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马车里,掀开帘子一角。
外面是望不到头的黄沙,风卷着砂砾打在车壁上,沙沙响。这支队伍很长,前后都是穿着黑甲的士兵,沉默得像移动的铁块,护送着这辆华丽得扎眼的马车——我的囚笼。
和亲的车驾。
我是逢椿,被家族和故国联手打包,送往北边那个据说能止小儿夜啼的“苍狼王”榻上,换边境几年虚假的和平。一个物件,仅此而已。
队伍最前面,那个骑在黑骏马上的背影,就是苍狼王座下最锋利的爪牙,厉戎将军。他负责把我这个“重要货物”完好无损地押送到他的王面前。
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气。
队伍在黄昏时分停下扎营。我借口透气,裹着厚厚的披风下车,在允许的范围内踱步,目光习惯性地扫向厉戎所在的主帐方向。
意外撞见的一幕,让我差点忘了呼吸。
帐篷侧面的阴影里,那个白日里冷硬如铁铸的男人,正半蹲着。他脱下了冰冷的铁甲护腕,露出手腕,线条依然有力,动作却透着一股……笨拙的轻柔?
他手里托着一小块肉干。
他面前,一只瘦骨嶙峋、瘸了一条后腿的小沙狐,正小心翼翼地凑近,飞快地叼走肉干,又迅速缩回阴影,警惕地看着他。厉戎没动,只是维持着那个半蹲的姿势,又从怀里摸出一点什么碎屑,轻轻放在地上。
小沙狐犹豫再三,又飞快窜出来叼走。
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白日里的锐利线条似乎被暮色柔化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我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奇异的一幕。
“小姐,该回帐了。”侍女絮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担忧。
厉戎几乎是同时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冷电般射来,瞬间击碎了那片刻的柔软假象。他迅速起身,护腕咔哒一声扣紧,恢复成那个无懈可击的冷面将军,仿佛刚才喂狐狸的温柔只是沙漠里的海市蜃楼。
他眼神冰冷地扫过我,没说话,转身大步走回主帐,背影重新裹上坚硬的铁甲。
我的心,却像被那沙狐的小爪子挠了一下。
机会,似乎藏在冰层之下。
队伍在戈壁滩跋涉了三天,单调得令人绝望。厉戎如同一尊移动的雕塑,除了必要的军令,几乎不开口,更不靠近我的马车。我像个真正的吉祥物,被严密看管着。
第四天中午,队伍刚启程没多久。
马车里,我掐准了时间,猛地捂住心口,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呃……”压抑的痛呼从我齿缝间挤出。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絮儿吓得脸色煞白,扑过来扶我。
“心……心口……好疼……”我喘着气,声音断断续续,带着真实的颤抖——憋气憋的。
马车立刻停下。外面传来护卫急促的询问声。
絮儿带着哭腔掀开车帘:“快!快禀报将军!我家小姐旧疾犯了!心绞痛!”
一阵骚动。很快,沉重的脚步声停在车外,带着戈壁风沙的凛冽气息。
“怎么回事?”厉戎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听不出情绪。
“将军,我家小姐有心痛的旧疾,怕是路上颠簸劳顿又发作了!痛得厉害!”絮儿急急说道。
短暂的沉默。我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穿透了车帘。
“需要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平板无波。
“药……药在随行的箱笼最底下,得……得找,小姐现在痛得受不住,必须立刻停下休息!”絮儿按照我之前教她的,说得又快又急,情真意切。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原地休整。”厉戎的命令干脆利落,“你,去找药。其他人,警戒。”
马蹄声远去,大概是传令兵。护卫们散开,保持着警戒圈。
我蜷在软垫上,透过被絮儿掀开一角的车帘缝隙,看到厉戎高大的身影就立在几步开外,背对着马车,面朝广袤的戈壁。他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似乎对身后马车里“病痛交加”的和亲公主毫无兴趣。
但我知道,他听到了。
第一步试探,他接了。没有质疑,没有粗暴地命令继续前进。
药自然是“找”了许久才找到。队伍足足停留了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厉戎始终站在那个位置,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重新上路时,我“虚弱”地靠在絮儿怀里,隔着帘子缝隙,看到厉戎翻身上马的背影,依旧冷硬。
只是,在队伍重新启动的瞬间,他似乎极其短暂地侧了下头,目光扫过马车。
那眼神,太快了,快得让我抓不住任何情绪。
是警告?还是别的什么?
沙漠的天,孩子的脸。白天还晒得人皮开肉绽,傍晚却毫无预兆地卷起了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
队伍被这突袭搞得措手不及,人喊马嘶,乱成一团。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甲上,叮当作响,很快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水流。
“保护粮车!”厉戎的吼声穿透风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士兵们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迅速从混乱中分出人手,扑向装载着粮食和草料的几辆大车。那是队伍的命脉。
我的马车被护卫们团团围住,雨水在车顶汇成小溪流下。
我坐在车里,听着外面风雨交加和士兵们的呼喝,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这是个意外,却也是机会。
“絮儿,”我压低声音,眼神示意车帘外,“雨太大了。”
絮儿立刻会意,掀开车帘一角,对着外面最近的护卫,用足够让附近人都听清的声音喊道:“这位大哥!雨太大了!雨水都灌进车底了!小姐的箱笼怕是都要被打湿了!里面都是御寒的衣物和要紧的东西啊!”
那护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有些为难地看向主帐方向。
风雨中,厉戎正亲自指挥着士兵加固粮车的油布,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刚硬的下颌线不断流淌。他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转头看了一眼。
隔着重重雨幕,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
絮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响了几分:“将军!求您想想办法!小姐的东西湿了事小,若是染了风寒,耽误了行程,可怎么向王上交代啊!”
厉戎眉头紧锁,雨水冲刷着他冷峻的脸。他看了一眼被围得严严实实、暂时无虞的粮车,又看了一眼在风雨中飘摇、护卫们围着也挡不住底部渗水的华丽马车。
几秒钟的权衡。
“分一队人!”他果断下令,声音被风雨撕扯着,“去取备用油毡,把公主的车围起来!加厚!快!”
一队士兵立刻从粮车那边分出,抱着厚重的油毡布,手脚麻利地开始加固我的马车底部和侧面。
我的马车,在风雨飘摇中,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盔甲”,暂时安全了。而粮车那边,人手减少,动作明显慢了下来,暴露在风雨中的部分更多了。
厉戎站在雨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看着士兵们忙碌。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唇线滑落。
我放下车帘,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和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
第二步,他接了。在粮草和我这个“易碎品”之间,他选择了优先确保我这个“货物”的完好。代价是粮草可能会受损。
雨下了半夜才停。
第二天清晨,队伍拔营时,气氛有些压抑。负责粮草的军官脸色很难看,低声向厉戎汇报着什么。虽然听不清,但看那军官比划的手势和厉戎紧蹙的眉头,就知道昨夜损失不小。
厉戎听完汇报,什么也没说,只挥了挥手让军官下去。他翻身上马,目光扫过整支队伍,最后,似乎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我的马车上。
那眼神,沉甸甸的,像压了铅块。
他什么也没问。但我能感觉到,那层包裹着他的冰冷外壳,似乎被我这两次“意外”,撬开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缝隙。
试探的种子,已经种下。它需要一次更猛烈的破土。
机会出现在三天后,队伍进入一片相对繁茂的绿洲河谷地带。这里水草丰美,商道纵横,比荒凉的戈壁更容易隐藏行迹。
一个傍晚,队伍在河边扎营。河水潺潺,气氛难得的松弛。士兵们轮班去河边清洗,连负责贴身“看管”我的那几个女护卫,也忍不住被清澈的河水吸引,稍微放松了警惕,只留一人在马车附近。
我借口更衣,让絮儿在车内帮我。趁着女护卫背对着马车、视线被遮挡的几秒钟空隙,我迅速从马车底部的暗格里摸出一小包早就准备好的药粉——一种能让人短时间内昏昏欲睡、提不起劲的草药,药性温和,不至于伤人。
我将药粉小心地倒进絮儿递过来的水囊里,用力晃了晃。
“小姐,太危险了!”絮儿脸色发白,手都在抖。
“我们没有退路。”我看着她,眼神坚决,“絮儿,帮我。就这一次。”
我深吸一口气,拿着水囊,掀开车帘,脸上挤出一点笑意,走向那个守在车旁的女护卫。
“这位姐姐,辛苦了。河边风大,喝口水暖暖吧?”我把水囊递过去。
女护卫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这个“高贵”的和亲公主会主动跟她说话,还给她水喝。她有些局促,但看着清澈的河水,又看了看我“真诚”的笑脸,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谢……谢谢公主。”她喝了几大口。
我看着她喝下,心提到了嗓子眼。
药效发作需要一点时间。我退回马车,耐心等待。夜色渐浓,营地篝火点点。那个喝了水的女护卫,果然开始不停地打哈欠,眼皮打架,靠着马车厢壁,脑袋一点一点,强撑着精神。
就是现在!
我对絮儿使了个眼色,迅速换上一套早就准备好的、颜色灰扑扑的粗布衣裳,把头发胡乱包起。絮儿也换了一身。
我们像两只夜行的老鼠,悄无声息地溜下马车,借着帐篷和夜色的掩护,猫着腰,快速向营地外围的黑暗处潜去。河边洗马的士兵、篝火边低声谈笑的守卫,都成了我们移动的屏障。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脚下是松软的草地,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但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快了,快了!营地的火光和喧闹被抛在身后,前方就是浓密的灌木丛和更深的黑暗!只要钻进去……
“想去哪儿?”
一道冰冷低沉的声音,如同鬼魅般,毫无预兆地在身后极近处响起!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冻住!猛地回头!
厉戎!
他像一尊从夜色里直接凝结出来的杀神,就站在我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融在黑暗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锐利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他不是应该在主帐议事吗?!
巨大的惊恐攫住了我,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絮儿更是吓得直接瘫坐在地,瑟瑟发抖。
完了。
厉戎一步步走过来,脚步声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我心上。他停在我面前,巨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窒息。他俯视着我,目光扫过我身上粗糙的布衣,眼神里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有震惊,有……怒火?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疲惫?
“公主好兴致。”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子,“这身打扮,是打算夜游河谷?”
我咬紧牙关,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不能认输!
“将军不也兴致颇佳?”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尖利,“深更半夜,不在帐中安歇,倒有闲心在此处‘赏月’?”
我刻意加重了“赏月”两个字,带着浓浓的讽刺。
厉戎的眼神骤然一沉,那里面翻腾的暗色更浓了。他猛地抬手!
我下意识地闭紧了眼,以为要挨上一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落下,手腕却传来一阵剧痛!他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扣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啊!”我痛呼出声。
“看来是本将太过仁慈,让公主产生了不该有的妄想。”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灼热的、压抑的怒气喷在我脸上,“跟我回去!”
他根本不容我挣扎,像拖一袋货物一样,粗暴地将我拽向营地。絮儿哭着爬起来想跟,被厉戎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
手腕上的剧痛让我眼泪几乎飙出来。我被踉踉跄跄地拖行着,营地跳跃的火光越来越近,像无数双嘲弄的眼睛。
羞愤和绝望像毒藤一样缠紧心脏。我失败了。彻彻底底地失败了。等待我的,将是更严密的囚禁,甚至可能是那个苍狼王的雷霆之怒……
就在这时,队伍里一个负责杂役、脸上有疤的押送官,闻声跑了过来。他一看到被厉戎拖着的、狼狈不堪的我,脸上立刻堆起谄媚又幸灾乐祸的笑。
“哟!公主这是闹哪出啊?黑灯瞎火的想跑?”他凑近几步,眼神不怀好意地在我身上扫视,看到我被粗布包裹也掩不住的凌乱和手腕上被厉戎捏出的红痕,笑容更加猥琐,“啧啧,瞧瞧这小手,都红了。厉将军,您也太不懂怜香惜玉了!王上要是看到他的美人儿还没到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厉戎猛地转头看向他。
那眼神,不是冰冷,而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杀意!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凶兽,瞬间锁定了猎物!周围的温度骤降。
疤脸押送官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谄媚变成了惊恐,剩下的话全卡在喉咙里,脸色煞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厉戎一个字都没说,只是用那双翻涌着暴戾的眼睛盯着他。
几秒钟死寂的沉默,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
疤脸押送官额头上冷汗涔涔,最终扛不住那恐怖的威压,低下头,灰溜溜地转身,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跑了。
厉戎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眼中的杀意褪去,恢复了冰冷的审视,但扣着我手腕的力道,却微不可察地松了一点点。
他依旧沉默地拽着我,大步走向主帐方向。
我被他拖着走,手腕依旧疼,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刚才那一瞬间的杀意……是因为那个押送官对我不敬的言辞?还是仅仅因为那蠢货打扰了他处理“逃犯”?
他把我直接带到了他的主帐。
厚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帐内空间很大,陈设简单冷硬,一张行军床,一张堆着地图和文书的矮几,一个炭盆烧得正旺,发出噼啪的轻响。空气里弥漫着皮革、钢铁和一种属于他身上的、冷冽又干燥的气息。
厉戎松开手。我踉跄一步才站稳,揉着剧痛发红的手腕,警惕又带着一丝屈辱地看着他。
他走到矮几旁,拿起一个粗糙的陶碗,从旁边一个水罐里倒了些清水,然后,出乎意料地,转身把碗递到我面前。
“喝了。”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听不出情绪。
我盯着那碗水,没动。谁知道里面有没有加东西?
“怕有毒?”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带着嘲讽,“放心,在把你完好交到王上手里之前,你的命,比我的值钱。”
这话像针一样刺进我心里。我猛地抬头瞪他。
他却不再看我,将那碗水直接放在矮几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坐下。”他命令道,自己则走到行军床边,背对着我开始解身上湿冷的沉重甲胄。铁甲部件碰撞,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
我僵在原地,走也不是,坐也不是。手腕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刚才的狼狈和此刻的处境。帐内只有炭火燃烧和他卸甲的声音。
他脱下了冰冷的胸甲和护臂,露出里面深色的劲装,勾勒出宽厚坚实的背脊线条。他活动了一下肩颈,骨头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为什么跑?”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卸去铁甲后,似乎少了些金属的冷硬,多了点沉沉的质感。他依旧背对着我,像是在问空气。
我沉默着,手指蜷缩起来。为什么跑?这还用问吗?
“不想嫁给那个传说中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苍狼王?”他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锐利得惊人,像要看进我心底,“还是觉得,我厉戎护送的队伍,是你想跑就能跑掉的?”
他的话带着刺,扎得人生疼。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将军,我只是一个物件。物件没有想不想,只有被送到哪里。”我顿了顿,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但物件……也会怕碎。尤其,是送到一个据说喜欢把玩、也喜欢轻易砸碎物件的主人手里。”
厉戎的眼神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反驳,只是走到矮几旁,拿起我刚才没动的那碗水,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有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落。
“王上……”他放下碗,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复杂,“并非外界传言那般不堪。”
我差点冷笑出声。不是那般不堪?那又是哪般?
“是吗?”我极力控制着语气的嘲讽,“那将军可否告诉我,前面那七位被送去和亲的公主、贵女,她们都去了哪里?是成了王庭里娇养的金丝雀,还是……成了这茫茫黄沙下的枯骨?”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一丝波动,“将军您亲自押送过几位?又亲手……埋葬过几位?”
最后几个字,我说得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砸在寂静的帐篷里。
厉戎的身体猛地绷紧了!他倏然抬眼看向我,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剧烈的情绪!是震惊?是痛楚?还是被戳穿隐秘的愤怒?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炭火噼啪一声爆响。
他死死地盯着我,胸膛微微起伏,下颌线绷得像岩石。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极其艰难地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命运不由己。”我毫不退缩地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我知道被当作贡品的滋味!我知道前面是深渊!我宁愿死在逃跑的路上,也不想像货物一样被拆开包装,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但我强忍着没让它掉下来。这是我最后的尊严。
厉戎沉默了。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到行军床边坐下,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孤寂。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粗糙宽大的手掌,久久不语。
帐内只剩下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和我们压抑的呼吸声。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极其低沉地开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王上……他的确……不喜欢‘多余’的女人。” 他说得很慢,很艰难,“前面几位……有的是病逝,有的是……意外失足落水,有的是……思乡成疾自尽……” 每一个死因,他都说得异常艰涩。
最后,他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沉重,有无奈,甚至……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悲悯?
“但王命不可违。”他最终吐出这几个字,像是一句沉重的判词,也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所以,我就该认命?”我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就该洗干净脖子,等着被送到那个地方,然后等着属于自己的‘病逝’或‘意外’?”
厉戎没有回答。他重新低下头,沉默再次笼罩下来。
但这一次的沉默,和之前的冰冷不同。它沉重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巨石,压在我们中间。
他默认了。
那晚之后,我没有再被关回原来的马车。厉戎把我安置在了他主帐旁边一个较小的、原本存放重要文书的帐篷里,名义上是“便于看管”。守卫依旧森严,但那个疤脸押送官,再也没在我眼前出现过。
日子变得很诡异。
厉戎依旧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在外巡视队伍、安排行程。但每天傍晚扎营后,总会有一个沉默的士兵,把一份食物和水送到我的帐篷。食物很粗糙,是军粮,但分量很足。水是干净的。
我们几乎没有交流。偶尔在营地擦肩而过,他的目光会极其短暂地扫过我,没有任何情绪,随即移开,仿佛我只是空气。
但我手腕上那圈被他捏出的青紫淤痕,在慢慢消退。而某种无形的、紧绷的东西,似乎在悄然松动。
机会,往往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降临。
那天午后,队伍行进在一片陡峭的峡谷地带。一侧是刀劈斧凿般的赤褐色山崖,另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狭窄的道路仅容一辆马车勉强通过。风声在峡谷中呼啸,如同鬼哭。
突然!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巨响从头顶传来!紧接着是碎石滚落的哗啦声!
“落石!小心!”队伍前方的士兵发出凄厉的警报!
所有人骇然抬头!
只见我们头顶上方几十丈高的悬崖边缘,一块巨大得如同房屋般的岩石,在几声沉闷的爆炸声后(后来才知道是山体内部应力崩裂),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轰然崩塌!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如同暴雨般砸落下来!
“保护公主马车!”厉戎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
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做出了反应。一部分人试图用盾牌格挡砸向人群的碎石,另一部分则悍不畏死地扑向我的马车!
然而,那块最大的巨石,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气势,正对着我们所在的中段位置,当头砸下!阴影瞬间笼罩!死亡的冰冷气息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散开!快散开!”厉戎目眦欲裂,声音都变了调!
但太晚了!巨石坠落的速度快得惊人!
千钧一发之际!
我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撞开了我的马车门!紧接着,一只铁钳般的手臂死死揽住我的腰,将我整个人从车厢里粗暴地拖拽出来!
是厉戎!
他像一头扑向猎物的猛虎,在巨石砸落前的最后一瞬,抱着我,朝着悬崖的方向,用尽全力纵身一跃!
天旋地转!
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巨石砸落地面的恐怖巨响!是木头碎裂、铁器扭曲的刺耳呻吟!是战马濒死的惨嘶和士兵们惊恐绝望的呼号!
巨大的气浪和飞溅的碎石打在身上,生疼。
失重的感觉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并没有传来。
腰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紧紧箍住,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下坠猛地一顿!
我惊魂未定地睁开眼。
厉戎一手死死抱着我,另一只手,竟然牢牢抓住了一根从悬崖石缝里顽强生长出来的粗壮老藤!巨大的下坠冲力让那藤蔓剧烈地晃动、呻吟,碎石簌簌落下,但竟然奇迹般地承受住了我们两人的重量!
我们悬吊在离崖顶几丈高的地方,脚下是翻滚着白色浪花的湍急河流,深不见底。头顶,是那块巨石砸落后腾起的漫天烟尘,遮蔽了天空,碎石还在零星滚落。
刚才站立的地方,我那辆华丽的马车连同周围的几匹战马、几个来不及闪避的士兵,已经彻底消失不见,被巨石砸得粉碎,只留下一个狰狞的深坑和一片狼藉的血肉模糊。
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让我浑身发软,手脚冰凉,只能死死抓住厉戎胸前的衣襟,像抓住唯一的浮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
厉戎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紧咬着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混着灰尘流下,那只抓住藤蔓的手臂肌肉贲张到了极限,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着。每一次藤蔓的晃动,都带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抓紧!”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抱着我,开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试图借着藤蔓的韧性,向旁边一处稍微凸出的、长着些低矮灌木的岩壁平台挪动。每一次移动,藤蔓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碎石不断砸落,擦过我们的身体。
就在我们即将够到那块凸起的岩石时!
“咔嚓!”
一声清晰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断裂声响起!
厉戎抓住的那根主藤,根部承受不住反复的摩擦和两人的重量,骤然断裂了一多半!
我们猛地向下急坠!
“啊——!”失重的恐惧让我尖叫出声!
厉戎闷哼一声,在坠落的瞬间,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怀中的我猛地向上、向那块岩石平台的方向一托!
借着这股推力,我重重地摔在了相对平坦的岩石上,摔得眼冒金星,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而厉戎自己,则因为反作用力,加速向下坠去!他仅凭一只手,死死抓住了剩下那半截还在断裂边缘的藤蔓,整个人悬在半空,脚下就是奔腾的怒涛!
“厉戎!”我趴在岩石边缘,惊恐地看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影,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极其复杂,有决绝,也有一丝……如释重负?随即,他不再看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手臂肌肉坟起,借着藤蔓最后的支撑,猛地向岩壁一荡!
“砰!”他强壮的身体重重撞在布满棱角的岩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闷哼一声,显然撞得不轻。
但他成功了!他借着这一撞的缓冲和反力,双脚在岩壁上用力一蹬,身体像一只灵巧却沉重的大猿,险之又险地跃上了我所在的这块狭窄平台!
他重重落地,单膝跪地,大口喘着粗气,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冷汗和擦伤的血迹。刚才撞在岩壁上的肩膀位置,衣服已经磨破,渗出血痕。
那根救命的藤蔓,在我们都脱险后,终于彻底断裂,无声无息地坠入下方汹涌的河流中,瞬间被浊浪吞没。
平台上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们两人粗重急促的喘息声,还有下方河水奔腾的咆哮。
劫后余生。
我瘫坐在冰冷的岩石上,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看着几米外同样狼狈不堪、气息未定的男人。
头顶的烟尘渐渐散去,隐约能听到崖顶上传来士兵们混乱的呼喊和挖掘声,他们在寻找幸存者,寻找他们失踪的将军和公主。
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
我看着厉戎。他也正看向我,汗水混着血污和尘土,让他那张冷硬的脸显得更加狼狈,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像风暴过后的海面。
“还能动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喘息。
我点点头,试着撑起身体,腿脚发软,但还能站。
“听着,”他快速说道,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陡峭的地形,“他们很快会找到这里。一旦被带回去……”
他没说完,但我们都清楚后果。押送失败,公主和将军在落石中“奇迹生还”?那个苍狼王会怎么想?那个疤脸押送官会怎么添油加醋?等待我的,恐怕是比和亲更凄惨的下场。而他,作为押送主官,失职之罪难逃,甚至可能被怀疑与我“串通”!
恐惧再次攫住了我。
厉戎的目光扫过平台下方湍急的河流,又看向远处峡谷出口的方向,眼神变幻不定,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崖顶的呼喊声和挖掘声越来越清晰。
突然,厉戎猛地站起身,动作牵扯到肩膀的伤,他眉头狠狠一皱,却毫不停顿。他大步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逢椿。”
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不是“公主”,是“逢椿”。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我怔怔地抬头看他。
“想活命吗?”他问,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岩石上。
我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想!不惜一切代价!
“那就信我一次。”他伸出手,那只刚才抓住藤蔓、布满擦伤和血痕的大手,摊开在我面前,“跟我跳。”
跳?
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平台下方,是咆哮翻滚的激流!
“下面是河……”我声音发颤。
“是活路。”他斩钉截铁,眼神灼灼,“水流会带我们出去。留在这里,是死路一条!”
崖顶的声音更近了!甚至能听到铁锹铲土的声音!他们快要挖到边缘了!
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看着那只伸向我的手,看着他那双燃烧着孤注一掷火焰的眼睛。跳下去,可能是粉身碎骨,也可能是……一线生机。留在这里,被拖上去,必死无疑。
赌了!
我猛地伸出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带着血污和汗水的黏腻,却异常有力,也异常……滚烫。
“抓紧!”厉戎低吼一声,手臂用力,将我猛地拉进怀里!
下一秒,他抱着我,毫不犹豫地转身,朝着下方奔腾的怒涛,纵身一跃!
冰冷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河水瞬间将我们吞噬!世界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和轰鸣!
河水冰冷刺骨,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瞬间失去了方向感,口鼻被浑浊的河水灌入,呛得我几乎窒息。身体被狂暴的水流裹挟着,像一片无力的落叶,狠狠地撞向水底的暗礁和岩壁!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
完了!要死了!
就在我意识模糊,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死死箍住了我的腰,将我用力向上托去!
“哗啦——!”
我破水而出,贪婪地吸入一口带着水腥味的空气,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一片模糊的水花。
厉戎就在我身边,他一只手紧紧抱着我,另一只手拼命划水,对抗着湍急的水流,试图稳住我们两人的身体。他的脸色惨白,肩膀处的伤口在水中洇开暗红的血,但他眼神依旧凶狠锐利,像一头受伤的孤狼。
“抱紧我!别松手!”他在我耳边大吼,声音被水流声撕扯得破碎。
我死死抱住他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用尽最后的力气。冰冷刺骨的河水冲击着身体,水下的暗流拉扯着双腿,每一次沉浮都像在鬼门关前打转。
厉戎带着我,凭借着惊人的体力和水**准,在狂暴的河流中奋力挣扎。他时而潜入水下避开巨大的漩涡,时而借着水流的推力顺流而下,每一次浮出水面换气的时间都极其短暂。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水流的速度似乎稍微平缓了一些。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河湾,岸边是茂密的芦苇荡。
“看到那片芦苇了吗?”厉戎的声音带着喘息,“憋气!潜下去!我带你过去!”
我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在他抱着我沉入水下的瞬间,紧紧闭上眼睛。
水下是另一种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压力。我能感觉到他有力的手臂带着我,像一条灵活的鱼,快速穿梭在水草丛中,朝着芦苇荡的方向潜行。
肺里的空气在飞速消耗,就在我快要憋不住的时候——
“哗啦!”
我们终于冲破了芦苇丛的边缘,浮出了水面!眼前是相对平静的河湾浅滩。
厉戎拖着我,踉踉跄跄地爬上泥泞的河岸。一脱离冰冷河水的包围,巨大的疲惫和寒冷瞬间席卷而来。我瘫倒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连手指都冻得麻木僵硬。
厉戎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跪在我旁边,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鸣。肩膀的伤口被水泡得发白,血水混着泥水不断淌下,染红了身下的草地。他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冻得发紫,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这里是河谷下游,远离了峡谷的险峻。河面宽阔,水流平缓。对岸是连绵的山丘,我们这边是茂密的芦苇荡和荒滩,远处隐约能看到炊烟,似乎有人家。
暂时安全了。
但危险远未结束。追兵随时可能沿河搜索下来。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在初春微寒的风里,冷得像冰针扎刺。厉戎的伤必须处理,否则感染会要了他的命。
“得……得找地方……生火……”我牙齿打着颤,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厉戎点点头,强撑着站起身,身形晃了一下。他环顾四周,目光锁定芦苇荡深处。
“跟我来。”
他带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茂密的芦苇丛。芦苇比人还高,枯黄的杆叶层层叠叠,形成天然的遮蔽。我们在里面艰难穿行,脚下是湿滑的淤泥。终于,在靠近河湾内侧的一片稍高些的干地上,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简陋窝棚,大概是渔夫临时歇脚的地方,已经半塌了,但勉强能挡风。
厉戎检查了一下窝棚周围,确认没有危险,才示意我进去。
窝棚里狭小阴暗,散发着一股霉味和鱼腥气。地上铺着些干枯的芦苇杆。
“待着,别出来。”厉戎的声音沙哑疲惫,不容置疑。
他转身又钻进了芦苇丛。
我蜷缩在冰冷的窝棚角落,抱着膝盖,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气。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外面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和远处河水的呜咽。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瞬间绷紧了神经。
厉戎的身影出现在窝棚口。他怀里抱着一大捆相对干燥的芦苇杆和枯枝,手里还拎着一小捆不知名的草药,叶子绿油油的。
他走进来,没看我,径直在窝棚中央清理出一小块地方,动作麻利地开始钻木取火。他的手指冻得发红,动作却异常沉稳。
火星迸溅,落在干燥的引火草绒上。他小心翼翼地吹着气,橘红色的火苗终于跳跃起来,渐渐引燃了枯枝,驱散了窝棚里的阴冷和黑暗。
温暖的感觉一点点包裹住冰冷的身体,我忍不住向火堆挪近了一些。
厉戎撕下自己里衣相对干净的下摆,走到窝棚角落,背对着我,开始处理肩膀的伤口。火光映照着他宽阔紧绷的背脊,能清晰地看到肌肉因为疼痛而微微抽搐。他咬着牙,用撕下的布条沾了点窝棚角落里瓦罐里残留的、浑浊的积水(大概是雨水),清洗着伤口边缘的泥污。伤口很深,皮肉翻卷,被水泡得发白,看着就疼。
清洗完,他把那捆绿叶子草药放进嘴里,用力咀嚼起来。苦涩的味道在狭小的空间弥漫开。他把嚼烂的绿色草泥,小心地敷在狰狞的伤口上,然后用剩下的布条,一圈圈艰难地缠绕包扎。
整个过程,他一声不吭,只有沉重的呼吸和偶尔压抑的闷哼。
包扎完毕,他额头上已布满了冷汗。他靠着窝棚的土墙坐下,闭上眼,疲惫地喘息着。
火堆噼啪作响,温暖着狭小的空间。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紧闭的双眼,还有肩膀上那刺眼的、被草绿色覆盖的伤口。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涌。恐惧、后怕、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你……还好吗?”我轻声问,声音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干涩。
厉戎睁开眼,看向我。火光在他深黑的眸子里跳跃。
“死不了。”他哑声回答,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他沉默了一下,目光扫过我依旧在微微发抖的身体和湿透的衣裳。
“把外衣脱了,烤干。”他移开目光,声音没什么起伏,“湿着会冻死。”
我愣了一下,脸上有些发烫。但他说得对,湿衣服贴在身上的滋味太难受了。我犹豫了一下,背过身去,脱下了沉重湿冷的外袍和夹袄,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凑近火堆烘烤。温暖的火舌舔舐着冰冷的肌肤,带来一阵战栗的舒适。
窝棚里很安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布料烘烤的水汽蒸发声。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你……怎么知道跳河能活?”我忍不住问,打破了沉默。这问题困扰着我。那简直是自杀式的冒险。
厉戎拨弄了一下火堆,让火焰燃得更旺些。
“以前打仗,”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遥远的疲惫,“被围困,跳过一次类似的河。活下来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蕴含着多少生死一线的残酷。
“那……那个疤脸押送官……”我迟疑着,还是问出了口,“他好像……很怕你?后来也没再见过他。”
厉戎的动作顿了一下。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他舌头太长,手脚也不干净。”他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出发前,王上给过密令,沿途若有任何人敢对公主不敬,或试图染指和亲贡品,”他抬眼,目光锐利地扫过我,“立斩。”
我倒抽一口冷气!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那个苍狼王……果然视女人如玩物,更容不得别人觊觎他的“东西”!
厉戎看着我瞬间煞白的脸色,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补充道:“不过,他暂时还活着。只是被派去前面探路,离得远些。” 他移开目光,“死了,麻烦。”
我明白了。他是在警告我,也是在……解释?解释他为什么在营地时,对那个押送官流露出那么重的杀意?不仅仅是因为对我的“不敬”,更是因为那蠢货的行为,已经触犯了王令,随时可能连累所有人?
心头那点莫名的酸涩感,似乎被风吹散了一些。
火堆温暖着身体,紧绷的神经在极度疲惫后开始松懈。困意排山倒海般袭来。我抱着膝盖,头一点一点,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迷迷糊糊中,感觉一件带着体温和淡淡血腥、汗味气息的干燥外袍,轻轻盖在了我身上。
我挣扎着掀起沉重的眼皮。
厉戎不知何时挪到了靠近窝棚口挡风的位置,背对着我和火堆坐着。他脱下了自己那件半干的中衣,盖在了我身上。他自己则只穿着单薄的里衣,靠着冰冷的土墙,沉默地守着那堆火。
火光勾勒出他宽阔而沉默的背影,像一堵沉默的山。
温暖包裹着我,沉沉的睡意终于将我彻底淹没。
再次醒来时,天色已经蒙蒙亮。窝棚里弥漫着草木灰烬的味道,火堆只剩下暗红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热气。
我身上盖着厉戎的中衣,很暖和。而他,依旧坐在窝棚口的位置,背脊挺直,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微微起伏的肩膀显示他还醒着,或者说,一直保持着警醒。
“醒了?”他头也没回,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嗯。”我坐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虽然浑身酸痛,但精神恢复了不少。
厉戎站起身,走到火堆旁,用树枝拨开灰烬,露出底下几个烤得焦黑的东西。是几个不大的野鸭蛋,不知他什么时候摸到的。
“吃了。”他言简意赅,把烤熟的鸭蛋用树叶包着递给我两个,自己拿起另外两个,直接剥开焦黑的外壳,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鸭蛋很小,带着一股河腥气和焦糊味,但对于饥肠辘辘的我们来说,无异于珍馐美味。我学着他的样子,剥开蛋壳,小口小口地吃着温热的蛋白和蛋黄,暖流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吃完简陋的早餐,厉戎走出窝棚,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晨雾弥漫在河面上,对岸的山丘轮廓模糊。远处那几缕炊烟依旧清晰。
“追兵很可能沿着河岸搜索。”他走回来,神色凝重,“不能走水路,也不能留在河边。得往内陆走,找个地方暂时落脚。”
他目光投向远处炊烟的方向:“那边有人家,但也可能有眼线。得小心。”
“嗯。”我点点头。现在除了跟着他,别无选择。
我们用窝棚里的破瓦罐装了浑浊的雨水喝了几口,熄灭了火堆最后的余烬,仔细掩埋了痕迹。厉戎撕下窝棚里还算完整的一块破草席,示意我披上,多少能遮挡一下过于显眼的湿衣服。
我们再次钻进茂密的芦苇荡,向着炊烟的方向,小心翼翼地潜行。厉戎走在前面,步伐沉稳而警惕,像一头经验丰富的头狼,时刻留意着周围的动静。我紧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的脚印,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地,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出现在眼前。几十户人家,土坯房子,炊烟袅袅。村口有条土路,通向更远的地方。
厉戎示意我蹲在村外树林的阴影里观察。
“你在这里等着,别动。”他低声吩咐,眼神锐利,“我去探探路,看看情况。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不回来,你别出来。”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看着他依旧苍白的脸色和肩膀处隐隐渗出的血迹,点了点头。
厉戎的身影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村口附近的树丛,消失不见。
等待的时间格外煎熬。我蜷缩在树根下,竖起耳朵听着村里的动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小孩的嬉闹,妇人的吆喝,听起来平静而寻常。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厉戎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树林边缘,对我招了招手。
我赶紧跑过去。
“村西头最边上,有个独门独户的老头,姓葛,是个老船夫,无儿无女。”厉戎语速很快,声音压得很低,“看着还算本分。我跟他搭了话,说我们是兄妹,从北边逃荒来的,路上遇到流匪,我受了伤,想借地方歇歇脚,帮他干活换口吃的。”
他顿了顿,看着我:“你……能装哑巴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装哑巴,减少暴露的风险,这主意不错。
“好。记住,你是我妹妹,吓坏了,不能说话。我叫石厉,你叫……阿椿。”他飞快地交代着,“进去后,少看人,低着头。”
我再次点头,心提到了嗓子眼。
厉戎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脸上刻意带上几分逃荒者的疲惫和惊惶,肩膀也塌下去一点,让伤口显得更狼狈。他拉着我的胳膊,带着我,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村西头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
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头正坐在门口修补渔网。看到我们走近,他停下手中的活计,浑浊的老眼带着审视和一丝警惕打量着我们。
“葛老爹,”厉戎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刻意的虚弱和恳求,“我们……我们能在这里歇歇脚吗?我妹子……她吓坏了,说不了话。我帮您干活,劈柴挑水都行!”他指了指自己肩膀渗血的破布,“遇到流匪……抢光了……”
葛老爹的目光在我们身上来回扫视。我赶紧低下头,紧紧抓着厉戎的胳膊,身体微微发抖,做出极度害怕的样子。
老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目光尤其在厉戎肩膀的伤和我“惊恐”的脸上停留了许久。最终,他叹了口气,指了指旁边一个堆放杂物的破旧棚屋。
“棚屋还能挡点风。你们……就待那儿吧。”他的声音苍老沙哑,“水缸在那边,自己舀水喝。灶房后面有点柴火,要烧火自己弄。吃的……晚上看我捞的鱼。”
没有多余的盘问,没有热情的接纳,只有一种底层人看透世事后的淡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谢谢!谢谢葛老爹!”厉戎连连道谢,拉着我,走向那个四面漏风、堆着破渔网和烂木头的棚屋。
虽然简陋得可怜,但总算有了一个暂时的、能遮风避雨的落脚点。
厉戎立刻开始干活。他找葛老爹借了把生锈的柴刀,一声不吭地走到屋后堆放木柴的地方,开始劈柴。动作有些僵硬,显然是肩膀的伤在作痛,但他劈得很卖力,木柴在他手下整齐地裂开。
我则按照他的示意,去水缸边舀水。水缸很大,里面的水有些浑浊。我用破瓦罐舀了水,端到棚屋前,又去找了块破布,沾湿了水,开始一点点擦拭棚屋里勉强能落脚的一块地方。
葛老爹坐在门口,继续修补他的渔网,浑浊的眼睛偶尔瞥过来一眼,看着厉戎沉默地劈柴,和我笨拙地擦拭,没再说什么。
傍晚时分,葛老爹果然提回来两条不大的河鱼。他默默地走到简陋的土灶旁,生火,刮鳞,破肚,动作熟练却透着暮气沉沉。
厉戎放下劈好的柴火,走过去,低声道:“老爹,我来吧。”
葛老爹看了他一眼,没反对,把处理了一半的鱼和刀递给他,自己坐到一旁抽起了旱烟。
厉戎接过刀。那是一把很普通的、刃口有些钝的菜刀。他走到水缸边,舀水冲洗了一下鱼腹里的血污。火光跳跃着,映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刮掉鱼身上最后几片细鳞,然后用刀尖在鱼腹内轻轻一划,剔掉内脏。
动作不算熟练,但很认真。
处理完鱼,他走到灶台边,将鱼放进一口缺了边的破铁锅里,加上水,又从葛老爹放在灶台上的一个小瓦罐里,捏了一小撮粗盐撒进去。
锅里的水渐渐烧开,冒出带着腥气的白雾。
我坐在棚屋门口的小马扎上,裹着那件破草席,看着厉戎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火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背线条,湿透的里衣半干,贴在身上,显出精悍的轮廓。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盯着锅里翻腾的鱼汤,侧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异常沉静。
这个在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此刻正笨拙地在一间破败的渔家土灶前,为一锅寡淡的鱼汤而忙碌。
一种极其不真实的荒诞感涌上心头。
厉戎似乎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
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神不再是冰冷的审视,也没有了之前的暴戾和决绝,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茫然的专注,像初学做饭的孩子,带着点笨拙的认真。
四目相对。
他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
一道冷冽的寒光毫无预兆地闪过!
是那把沾着鱼鳞和血丝的菜刀!
刀尖直直地朝着我的面门刺来!快如闪电!
我瞳孔骤缩!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身体僵在原地,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想干什么?!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