1 铁钉惊魂
我蹲在灶房门口啃着半拉包谷粑,苞谷面粗糙,嚼得牙根发酸。
灶膛里的火早熄了,只剩下一缕青烟慢悠悠往上飘。
爹还在堂屋咳嗽。
不是平常那种闷咳,是撕心裂肺的,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突然,我听见“叮”的一声脆响,什么东西砸在了地上。
我低头,一颗生锈的铁钉滚到我脚边,钉尖还沾着暗红的血丝。
娘从里屋冲出来,手里攥着抹布,脸色煞白。
她扑到爹跟前,掰开他的嘴。
爹的嘴角渗着血,喉咙里咕噜咕噜响,像是卡了什么东西。
“还有一颗!”娘的声音发抖,手指在爹嘴里掏。
爹的牙缝里卡着另一颗铁钉,尖头扎进牙龈,血顺着下巴往下淌。
他的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盯着屋外后坡的方向,眼里爬满血丝。
“狗剩!快去喊村医!”娘回头冲我吼,声音都劈了叉。
我撒腿往外跑,跨出门槛时,后脖颈突然一凉,像是有人拿冰水浇了我一下。
我猛地回头。
后坡笼着一层浓雾,白茫茫的,像一堵墙。
雾里有什么东西在动,隐约能看见一团黑影,不高,佝偻着,像是个人蹲在那儿。
我看不清它的脸,但能感觉到它在盯着我。
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我扭头就跑,鞋底拍在青石板上啪啪响。
路过祠堂时,族长正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一把艾草,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
“狗剩!”他喊我,“你爹咋了?”
“咳……咳出铁钉了!”我喘着粗气,脚步没停。
族长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手里的艾草掉在地上。
他转身就往我家方向跑,步子比我还急。
村医陈老住在寨子东头,我冲进他家院子时,他正蹲在井边洗药罐子。
听我说完,他手里的罐子“咣当”摔在地上,碎成几瓣。
“铁钉?两颗?”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指甲掐进肉里,“你爹最近得罪谁了?”
我摇头。
我爹是寨子里最老实的人,连鸡都不敢杀。
陈老松开我,转身进屋,翻箱倒柜找出一包药粉,又抓了一把晒干的菖蒲塞进怀里。
“走!”他拽着我就往外冲。
回程的路上,雾更浓了。
路过后坡时,我总觉得那团黑影还在,就藏在雾里,跟着我们。
陈老突然停下,从怀里抓出一把菖蒲,狠狠往后一撒。
“滚远点!”他吼了一嗓子。
雾里传来“吱”的一声尖响,像是老鼠被踩了尾巴。
黑影晃了晃,不见了。
陈老的额头渗出汗,拉着我加快脚步。
“你爹惹上大麻烦了,”他压低声音,“这不是病,是蛊。”
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寨子里的人都知道,蛊婆的怨气最毒。
三十年前,有个蛊婆被沉了塘,尸体捞上来的时候,嘴里塞满了铁钉。
和爹咳出来的一模一样。
2 血藤蛊影
陈老给爹号脉的手都在抖。
他掀开爹的眼皮,突然倒吸一口凉气——爹的眼白上爬满了细小的黑线,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
"不是病。"陈老猛地缩回手,声音压得极低,"是血藤蛊。"
娘手里的木盆"咣当"砸在地上。
我认得这名字,寨子里老人吓唬小孩时总提。
中蛊的人会从里往外烂,最后浑身长满带刺的血藤,死的时候像个人形荆棘丛。
爹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陈老掰开他的嘴,我们全都僵住了——爹的舌根处长出两粒黄豆大的肉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外冒。
"月亮山......巴代婆......"陈老往爹嘴里塞了把菖蒲,肉芽碰到草药立刻缩了回去,"赶在血藤开花前去,或许还有救。"
娘转身就冲进院里。
我听见鸡惨叫的声音。
院里养着三只公鸡,都是开过嗓的,娘说这种阳气最旺。
天还没亮我们就出发了。
娘背着竹篓,里头装着糯米酒和捆住脚的公鸡们。
我举着火把,火光只能照出半步远,浓雾像棉絮一样往脸上扑。
"别回头。"娘死死攥着我的手,"听见什么都别回头。"
可我还是听见了。
"沙沙"的声响,像粗布拖过石板路。
火把照不到的雾里,有块红布时隐时现。
我数着步子,那声音始终保持着三丈远的距离。
经过老槐树时,树干上突然"啪嗒"一声,掉下来个东西。
是只死乌鸦,脖子拧成了麻花,喙里叼着半截生锈的铁钉。
娘猛地把我往前一拽:"跑!"
我们狂奔到月亮山脚时,火把早灭了。
晨光穿过雾气,照出山路上密密麻麻的脚印——全是左脚的,脚尖朝后,像是有人倒着走下山。
半山腰的歪脖子树上挂着破布条,每走七步就有一条。
布条浸着暗红,凑近能闻到腥臭味。
娘让我往每根布条上撒糯米,米粒一沾布条就"滋"地冒黑烟。
"到了。"娘突然停下。
眼前是个歪斜的吊脚楼,屋檐下挂满风干的蛇蜕。
门框上钉着七把锈剪刀,排成北斗七星的样子。
娘抖着手去敲门,竹篓里的公鸡们同时炸毛,发出凄厉的啼叫。
门"吱呀"自己开了。
屋里比外头还黑,只有一盏油灯飘在正中央,灯芯绿得瘆人。
灯光照出个佝偻的影子,那人坐在灯后头,整张脸都藏在阴影里。
"巴代婆......"娘刚开口就跪下了,竹篓里的公鸡扑腾着要往外飞。
油灯"噗"地爆了个灯花。
借着那一瞬的光亮,我看见阴影里的脸——皱纹里爬满青黑色的血管,右眼是浑浊的灰白色,左眼却亮得吓人,瞳孔细得像针尖。
"血藤蛊。"巴代婆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树皮,"你男人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娘开始磕头,额头撞在腿骨门槛上"咚咚"响。
我盯着巴代婆的左手,她枯枝似的手指间缠着红线,线另一头消失在黑暗里,不知道连着什么东西。
"三十年前那晚......"巴代婆突然笑起来,露出漆黑的牙龈,"你们寨子往塘里扔了多少铁钉?"
我浑身发冷。
想起爹咳出来的铁钉,想起雾里的红布,想起后坡上那个佝偻的黑影。
油灯猛地剧烈摇晃,巴代婆的左眼瞳孔突然扩散,黑眼珠几乎占满整个眼眶。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八字够硬,可惜......"
话没说完,挂在门框上的七把剪刀突然同时"咔嗒"转了个方向。
巴代婆脸色骤变,甩开我冲向里屋。
竹帘掀开的刹那,我瞥见里头供着个牌位,红漆写就的字正在往下淌,像血一样漫过供桌。
"她找来了。"巴代婆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猛地往我和娘手里各塞了把药草,"下山!立刻!"
我们踉跄着冲出门,身后传来"轰"的巨响。
回头看时,整座吊脚楼的门窗都在疯狂开合,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门而出。
屋檐下的蛇蜕全部立了起来,在空中扭成诡异的形状。
跑到半山腰时,雾突然变成了淡红色。
娘手里的药草无火自燃,烧出刺鼻的白烟。
烟幕中,那块跟了我们一路的红布终于现出全貌——
是件民国式样的嫁衣,袖口还留着被铁钉刺穿的破洞。
3 蛊婆秘咒
嫁衣飘在半空,袖口铁钉刮得树叶簌簌响。
娘一把将我按进灌木丛,燃烧的药草梗戳在我后颈上,烫出个水泡都不敢吭声。
红布掠过我们头顶,腐臭味混着铁锈味灌进鼻孔。
等那东西飘远,娘拽着我就往山下冲。
我脚下一滑,手掌按到个软乎乎的东西——是只被剥了皮的蛤蟆,内脏摆成箭头形状,正指着我们来时的路。
"回吊脚楼。"娘突然调转方向。
屋檐下的蛇蜕全断了,像上吊绳似的垂在廊柱边。
七把剪刀掉在地上,摆出个歪歪扭扭的"死"字。
巴代婆就蹲在门槛上,正用红头蜈蚣蘸着瓦罐里的黑汁写字。
"动过蛊婆坟头的血藤?"她头也不抬,蜈蚣在她指间扭成S形,"血藤开花要见血,你爹碰了花苞?"
娘刚要答话,竹篓里突然传出"咯"的怪响。
掀开盖子一看,三只公鸡的头全不见了,断颈处爬满白色细丝,像发霉的棉线。
巴代婆突然掐住我手腕,指甲陷进肉里。
有东西顺着血管往上爬,我低头看见皮肤下鼓起黄豆大的包。
"八字倒是硬。"她松手时,那个包已经消失不见,"可惜身上沾了死人气。"
油灯"啪"地爆出绿火苗。
光照亮里屋的墙,我差点叫出声——整面墙都贴满皮符咒,每张皮上都用金粉画着脸。
有张女人的脸突然朝我眨眼,嘴角咧到耳根。
"解法有三。"巴代婆从腰间解下个竹筒,倒出三粒会动的黑豆,"子时去后坡,带三只黑蝴蝶、血藤根,还有......"
房梁上突然掉下团黑影。
是只被撕烂的乌鸦,羽毛里裹着半截铁钉,正正插在巴代婆写的字上。
老太太猛地站起来,七把剪刀"唰"地飞回门框,排成刀刃向内的凶阵。
"滚!"她朝门外啐了口黑痰。
娘拉着我后退时,我瞥见巴代婆撩起衣摆——她肚皮上爬着条蜈蚣状的黑疤,疤的末端连着个铜钱大的肉瘤,正随着呼吸起伏。
下山时雾更红了。
娘边走边撕衣角,布条浸了鸡血绑在我手腕上。
"黑蝴蝶要坟头现捉的。"她声音发颤,"血藤根得从蛊婆坟头挖。"
路过老槐树时,树洞里"咕咚"冒出血泡。
天擦黑时我们回到寨子。
祠堂外围满人,火把照得通明。
族长站在台阶上,手里铜锣快裂成两半。
"又死一个。"他白胡子沾着血沫,"铁匠老婆今早被发现吊死在......"
话没说完,祠堂里传出"咚"的闷响。
人群炸开时,我瞧见门槛下渗出黑水,水里泡着几根带倒刺的藤蔓。
娘突然掐我胳膊,"看屋檐!"
瓦片上蹲着个黑影,轮廓像人,脖子却长得离谱。
它正用细长的手指卷着什么东西往嘴里塞——是半截还在扭动的红头蜈蚣,和巴代婆那只一模一样。
娘拉着我就跑,太急了,我一不小心掉进水沟里,腐臭的泥浆灌进鞋里。
爬出来时见到放牛的二娃,他指着我的脸尖叫:"你眼睛!你眼睛!"
水洼倒影里,我右眼白上爬出三条黑线,正慢慢往瞳孔聚拢。
4 祠堂血战
族长跑过来枯瘦的手钳住我下巴,指腹蹭过我右眼皮。
黑线突然活过来似的,在他触碰的瞬间钻进瞳孔深处。
"快去祠堂。"他甩开我。
娘推着我前进。
祠堂门槛下的黑水漫到鞋边。
我抬脚要跨,水面突然浮出张人脸——是铁匠老婆,她张开的嘴里塞满血藤嫩芽。
"别看!"族长扯着我后领往里拽。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像指甲刮骨头。
供桌上的蜡烛"噗"地全亮了,火苗绿得发黑。
祖宗牌位在震动,最前排的"哐当"倒下,露出背面用血画的符咒。
族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展开是坨快发霉的糯米饭,外面裹着不知道什么灰。
他掰开我嘴塞进来,酸臭味冲得我干呕。
"含着。"他往我额头拍张符。
供桌下突然传来抓挠声。
族长拿出桃木剑往供桌一劈,爆出婴儿啼哭般的惨叫。
黑血顺着剑刃往上爬,碰到黄符时"滋"地冒起白烟。
族长甩给我一把铜钱剑,"踩住那滩血。"
我刚挪步,供桌"咔嚓"裂成两半。
烛台滚到血泊里,绿火"轰"地窜上房梁。
热浪掀翻我衣摆的瞬间,我看见裂开的桌板里缠满藤蔓,每根藤上都长着米粒大的吸盘。
窗户突然剧烈震颤。
像有无数只手在同时拍打。
族长往窗框钉桃木钉,钉子刚入木就"咔咔"裂开。
"来了。"族长声音发沉,扯开衣领露出胸口纹的八卦图。
门板轰然炸裂。
飞溅的木屑中,那个东西佝偻着爬进来。说是人形,倒不如说是用血藤胡乱缠出来的轮廓。
藤蔓间隙露出蜂窝状的烂肉,每处凹陷里都有东西在蠕动。
桃木剑劈在它肩上,发出砍进湿柴的闷响。
怪物脖颈突然扭转一百八十度,藤蔓从它嘴里喷射出来。
我挥铜钱剑去挡,"叮叮当当"火花四溅,剑身红线全断了。
族长咬破中指往剑身一抹。
血珠居然浮在空中,连成道发光的红线。
怪物被逼退两步,藤蔓碰到红线就焦黑蜷缩。
"乾坤借法!"族长剑尖挑着红线往前冲。
红线缠上怪物的瞬间,它胸口突然裂开个大洞。
腐烂的腹腔里,密密麻麻的藤芽正裹着个东西跳动——是半颗人心,表面覆着层金粉画的脸。
我认得那张脸。
巴代婆屋里的人皮符咒上,一模一样的女人正朝我咧嘴笑。
怪物突然剧烈抽搐。
藤蔓暴长,天花板"噼啪"裂开,碎瓦砸在我背上。
有根藤须扫过我脚踝,皮肤立刻鼓起串水泡。
族长桃木剑"咔嚓"断成两截。
他猛拽我衣领往后拖,自己却被藤蔓缠住左腿。
倒刺扎进皮肉的声音像撕布,血还没流出来就被藤蔓吸干了。
"童子尿!"族长把断剑插进怪物眼眶,"泼它!"
我哆嗦着解裤带时,祠堂四角突然响起铃铛声。
不是铜铃,是骨头做的,声音又尖又细。
怪物动作一滞,藤蔓全缩回体内。
瓦片"哗啦啦"塌了一片。
月光漏进来,照见它头顶——烂肉里嵌着半截铁钉,和扎穿乌鸦的那根一模一样。
族长趁机掏出个瓷瓶砸过去。
瓶里黑血溅在怪物脸上,蜂窝状的肉窟窿里立刻钻出上百条白蛆。
怪物发出刮锅底般的惨叫,藤蔓胡乱抽打供桌,祖宗牌位稀里哗啦倒了一片。
"跑!"族长推我往侧门冲,"去后坡找......"
话没说完,怪物胸口的人心突然爆开。
金粉混着血雾喷了族长满脸,他仰面倒下。
侧门被血藤封死了。
我抄起香炉砸窗,炉灰扬起的瞬间,有东西抓住了我后颈,像是冰凉滑腻的人手。
"嘘。"耳后传来巴代婆的声音,带着股蜈蚣泡酒的腥气,"想要血藤根?"
我扭头看见她干瘪的脸。
老太太嘴角挂着黑血,手里竹筒装着三只缺翅膀的黑蝴蝶。
她肚皮上的肉瘤裂开了,正往外渗着金粉。
祠堂突然安静得可怕。
怪物停止挣扎,所有藤蔓齐刷刷转向我们。
巴代婆来了,她往我嘴里塞了颗活的黑豆,豆子顺着喉咙往下钻。
"跑。"她把我往窗外一推,"数到七再喘气。"
我栽进臭水沟的瞬间,祠堂里传出瓷器碎裂的脆响。接着是藤蔓疯长的"簌簌"声,中间夹着巴代婆嘶哑的念咒声。
数到第五下时,后山传来乌鸦叫。
不是一只,是上百只齐鸣,叫得我头皮发麻。
第六下,指甲盖大的金粉从祠堂窗口飘出来,在月光下组成张女人的脸。
我憋着气往山上爬。
右眼突然剧痛,视线里的一切都蒙上血色。
地缝里钻出的藤蔓在滴血,每滴血落地都变成红头蜈蚣。
数到七的刹那,后颈被药草烫过的位置猛地一疼。
有东西在我皮肤下钻,像巴代婆塞进血管里的活物苏醒了。
月光照出我投在石壁上的影子。
本该是头颅的位置,长着团不断扭动的藤蔓。
5 银锁谜踪
月光把我的影子钉在石壁上。
那团藤蔓扭得太厉害,晃得我右眼发烫。
后颈的灼痛突然下移,顺着脊椎窜到尾椎骨。
我伸手去摸,指尖碰到个硬块——像有颗枣核卡在皮肉里。
山风卷着雾气扑过来。
不是白的,是掺着金粉的黑雾,闻着像晒干的蛇蜕。
我抬脚往坡上跑,鞋底黏糊糊的,低头看见踩碎的蜈蚣正往肉里钻。
"狗剩!"
娘的喊声从雾里刺出来。
我扭头看见她举着竹笼,三只黑蝴蝶正撞得笼子"啪啪"响。
她身后十步远,坟堆的裂缝正往外冒青烟。
竹笼刚开条缝,蝴蝶翅膀上的红斑突然滴出血来。
血珠在半空凝成线,"唰"地飞向坟堆。
裂缝里"咔"地伸出五根手指,青黑色的指甲缝里全是泥。
我冲过去时,娘正往地上撒糯米。
米粒碰到枯手就变黑,爆出股烧头发的焦臭。
枯手缩了一下,突然暴长三尺,指甲直接剐向娘的眼皮。
黄符贴上手背的瞬间,我看见了坟洞里的东西。
黑烟凝成个无脸女人,嫁衣下摆飘着金粉,脖子的断茬还在滴血。
她抬手要抓符纸,指缝间突然飞出密密麻麻的带翅蚂蚁。
"躲开!"
我拽着娘往旁边滚。
蚂蚁群扑到符纸上,啃得黄纸"沙沙"响。
无脸女人脖子一拧,从坟堆里完全飘出来。
嫁衣下根本没有腿,只有不断滴落的黑血。
她张嘴发出的尖啸像锥子扎进耳膜。
我耳朵一热,摸到满手血。
娘瘫在地上发抖,手里竹笼滚出老远。
"姐姐。"
巴代婆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头看见她蹲在歪脖子树上,肚皮上的肉瘤全破了,金粉混着脓血往下滴。
她甩出根红绳,绳头拴着的铜钱正打在无脸女人眉心。
尖啸戛然而止。
铜钱"滋啦"冒烟,无脸女人退了两步。
巴代婆跳下树,落地时怀里掉出个布包。
散开的包袱皮里滚出半截干枯的人手,指节上还套着生锈的顶针。
"三十年了。"巴代婆往前迈步,脚踝上的银铃铛响得像哭,"收手吧。"
无脸女人猛的剧烈抖动。
嫁衣领口"刺啦"裂开,露出脖颈上一圈紫黑的勒痕。
她抬手要抓巴代婆,动作突然僵住——月光照出她手腕上的胎记,和巴代婆左手的一模一样。
娘突然发出声短促的惊叫。
我顺着她视线看去,坟堆后面站着族长。
不,应该说是挂着,血藤从他眼眶里钻出来,像绳子似的把他吊在半空。
巴代婆猛回头,嘴里飞出只黑蛾子。
蛾子扑到族长脸上,他干瘪的嘴突然张开:"沉塘那晚......你也在......"
无脸女人暴起发难。
她整个炸开成黑雾,雾里伸出上百只枯手。
最近的几只抓住我脚踝,皮肤立刻泛起死人斑似的青灰。
"啪!"
巴代婆拍碎个陶罐。
罐里飞溅的液体腥得令人作呕,泼到枯手上冒起白泡。
黑雾里响起吃痛的嘶吼,所有枯手同时缩回。
族长突然掉下来砸在坟头。
他胸口破洞里钻出根血藤,藤尖上挑着个东西——是半块发霉的银锁片,上面刻着并蒂莲。
巴代婆脸色变了。
她扑过去抢银锁片,无脸女人却比她更快。
黑雾卷着锁片缩回坟堆,裂缝"轰"地合拢,震得地面都在抖。
歪脖子树突然着火。
不是普通的火,是幽绿色的,烧得树叶"噼啪"响却不见灰烬。
巴代婆拽起我和娘往坡下跑,她掌心黏糊糊的,我低头看见她指纹里嵌着黑豆芽。
跑过第三个坟包时,我右眼突然剧痛。
视野里的一切都蒙上血色,看见娘背上趴着个穿红肚兜的婴鬼,正用牙啃她发髻。
"低头!"
我按下娘脑袋的瞬间,巴代婆甩出根针。
针尖穿过婴鬼眉心,把它钉在树干上。
婴鬼尖叫着化为黑烟,树皮上留下个冒血的针眼。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变红了。
月光照到的草丛里,无数红头蜈蚣正往我们脚边爬。
巴代婆从怀里抓出把粉末一撒,蜈蚣群"嗤嗤"地化成血水。
祠堂方向突然传来鼓声,闷响里夹着骨头碎裂的脆声。
巴代婆脚步一顿,干瘪的嘴唇快速蠕动,像是在数数。
"七......"她突然把我往娘怀里一推,"带他喝雄黄酒!"
我后颈的硬块突然炸开似的疼。
有东西顺着血管往天灵盖钻,疼得我跪在地上干呕。
吐出来的不是胃液,是游动的黑线虫。
娘的手刚碰到我额头就缩回去。
她掌心烫出个水泡。
巴代婆一把撕开我衣领,我低头看见锁骨位置凸起张人脸——是祠堂里那个金粉画的女人。
鼓声停了。
山脚下浮起层薄雾,雾里站着个人影。
看轮廓像族长,可走路姿势像被线吊着的木偶。
他右手提着个东西,随着步伐一下下撞在膝盖上。
等看清那东西,娘直接瘫软在地。
那是族长的头,天灵盖上钉着半截铁钉,断口和乌鸦身上的完全吻合。
无头尸走到十步外停住。
他左手慢慢举起,掌心里躺着那半块银锁片。
锁片正在融化,滴落的银液里裹着血丝。
巴代婆突然笑了。
她笑得浑身发抖,肉瘤里漏出的金粉在脚边积成小水洼。
"原来你要的是这个。"她扯开衣襟,露出心口位置的伤疤——疤痕形状正好能拼上那块锁片。
无头尸剧烈颤抖起来。
血藤从他脖颈断口喷涌而出,藤蔓上全是睁开的眼睛。
6 曼陀罗劫
巴代婆心口的疤痕开始渗血。
血珠浮到半空,和银锁片融化的液体绞成一股。
无头尸突然跪下了。
血藤上的眼睛接连爆裂,溅出的黏液把草地腐蚀出一个个小坑。
我后颈的硬块猛地一跳,锁骨上的人脸发出尖笑。
"还给你。"
巴代婆抓起那滩血银混合物,直接拍进坟堆裂缝。
地面像活物般蠕动起来,裂缝里喷出腥臭的黑水。
我的右眼突然能看见了——不是用眼睛,是某种更恶心的感知方式——黑水里沉着具女尸,嫁衣领口别着另半块银锁片。
女尸的右手动了。
她摘下发霉的锁片,颤抖着往巴代婆方向递。
就在锁片即将脱手的瞬间,一条血藤从她眼眶穿出,"咔"地绞断手腕。
断手掉进黑水前,我看清了腕上的胎记。
和巴代婆左手的胎记拼在一起,刚好是朵完整的曼陀罗。
"阿姐!"
巴代婆的尖叫震飞了树上的乌鸦。
她扑向裂缝时,女尸突然浮出水面。
腐烂的脸贴着巴代婆的鼻尖,嫁衣里钻出无数红头蜈蚣,瞬间爬满巴代婆的脖子。
我娘突然冲上去拽巴代婆。
蜈蚣顺着她手臂往上爬,皮肤立刻鼓起蚯蚓状的红痕。
我抄起地上的竹笼往蜈蚣群扣,笼骨碰到蜈蚣就"噼啪"炸出火星。
女尸沉下去了。
黑水表面浮起层金粉,聚成张模糊的人脸。
巴代婆挣脱我娘,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那只红头蜈蚣,已经风干成标本。
"拿去吧。"她把蜈蚣扔进裂缝,"当年不该让你替我顶罪的。"
人脸突然扭曲。
金粉散开又重组,变成个梳着长辫的姑娘。
她对着巴代婆摇头,嘴唇开合像在说话,可我只听见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
锁骨上的凸起突然塌陷。
有东西顺着血管往下滑,最后卡在我右手腕内侧。
皮肤下鼓起个会动的小包,隔着皮肉能摸到硬刺。
我按了按,剧痛让我跪倒在地,看见腕部皮肤下浮现出蜈蚣形状的黑影。
祠堂方向传来鸡鸣。
天亮了。
血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无头尸轰然倒地。
族长那颗头颅滚到我脚边,我下意识去捡,指尖刚碰到就碎成骨渣——头骨内侧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咒。
巴代婆瘫在坟堆旁喘气。
她肚皮上的肉瘤全瘪了,像被抽空的脓包。
我娘扶着她。
"带......带狗剩爹......喝雄黄酒......"她抓住我娘的手,"每月......初一......"
巴代婆呕出大口黑血,话没说完就昏死过去。
下山时我落在最后。
回头看见坟堆上停着只黑蝴蝶,翅膀边缘像被火烧过。
它突然飞向我,停在我渗血的手腕上。
翅尖扫过皮肤时,我听见极轻的冷笑。
爹醒了。
他坐在堂屋磨柴刀,后颈的烂疮结了痂。
见我进门,他抬头露出久违的笑:"后坡的笋该冒尖了。"
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锯子。
灶上煨着药罐,味道和巴代婆拍碎的陶罐里一样腥。
娘逼我喝下一碗,苦得我舌根发麻。
药渣沉在碗底,我挑出根疑似人指甲的硬片,趁娘不注意甩进了灶膛。
夜里我蹲在茅房,听见后坡有哭声。
像是婴儿时断时续的呜咽。
月光照在手腕上,蜈蚣形状的黑影正在皮下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