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岁的平面设计师林初夏被确诊患上罕见的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记忆将如沙漏般一点点流失。当她决定独自面对这残酷命运时,五年前因误会分手的前男友程屿意外出现在她的诊室门口——作为她的主治医生。
程屿不顾林初夏的拒绝,执意陪伴她走过遗忘的旅程。两人重新相爱,在有限的时间里创造尽可能多的回忆。然而随着病情恶化,林初夏开始忘记重要的日期、约定,甚至认不出程屿的脸。在最痛苦的时刻,程屿发现林初夏每天都在笔记本上反复写下他们的故事,只为多记住他一天。当林初夏最终连自己是谁都忘记时,程屿在她的素描本上发现最后一页写着:“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请每天重新让我爱上你。”
1
“林小姐,根据所有检查结果和临床症状,我们确诊您患有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
诊室里空调开得很足,林初夏却感觉有汗珠顺着脊椎滑下。医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却听不懂。
“您才28岁,这种情况确实罕见,但并非没有先例。”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放柔了些,“目前病情还处于早期,我们会制定延缓发展的方案。您需要通知家人吗?”
林初夏盯着桌上那盆绿萝,叶子边缘有些发黄。她上周来时就注意到它了,想着也许该有人给它浇点水。
“林小姐?”
“不,暂时不用。”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
医生叹了口气,递过来一叠资料:“这是疾病介绍和初步治疗计划,下周再来复诊,我们需要……”
“我会失去所有记忆吗?”林初夏突然打断他。
医生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下:“这种病的发展因人而,目前药物可以延缓症状,但...…是的,最终会影响大部分认知功能。”
“包括记得自己是谁?”
“嗯…...包括那个。”
林初夏点点头,把资料塞进包里,动作很慢,仿佛每个关节都在疼痛。她道了谢,走出诊室,医院走廊上人来人往,没人多看她一眼。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工作室发来的消息,询问下周海报设计的修改意见。林初夏盯着屏幕,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很快就会忘记如何使用设计软件,忘记那些她花了十年掌握的技巧。这个念头让她胃部绞痛,不得不靠在墙上深呼吸。
回到家,林初夏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鞋盒。这是她的“记忆盒子”,大学时开始的习惯,收藏各种票根、照片和小物件。她盘腿坐在地板上,开始一件件查看。电影票、游乐园手环、干枯的玫瑰花瓣...…每件物品都承载着一段回忆,而现在,这些记忆将被疾病一点点偷走。
最下面是一张对折的照片,林初夏犹豫了很久才打开——程屿搂着她的肩膀,两人在毕业典礼上笑得灿烂。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他们分手前最后一张合影。
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永远记得今天。”
当时的她怎么会想到,“永远”竟如此短暂。
林初夏把照片放回盒子,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合上盖子。她打开电脑,搜索“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屏幕上跳出的信息冷酷而直白:进行性记忆丧失、认知功能下降、最终完全依赖他人照料…...平均病程5-10年。
十年,她可能连四十岁都活不到,就在混沌中忘记自己是谁。
林初夏关上电脑,给工作室发了辞职邮件。然后她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在扉页写下:“如果有一天我忘了,请告诉我这些事很重要。”
她开始列出所有不能忘记的人和事,写到第三页时,泪水已经模糊了字迹。
一周后复诊,林初夏提前半小时到达医院。候诊区电视正在播放新闻,声音开得很大,吵得她头痛。这周她的症状明显加重,两次忘记关炉火,一次在超市突然想不起要买什么。最可怕的是前天早上,她盯着牙刷看了足足一分钟,不确定该用它做什么。
“林初夏女士?”护士叫她的名字。
诊室里坐着的不只是上周的医生,还有另一个白大褂背对着门在看她的检查报告。听到开门声,那人转过身来,林初夏的呼吸瞬间停滞。
五年了。程屿的眉眼更加深邃,短发比记忆中短了些,白大褂下的肩膀依然宽厚。他看到她时瞳孔猛地收缩,手中的文件夹“啪”的掉在地上。
“初夏?”
林初夏想逃,双腿却像生了根。程屿的目光从震惊迅速转为担忧,他捡起文件夹,声音变得专业而克制:“我是程屿医生,负责评估你的神经认知状况。”
世界天旋地转,命运竟如此残忍,让她最想忘记的人成为见证她遗忘过程的人。
“你们认识?”原来的医生疑惑地问。
“大学同学。”程屿平静地回答,但林初夏看到他握笔的指节发白。
接下去的检查像一场酷刑,程屿专业而疏离地询问她的症状,测试她的记忆和认知能力,仿佛他们只是普通的医患关系。只有当他以为没人注意时,林初夏才能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近期记忆明显减退,时间和空间定向能力下降...…”程屿记录着,声音平稳得可怕,“建议加强药物治疗配合认知训练。”
检查结束,原来的医生临时被叫走,诊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沉默像一堵厚墙横亘其间。
“为什么不说你需要帮助?”程屿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
林初夏把检查报告一张张收好:“我们五年没见了,程医生。”
“别这样叫我。”他几乎是咬着牙说,“你知道我看到你的名字出现在患者名单上时...…”
“那就当没看见。”林初夏站起来,“我会换家医院。”
程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初夏!”他的手掌温暖而熟悉,让林初夏眼眶发热。“你不能独自面对这个。让我帮你,至少...…作为医生。”
林初夏挣开他的手,眼前浮现出五年前那个雨夜,程屿站在她公寓楼下,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而她转身关上了窗帘。当时的痛苦与现在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你帮不了我,程屿。”她轻声说,“没有人能。”
走出诊室,林初夏的腿终于支撑不住。她滑坐在走廊长椅上,把脸埋进双手。身后诊室的门开了又关,有人在她身边坐下,熟悉的古龙水气息萦绕鼻尖。
“记得我们大二那年去爬山吗?”程屿的声音很近,“你扭伤了脚踝,我背你下山。三公里的路,你一直在我耳边唱歌。”
林初夏抬起头,发现程屿眼眶通红:“那时候你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会一起面对。”
“那是在我们分手前,程屿。”林初夏苦笑,“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对我来说没区别。”程屿直视她的眼睛,“我从未停止爱你,即使五年不见。现在你病了,我更不能放手。”
林初夏想说些狠心的话赶走他,却发现自己正紧紧攥着他的白大褂袖子,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她慌忙松开手,却被他握住。
“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程屿的声音几乎是哀求,“在你...…忘记我之前。”
林初夏看着他们交握的手,想起记忆盒子里那张照片背面的字迹:“永远记得今天”。
也许疾病能带走记忆,但此刻,她决定至少不主动推开这份温暖。
“只是作为医生?”她轻声问。
程屿微笑,那个她曾深爱的、带着小小酒窝的微笑:“作为任何你需要的身份。”
2
门铃响起时,林初夏正盯着厨房水龙头发呆。她已经站在那里五分钟了,努力回想自己为什么要来厨房。门铃又响,这次更长更急。
透过猫眼,程屿的脸扭曲地映在圆形视野里。林初夏倒吸一口气,后退几步撞到鞋柜。他怎么会找到这里?她昨天明明特意去了离原来医院很远的诊所开药。
“初夏,我知道你在家。”程屿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低沉而坚定,“你的灯亮着,开门好不好。”
林初夏咬住下唇,屏住呼吸,也许他会以为没人在家...…
“如果你不开门,我就一直等在这里。”程屿继续说道,“整晚,就像大二那年你在图书馆赶论文时,我在楼下等了一整夜那样。”
记忆如潮水涌来,那天深夜两点,她终于完成论文下楼,发现程屿蜷缩在长椅上睡着了,怀里还抱着给她买的宵夜。林初夏眼眶发热,手指不由自主地摸向门锁,又猛地缩回。
不行,不能让他看见这样的自己——健忘、混乱、随时可能崩溃的自己。她宁愿程屿记住的是五年前那个神采飞扬的林初夏,而不是现在这个连自己手机放哪儿都记不清的病人。
“求你了,程屿,你走吧。”她终于开口,声音颤抖。
门外沉默了几秒。
“至少告诉我你按时吃药了吗?”程屿问。
林初夏看向厨房料理台,那瓶早上应该吃的药还完好地立在咖啡机旁,她没回答。
“初夏...”程屿的声音软了下来,“让我帮你,不是作为医生,是作为...…朋友。”
“朋友不会五年不联系。”林初夏脱口而出,随即后悔自己的尖锐。
门外的程屿深吸一口气:“是我活该,但别因为惩罚我而伤害你自己,你的病情需要规律监测和照料。”
“我自己能应付。”
“真的吗?”程屿的声音突然靠近,他显然靠在了门上,“那告诉我,你的药放在哪里?”
“厨房。”林初夏不假思索地回答
“卧室床头柜。”
“浴室镜柜。”
“电视柜抽屉。”
林初夏僵住了,程屿每说一个位置,她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瞟向那个方向。他怎么知道她把药分藏在这么多地方?
“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常会忘记自己把药放在哪里。”程屿轻声解释,“所以会不自觉地到处藏药,然后又忘记,我见过太多这样的病例。”
林初夏的视线模糊了,原来连这种可悲的行为都是病症的一部分。她滑坐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门板。
“走开...…”她哽咽着说,“我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
门外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程屿似乎也坐下了,他们的背只隔着一扇薄薄的门。
“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吗?”程屿突然说,“你穿着那条蓝色连衣裙,在电影院门口等我,我紧张得把爆米花撒了你一身。”
林初夏闭上眼睛,那个画面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十九岁的程屿手忙脚乱地帮她拍打裙子,耳朵红得像要滴血。
“记得。”她小声回答。
“后来我们去吃冰淇淋,你点了双球巧克力,融化得满手都是。我笑你,你就把冰淇淋抹在我鼻子上。”
林初夏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你追了我三条街要报复。”
“而你跑进女厕所躲了十分钟。”程屿的笑声透过门板传来,温暖而熟悉。
他们就这样背靠背坐着,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回忆着那些共同经历的点点滴滴。林初夏惊讶地发现自己记得每一个细节,仿佛那些记忆被特别珍藏,不受疾病侵蚀。
程屿柔声说:“你看,记忆是很奇妙的东西。重要的回忆会刻在灵魂里,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
林初夏没有回答,她害怕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让我进去吧,初夏。”程屿的声音近在咫尺,“我不求你原谅我五年前的离开,只求你给我一个机会...…在你忘记我之前,多创造一些回忆。”
林初夏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不能心软。程屿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他曾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才更不能忍受他目睹自己的崩溃和退化。
“程屿,听我说。”她强迫自己声音平稳,“如果我答应让你帮忙,那也只是作为医生,明白吗?没有别的,而且一旦我觉得不舒服,你立刻停止。”
门外沉默了几秒。
程屿最终回答,:“好,我答应你,作为医生。”
林初夏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打开门锁。程屿立刻站起来,白T恤上沾着楼道墙壁的灰尘。他没穿白大褂,看起来就像五年前那个普通大学生,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细纹。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她的脸,然后皱起眉:“你瘦了。”
林初夏不自在地拉了拉家居服的领子:“进来吧。”
程屿跟着她进入公寓,目光敏锐地扫视着四周。林初夏知道他在寻找病情加重的蛛丝马迹——那些她到处贴的便利贴,藏在各个角落的药盒,还有她为了提醒自己而设置的无数手机闹铃。
她指了指沙发:“坐吧,要喝什么?”
“水就好。”程屿的目光停在茶几上那本翻开的笔记本上。
林初夏快步走过去合上它,但已经晚了。他看到了那些字迹——她每天早晨写下的“今日计划”,有些项目被划掉,有些重复写了多次。
程屿接过水杯,没有立即喝,问道:“你的头痛频率增加了?”
林初夏一怔:“你怎么知道?”
“你咖啡桌上的止痛药,是强效处方药,一般只在剧烈头痛时使用。”程屿的声音平静,但指节发白,“上周复诊时医生没提到这个症状。”
“我...…忘了告诉他。”林初夏移开视线。
程屿放下水杯,突然站起来走向她的卧室。
林初夏慌忙追上去:“等等!你去哪?”
他停在卧室门口,目光落在床头柜上——三个药盒整齐排列,旁边是一杯没动过的水和一张便利贴:“吃药!!!”后面画了三个巨大的感叹号。
“你昨晚又忘记吃药了。”程屿轻声说。
林初夏感到一阵难堪,像是被赤裸裸地暴露在聚光灯下,她冲过去把药盒扫进抽屉:“我说了我能照顾自己!”
“初夏...…”程屿伸手想碰她的肩膀,却被她躲开。
就在这时,门铃再次响起。林初夏如蒙大赦,快步走去开门。她的闺蜜许薇站在门外,手里提着外卖袋。
“我给你带了粥,知道你肯定又没好好吃...…”许薇的话戛然而止,她的目光越过林初夏,落在程屿身上,表情瞬间从关切变为冰冷。
“你在这里干什么?”许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
程屿站直身体:“许薇,好久不见。”
“不够久。”许薇把林初夏拉到身后,像护崽的母鸡,“初夏,他怎么会在这里?”
林初夏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他...…知道我生病了,来提供一些医疗建议。”
许薇瞪大眼睛:“你告诉他了?你生病后第一个告诉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不是你父母?”
“不是那样的。”林初夏摇头,“他刚好是我复诊医院的医生。”
许薇的表情更加震惊:“这算什么?命运开的恶劣玩笑?”
她转向程屿:“请你离开,五年前你抛弃她时,就失去了关心她的资格。”
程屿的脸色变得苍白,但他没有反驳。林初夏注意到他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这是他紧张时的小动作,大学时就这样。
“许薇,别这样。”林初夏轻声说,“他只是作为医生来看看。”
“医生?”许薇冷笑,“那他告诉你他这五年去哪了吗?告诉你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了吗?”
“许薇!”林初夏提高声音,随即因为突然的头晕扶住墙壁。两个人都立刻冲向她,但程屿抢先一步扶住她的手臂。
“头晕?视力模糊吗?”他的声音立刻转为专业模式。
林初夏点点头,眼前发黑。她感到程屿有力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半扶半抱地把她带到沙发上。许薇匆忙倒来一杯水,怒视着程屿却不敢在这时候发作。
“深呼吸。”程屿跪在沙发前,一手轻抚她的后背,“是轻微血压波动,阿尔茨海默症患者常见症状。最近发生过几次?”
“两...…三次。”林初夏喘息着说。
“说实话。”
“上周每天都有。”
程屿的下颌线绷紧了。他站起身走向厨房:“许薇,能帮我拿条湿毛巾吗?”
许薇不情愿地去了浴室,程屿趁机快速检查了林初夏的药盒,眉头越皱越紧。当许薇回来时,他正在手机上记录什么。
“好了,戏演够了。”许薇把毛巾递给林初夏,“现在可以走了吗,程医生?”
程屿收起手机:“我需要和初夏单独谈谈她的治疗方案。”
“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许薇双手抱胸。
林初夏虚弱地说:“许薇,能不能...…给我们十分钟?”
许薇瞪大眼睛:“你认真的?五年前他……”
“十分钟。”林初夏恳求道,“然后我向你解释一切。”
许薇最终气呼呼地抓起外套:“我去楼下,十分钟后他不走,我就叫保安。”她狠狠瞪了程屿一眼,摔门而去。
沉默笼罩了公寓,林初夏慢慢坐直身体:“抱歉,她只是太保护我了。”
“她是对的。”程屿轻声说,“我不配站在这里。”
林初夏没有接话,她看着程屿在公寓里走动,专业地检查她的药品、饮食记录和日程安排。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那个她曾深爱的男孩,如今变成了一个沉稳的男人。
“你的病情发展比预期快。”程屿最终回到沙发前,蹲下来平视她的眼睛,“需要调整药物和加入认知训练。我认识这方面的专家,可以……”
“程屿。”林初夏打断他,“许薇说的对,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突然消失?”
程屿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他垂下眼睛,长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现在讨论这个不合适,你需要休息,我先开个新的处方,明天……”
“我要知道。”林初夏坚持道,“如果你真想帮我,就告诉我真相。”
程屿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许薇突然推门而入:“十分钟到了。”
程屿站起身,从钱包里取出一张名片放在茶几上:“我的联系方式,有任何症状变化立刻打给我,24小时都可以。”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关于五年前的事...…下次告诉你,我保证。”
林初夏点点头,太疲惫而无力再争。程屿向门口走去,经过许薇时两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门关上后,许薇立刻坐到林初夏身边:“到底怎么回事?”
林初夏简单解释了在医院偶遇程屿的经过。许薇听完脸色更加难看:“所以你打算让他重新介入你的生活?在他那样伤害你之后?”
“只是作为医生。”初夏疲惫地闭上眼睛,“而且...…我可能没多少时间保持清醒了,许薇。与其纠结过去,不如...…”
许薇突然抱住她,力道大得让人疼痛:“不许这么说!你会好起来的,听见没有?“她的声音哽咽了,“我不允许你放弃。”
林初夏拍拍闺蜜的背,心里既温暖又苦涩。她没告诉许薇的是,昨晚她半夜醒来,发现自己站在厨房里,手里拿着菜刀,却不记得为什么要拿它,那种恐惧比任何疼痛都更令人崩溃。
许薇终于松开她,擦擦眼睛:“我去热粥,你必须吃点东西。”
林初夏点点头,目光落在书桌上那本摊开的笔记本。她走过去,看到自己今天早上写下的愿望清单:
1. 去北海道看雪
2. 出版自己的插画集
3. 再吃一次大学门口的煎饼果子
4. 告诉______我原谅他了
最后一条的空白处被铅笔反复涂改,几乎划破了纸张,林初夏不记得自己原本想写什么名字。她悄悄合上笔记本,没让许薇看见。
那天晚上,林初夏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她摸索着去够床头柜的止痛药,却把水杯碰倒在地。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她蜷缩在床上,冷汗浸透了睡衣,眼前闪过一片片黑斑。
最可怕的是,在剧痛中,她突然想不起自己住在哪里,甚至记不起自己的名字。恐慌如潮水般淹没她,她本能地伸手去抓手机,手指颤抖地按下了最近通话的第一个号码。
“喂?“程屿的声音带着睡意,但立刻清醒了,“初夏?”
“我...…我不知道...…”林初夏的声音支离破碎,“头好痛...…我是谁...…我在哪...…“
“深呼吸,初夏。”程屿的声音立刻变得沉稳有力,“你叫林初夏,28岁,住在阳光公寓7楼702室。你正在经历阿尔茨海默症伴随的定向障碍,但会过去的。现在,看看周围,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林初夏强迫自己环顾四周:“床...…碎玻璃...…药...…”
“很好。现在慢慢起床,避开碎玻璃,去厨房找备用药,记得放在哪里吗?”
“吊柜...…右边...…”
“对,就是那里。我马上过来,电话别挂。”
林初夏听到电话那头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和钥匙声。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这个声音成了她唯一的锚点。她摸索着找到药片,干吞下去,然后滑坐在地上,手机仍紧贴耳边。
她啜泣着说:“我害怕...…”
“我知道,宝贝,我知道。”程屿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你现在数到一百,我就到你家门口了,记得我们第一次约会你点的冰淇淋口味吗?”
“巧...…巧克力...…”
“对,双球巧克力,记得我们第一次吵架为什么吗?”
“你说...…我设计的海报...…颜色太跳...…”
“然后你三天没理我...…”
就这样,程屿引导她回忆一个又一个共同经历,直到止痛药开始起效,林初夏的呼吸渐渐平稳。当门铃响起时,她已经能摇摇晃晃地去开门了。
程屿站在门外,头发凌乱,穿着随便套上的T恤和牛仔裤,眼里满是担忧。看到她的瞬间,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窒息。
“没事了。”他一遍遍重复,声音颤抖,“我在这里,没事了...…”
林初夏埋在他胸前,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突然意识到,无论她如何抗拒,有些联系是疾病也无法切断的。就像今晚,在完全迷失的时刻,她的手指本能地选择了程屿的号码。
这个认知既令人安慰,又无比残酷。
3
林初夏醒来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床上。她眨了眨眼,试图回想今天是星期几,却发现这个简单的信息像沙子一样从指间溜走。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显示着日期,但她盯着看了足足十秒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周三。
周三,周三应该做什么?
她坐起身,一阵眩晕袭来,床头贴着的便利贴上写着:“吃药,早餐在冰箱,程屿10点到。”字迹是她自己的,但林初夏完全不记得什么时候写了这张便条。
程屿,这个名字像一块烧红的炭落入她平静的意识。昨晚的头痛发作,那个深夜电话,还有他紧紧抱住她的感觉,林初夏的脸突然发热。她抓起药盒,倒出今天的剂量,和水吞下。
走进客厅,林初夏愣住了。程屿坐在她的沙发上,面前摊开着几本医学杂志,手里拿着她最喜欢的那只马克杯。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休闲裤,没穿白大褂,却依然散发着不容忽视的专业气场。
“早上好。”程屿抬头微笑,“睡得好吗?”
“现在几点?”林初夏不答反问,“你怎么在这里?”
“九点四十。”程屿看了眼手表,“昨晚我们说好的,记得吗?我搬来和你一起住,方便监测你的病情。”
林初夏瞪大眼睛:“什么?不可能!我绝不会同意这种事!”
程屿放下杯子,从茶几上拿起一部手机——是她的。
“你昨晚录了语音备忘录。”程屿说道,随后按下播放键。
林初夏自己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出,虚弱而疲惫:“我同意程屿搬来暂住...…为了安全...…老天,头痛得要死……药在...…”
录音戛然而止,林初夏完全不记得自己录过这个。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种失控感比任何疼痛都更令人恐惧。
“根据《阿尔茨海默病诊疗指南》第三版,中早期患者应24小时有人监护。”程屿的声音平静而专业,“你昨晚的情况证明独居已经不安全。”
“我不是你的责任,程屿。”林初夏咬牙道。
“作为医生,你是我的病人,作为...…”程屿停顿了一下,“作为曾经最了解你的人,我不能看着你独自面对这个。”
林初夏想反驳,却突然发现客厅角落里放着一个行李箱。程屿真的打算住下来,这个认知让她既愤怒又隐秘地松了口气。
“你的房间在哪里?”她最终问道,声音冰冷。
“客房,我已经征得许薇同意拿来了钥匙。”程屿递给她一杯温水,“先吃药,然后吃早餐,十点半我们开始认知训练。”
林初夏接过水杯,突然注意到程屿右手腕上戴着一块熟悉的手表——那是她大四时送他的生日礼物,表带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他竟然还留着。这个发现让她胸口一阵刺痛。
早餐后,程屿在餐桌上摊开一堆照片。
“记忆训练。”他解释道,“我们把这些照片按时间顺序排列,你告诉我每张背后的故事。”
林初夏翻看着照片,大多是大学时期的合影。每一张都承载着一段回忆,但现在看来却像另一个人的生活。她拿起一张她和程屿在樱花树下的合影,努力回想当时的情景。
“这是...…”她皱起眉头。
“大三春天,校园樱花盛开。”程屿轻声提示,“你刚获得设计比赛一等奖,我们在这棵树下庆祝。你穿着黄色连衣裙,说这样就能和樱花形成对比色。”
随着他的描述,记忆渐渐浮现。林初夏记起那天微风拂过花瓣如雨般飘落,记起程屿吻她时唇上沾到的樱花香气。她不由自主地微笑:“你买了香槟,但我们都不会开,喷得到处都是。”
程屿眼睛一亮:“对!然后被路过的教导主任抓个正着。”
两人相视而笑,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五年前无忧无虑的时光。但很快,林初夏的笑容僵住了——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又忘记了那段珍贵的回忆。恐惧如冷水浇下,她猛地站起来,照片散落一地。
“怎么了?”程屿关切地问。
“没什么。”林初夏转身走向阳台,“我需要空气。”
程屿没有跟来,给了她需要的空间。林初夏趴在栏杆上深呼吸,试图平复翻腾的情绪。最可怕的不是忘记,而是知道自己正在忘记,却无能为力。就像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书被一页页撕碎,却无法阻止。
身后传来脚步声,程屿拿着两杯咖啡走出来:“休息一下。”
他递给她一杯:“加两块糖,一点奶,就像你以前喜欢的。”
林初夏接过咖啡,小心避开他的手指:“你记得真清楚。”
“我记得关于你的一切。”程屿望着远处的天空,“你讨厌芹菜,喜欢下雨天的气味,紧张时会咬下唇左边,高兴时眼睛会比平时亮两度...…”
林初夏打断他:“停,别这样。”
“怎样?”
“表现得好像...…好像我们还是...…”她说不下去了。
程屿沉默了一会儿:“我只是想帮你留住记忆,研究表明,情感连结强烈的回忆最不容易被疾病侵蚀。”
“所以你在利用我们的过去来治疗我?”林初夏尖锐地问。
“我在用一切可能的方法帮你。”程屿的声音突然变得疲惫,“如果你有其他建议,我洗耳恭听。”
林初夏无言以对,她低头啜饮咖啡,惊讶地发现味道刚刚好——确实是她曾经喜欢的口味。但现在的她已经改喝黑咖啡很久了,程屿不知道这个变化,这个细节莫名让她有些伤感。
下午,程屿坚持要和她一起整理“记忆盒子”。他们坐在地板上,一件件查看那些小物件。每件物品程屿都能讲出一个故事,有些林初夏记得,有些则完全陌生。
“这个贝壳…”程屿拿起一个粉色的小贝壳,“是我们第一次去海边时你捡的,你说它像一颗心。”
林初夏接过贝壳,翻转查看,毫无印象。
“我不记得了。”
“没关系。”程屿平静地说,“我帮你记着。”
这句话不知为何让林初夏眼眶发热,她匆忙转向盒子里其他物品,掩饰自己的情绪波动。最下面是一张折叠的纸条,她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程屿和林初夏的100个愿望”。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程屿的表情变得柔软:“我们大三时写的,说好毕业后要一起完成100件事。”
林初夏浏览着纸条上的内容:去西藏看星空、学会做提拉米苏、在巴黎锁桥上挂锁...…大多数都幼稚可笑,却让她胸口发紧。
“完成多少了?”她轻声问。
程屿苦笑:“大概...…七八个,分手后我就没再看过这张清单。”
林初夏突然注意到纸条背面还有一行小字,显然是后来加上去的:“如果完不成,下辈子继续。”她的笔迹。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沉默,程屿起身去开门,林初夏听到他惊讶的声音:“叔叔阿姨?”
林初夏猛地抬头,看到自己的父母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母亲手里紧攥着一张纸——她认出来那是自己的诊断书复印件。
“初夏...、。母亲的声音颤抖着,“为什么不说?”
林初夏站起来,双腿发软,她明明特意嘱咐医院不要通知家人的:“妈,我...…”
父亲大步走过来,一把抱住她,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窒息。这个从不轻易表露感情的男人此刻浑身发抖。
“我的宝贝女儿...…”他的声音哽咽了。
母亲也走过来,三人抱成一团。林初夏闻着母亲身上熟悉的香水味,突然感到五岁孩子般的脆弱。她埋在父母肩头,无声地流泪。
当她终于平静下来,发现程屿静静地站在门口,似乎准备离开以给他们隐私空间。但父亲松开她后,径直走向程屿,表情变得冷硬。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父亲质问道。
程屿站直身体:“我在帮助初夏应对病情。”
“帮助?”父亲冷笑,“五年前你差点毁了她,现在又来“帮助”?”
林初夏惊讶地看着父亲:“爸,你在说什么?”
母亲拉住她的手:“初夏,你不知道,当年程屿他……”
“阿姨!”程屿突然提高声音,“我们现在应该专注于初夏的病情。”
一阵古怪的沉默,林初夏看着父母和程屿之间无声的眼神交锋,感到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
“到底怎么回事?”她追问。
父亲最终叹了口气,揉了揉太阳穴:“不重要了,现在你的健康是第一位。”
他转向程屿,眼神锐利:“你确定这是最好的安排?你住在这里?”
程屿点头:“根据她的病情发展阶段,24小时监护是必要的。我是神经科医生,也是最了解她生活习惯的人。”
“我不喜欢这样。”父亲低声说,但没再反对。
那天晚上,父母坚持要留下吃晚饭。程屿主动下厨,做了林初夏最喜欢的红烧鱼。饭桌上,父母详细询问了她的症状和治疗方案,程屿专业而耐心地一一解答。林初夏默默吃饭,观察着这诡异的一幕——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们围坐一桌,却笼罩在五年前那个未解之谜的阴影下。
父母临走前,母亲把她拉到卧室,关上门。
“初夏。”母亲严肃地问,“你真的不记得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林初夏摇头:“我们分手了,就这样。为什么爸爸对程屿那么生气?”
母亲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摇摇头:“也许这样更好,专注于现在吧。”
她紧紧抱住女儿:“下周我们再来,带你去最好的专科医院。”
送走父母后,公寓陷入沉默。程屿在厨房洗碗,水流声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清晰。林初夏坐在沙发上,感到一阵疲惫袭来。今天的信息量太大了,她的大脑像被塞满的硬盘,嗡嗡作响。
“累了?”程屿擦着手走出来,“早点休息吧。”
林初夏点点头,突然注意到日历上的红圈。5月18日,被画了好几个圈。
“那是什么?”她指着问。
程屿的表情变得古怪:“你不记得?”
林初夏摇头。程屿苦笑一下:“没什么,可能是你标记的复诊日期。”
这个解释显然不合理,但林初夏太累了,没有追问。她道了晚安,回到自己房间,倒在床上几乎立刻入睡。
半夜,林初夏被一阵轻微响动惊醒。她迷迷糊糊地起身,循声走到客厅,发现程屿坐在餐桌前,面前放着一个小蛋糕,上面插着一根蜡烛。他正静静地看着手机屏幕,表情落寞。
林初夏突然想起来了——5月18日是程屿的生日。她曾经为这个日子精心准备过无数次,现在却完全忘记了。胸口一阵刺痛,她悄悄退回房间,关上门滑坐在地上,无声地流泪。
她摸索着拿出手机,打开搜索引擎输入“阿尔茨海默症早期症状”。屏幕上跳出的信息冷酷而直白:记忆力减退、认知能力下降、时间和空间定向障碍...…最终完全丧失自理能力。
林初夏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她打开社交媒体,鬼使神差地输入程屿的名字。他的账号很少更新,最新一条是半年前的照片——他站在医院门口,表情疲惫但微笑。
她点开评论区,看到几条同事的留言:
“程医生辛苦了!”
“神经科之光!”
她继续往下滑,发现五年前他们分手后不久程屿发过一条状态:“新开始。”配图是一张机票,目的地是非洲某国。
评论区有人问:“多久?”
程屿回复:“两年。医疗援助。”
林初夏愣住了,程屿离开过两年?去非洲做医疗援助?她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分手后她删除了所有社交账号,切断了一切联系。
她继续翻看,发现程屿回国后发的照片里偶尔会出现一个金发女郎,两人看起来很亲密。
最新的合影是三个月前,配文“欢迎回来,老同学”。
可能是同事?林初夏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涩,赶紧关掉页面。
她蜷缩在床上,思绪混乱。程屿这五年过着怎样的生活?为什么去非洲?那个金发女郎是谁?更重要的是——父亲说的“五年前差点毁了她”是什么意思?
所有问题都没有答案,林初夏闭上眼睛,听着客厅里隐约的动静。程屿还坐在那里吗?还在独自庆祝生日吗?她想出去说声生日快乐,却害怕看到他失望的眼神——因为她不仅忘了准备礼物,甚至忘了这个日子本身。
最终,疲惫战胜了一切,她沉沉睡去,梦里全是支离破碎的记忆碎片,像被撕碎又勉强拼合的照片,每一道裂痕都清晰可见。
第二天早上,林初夏被敲门声唤醒。程屿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早餐做好了,吃完我们要去医院复查。”
林初夏应了一声,慢慢起床。走出房门,她惊讶地看到餐桌上摆满了她喜欢的食物——小笼包、豆浆、油条...…还有一个小蛋糕。
“这是...…?”她指着蛋糕。
程屿微笑:“昨天超市打折买的,快吃吧,要迟到了。”
林初夏看着他平静的表情,突然明白他是在给她台阶下——假装自己也忘了生日,这样她就不必为忘记而难堪,这份体贴让她喉咙发紧。
“程屿...…”她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嗯?”
“豆浆太烫了。”她最终说道,移开视线。
程屿笑了笑,拿来一个小碗帮她晾凉。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熟悉的轮廓。林初夏突然想起大学时无数个这样的早晨,程屿总是比她早起,准备好早餐等她起床。
有些事,原来从未改变。
而有些事,却再也回不去了。这个认知像一把钝刀,缓慢而持续地切割着她的心脏。
4
周六清晨,林初夏被一阵咖啡香气唤醒。她睁开眼,阳光已经透过纱帘洒满了卧室。床头柜上的便利贴写着:“今天天气好,我们出去走走——程屿。”
这个字迹她已经熟悉了,程屿搬来住已经两周,公寓里到处都是他留下的痕迹——医学期刊堆在茶几上,听诊器挂在门后,冰箱里整齐排列着他准备的营养餐。最奇怪的是,林初夏发现自己开始依赖这些痕迹,就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她穿上牛仔裤和浅蓝色衬衫,这是程屿昨天放在她床头的搭配。最近她经常忘记怎么搭配衣服,程屿就每天提前为她准备好。这种细致的照顾本该让她感到屈辱,却莫名带来安全感。
走出卧室,程屿站在厨房里煎蛋,白T恤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微笑:“睡得好吗?”
林初夏点点头,实际上她昨晚又做了那个噩梦——站在悬崖边,看着重要的东西一件件掉入深渊,却抓不住任何一件。但她不想告诉程屿,不想看他脸上那种心疼的表情。
“今天去哪儿?”她接过咖啡问道。
程屿神秘地笑笑:“惊喜。”
一小时后,他们站在了S大学图书馆门前。林初夏愣住了,这个地方她五年没回来过,却熟悉得像是昨天才离开。红砖外墙,拱形窗户,甚至连门口那棵歪脖子树都还在,只是比记忆中粗壮了些。
“为什么来这里?”她轻声问。
程屿的手轻轻搭在她背上,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重新创造一些记忆。”
图书馆内部几乎没变,还是那股旧书和木地板混合的气味。他们穿过大厅,来到北区最角落的那个书架间。程屿停下来,指着靠窗的位置:“记得这里吗?”
林初夏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大二那年,她在这里赶设计作业,一个陌生男生坐在对面,偷看她被发现后不但没尴尬,还递来一张纸条:“你的素描真棒,但第三视角有点问题。”
那张纸条她还留着,就藏在记忆盒子的最底层。
“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轻声说。
程屿的眼睛亮了起来:“你记得。”
“当然记得。”林初夏不自觉地微笑,“你当时装得很懂艺术,其实连透视原理都说不清楚。”
“嘿,我后来不是恶补了吗?”程屿假装抗议,却掩不住笑意。他拉着她的手走向下一个地点——他们常去的自习区,第一次约会的小咖啡馆,吵架后和好的樱花树下...…
每一处都唤起一连串回忆,林初夏惊讶地发现自己记得这么多细节,程屿总爱坐在她左边,因为这样能看清自己画画的侧脸,他喝咖啡会先加糖后加奶,顺序错了就整杯倒掉重来,他紧张时会无意识地转笔,有一次笔飞出去砸到了教授的光头...…
这些记忆碎片像沙滩上的贝壳,被潮水带走又送回,每一枚都闪着微光。
最后一站是校园湖边的那张长椅:林初夏的脚步慢了下来,心跳加速。这是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也是程屿毕业后求婚的地方,虽然当时他们都太年轻,那更像是一个浪漫的玩笑而非认真的承诺。
长椅看起来比五年前旧了些,扶手上有新的涂鸦。他们并肩坐下,湖面波光粼粼,几只野鸭悠闲地游过。
“那天你穿了一条白裙子。”程屿望着湖水说,“上面有小小的向日葵图案。”
林初夏惊讶地看着他:“你还记得?”
“我记得关于你的一切。”程屿转向她,阳光从他的侧面照过来,眼睛真的变成了琥珀色,“比如你紧张时会咬下唇左边,高兴时眼睛会比平时亮两度,思考时眉毛会微微皱起...…”
林初夏的呼吸加快了,程屿的脸在阳光下如此熟悉,仿佛五年时光从未存在。她突然意识到,即使有一天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肌肉记忆也会记得爱他。
这个念头让她既甜蜜又恐惧。
“程屿...…”她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程屿轻轻握住她的手:“嘘!不需要说什么,只要记得这一刻,记得我们曾经多么快乐,未来也可以同样快乐。”
林初夏低下头,看着他们交握的手。程屿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节处有几道细小的疤痕,是手术刀留下的痕迹。这双手曾经温柔地抚摸她的脸,也曾冷静地拯救无数生命。现在,它们正微微发抖。
“你在害怕。”她突然意识到。
程屿没有否认:“每一天,但不是为我自己。”
一只蜻蜓停在他们之间的长椅扶手上,透明的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林初夏想起记忆盒子里那些照片,想起便利贴上的提醒,想起半夜惊醒时听到程屿在客厅踱步的脚步声。他一直守着她,即使害怕也从未退缩。
她慢慢靠过去,额头抵在程屿肩上。他立刻收紧手臂,将她搂入怀中。林初夏闭上眼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这一刻,没有疾病,没有分离,只有阳光、湖水气息和程屿的温度。
“我恨这个病。”她小声说。
程屿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我知道。”
“我不想忘记你。”
“你不会。”他的声音坚定,“我会帮你记住一切。”
回程的地铁上,林初夏靠着程屿的肩膀昏昏欲睡。一天的回忆之旅耗尽了她的精力。程屿一手环着她,防止她滑倒,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查看邮件。
突然,林初夏的手机从她手中滑落,“啪”地掉在地上。程屿弯腰捡起,屏幕还亮着——是一个备忘录页面,标题是“病情记录”,下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日期和症状描述。
程屿本不该看,但第一行就抓住了他的目光:“5月20日,今天程屿带我回了大学。我记得很多事,但没说出口的是——有些记忆开始变得像别人的故事。最可怕的是,我不知道哪些已经消失了...…”
他继续往下滑,喉咙发紧:
“5月18日,程屿生日。我设了手机提醒,但还是差点忘记。看到他一个人吃蛋糕的样子,心都要碎了。我在日历上标记了明年提醒,但谁知道那时我还记不记得日历是什么...…”
“5月15日,头痛发作。程屿抱着我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想不起他的名字。太可怕了,我假装睡着,实际上哭了一整晚...…”
“5月10日,程屿搬进来了。我应该生气,但更多的是安心。至少在我完全迷失之前,每天都能看到他。自私的想法...、”
文字越来越短,有些日期重复记录,有些则完全空白。最后一条是昨天的:“开始害怕睡着,怕醒来又忘记什么。程屿说我昨晚叫他医生而不是名字,我不记得了。如果有一天我认不出他怎么办?如果我说伤他的话怎么办?我宁愿...…”
句子戛然而止,没有写完。
程屿锁上屏幕,胸口像压着一块巨石。他知道林初夏在记录病情,但没想到字里行间全是这样的恐惧和不舍。最令他心痛的是,即使在最私密的日记里,她担心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可能伤害他。
地铁到站,林初夏迷迷糊糊醒来:“到了?”
程屿帮她站起来,声音异常温柔:“嗯,回家吧。”
那天晚上,林初夏洗完澡出来,发现程屿坐在她床边,手里拿着她的手机。她立刻意识到他看了什么,血液瞬间凝固。
“你...…”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程屿抬头,眼睛通红:“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这么害怕?”
林初夏攥紧浴袍腰带,无法回答。程屿站起来,轻轻抱住她,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件易碎品。
“从今以后,我们一起记录。”他在她耳边说,“每一天,每一刻,我们一起记住。”
林初夏埋在他胸前,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道,突然崩溃大哭。所有的恐惧、不甘和委屈如决堤洪水般涌出。程屿只是抱着她,一遍遍抚摸她的后背,直到她平静下来。
“我录了一些视频。”林初夏最终小声承认,“为了...…以后。”
程屿身体僵了一下:“什么视频?”
“给未来的自己。也给你。”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在我的电脑里。”
程屿立刻去拿她的笔记本电脑,林初夏想阻止,却知道已经晚了。他打开电脑,找到那个命名为“如果”的文件夹,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个视频文件,日期从确诊当天一直延续到上周。
他点开最早的一个,屏幕上的林初夏穿着病号服,眼睛红肿但面带微笑:
“嗨,未来的初夏,或者..程屿。如果你看到这个,说明我已经开始忘记一些事了。首先,不要害怕...…”。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其次,有几件事很重要,请记住,你爱喝加两块糖一点奶的咖啡,讨厌芹菜,喜欢下雨天的气味...…”
视频继续播放,林初夏列举了各种关于自己的“重要事实”,最后以“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结束。
程屿又点开另一个,是两周前录制的。这个视频里的林初夏看起来疲惫但平静:
“程屿,如果看到这个,可能我已经认不出你了。”她直视镜头,仿佛透过屏幕看着未来的他,“我想提前说声对不起,为所有可能发生的糟糕情况。也谢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程屿关上电脑,双手微微发抖。林初夏站在门口,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他艰难地开口:“这些都是你独自录的?”
林初夏点点头,眼泪再次涌出:“我害怕有一天醒来,连你都不认识了。至少...…至少这些视频能告诉你,我曾经多么...…”
程屿两步跨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脸吻了下去。这个吻带着咸涩的泪水味道,充满绝望和渴望。林初夏先是僵住,随后回应了他,手指紧紧抓住他的衣襟,仿佛一松手就会坠入深渊。
当他们终于分开,程屿额头抵着她的,呼吸不稳:“我不需要视频来证明你记得什么,即使有一天你忘了一切,我也会每天重新让你爱上我。”
林初夏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这不公平...…”
“爱从来不公平。”程屿轻声说,“我爱你,初夏。从未停止。”
这句话像钥匙,打开了她紧锁的心门。林初夏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我也爱你,一直都爱。”
他们再次相拥,这一次没有距离,没有保留。程屿的吻落在她的额头、鼻尖、嘴角,每一处都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林初夏回应着,手指穿过他的黑发,感受着真实的存在。
就在这一刻,尖锐的疼痛突然刺入她的太阳穴。林初夏猛地推开程屿,抱住头蜷缩起来。疼痛如潮水般一波接一波,眼前闪过黑斑和亮光。
“药...…”她艰难地挤出这个字。
程屿立刻跑去拿药,但林初夏挥手拒绝。她不想在这样重要的时刻被药物模糊意识,即使代价是剧痛。她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程屿强行把她抱到床上,用冷毛巾敷她的额头,轻声说着安慰的话。林初夏抓住他的手,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但程屿纹丝不动,任由她发泄疼痛。
“为什么不吃药?”他最终问道,声音破碎。
林初夏虚弱地笑了:“想记住这一刻...…清晰的你...…”
程屿的眼泪落下,滴在她的脸上,和她自己的混在一起。他俯身抱住她,身体微微发抖:“傻瓜...…”
那晚,他们相拥而眠,像两个在暴风雨中紧紧依偎的旅人。林初夏的头枕在程屿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入睡。半梦半醒间,她感觉到程屿轻吻她的发顶,听到他低声说:“无论多少次,我都会爱上你。”
第二天是周日,阳光明媚。林初夏醒来时头痛已经消退,程屿不在床上,但厨房传来煎蛋的声音。她伸了个懒腰,突然注意到床头柜上多了一个相框——是昨天在大学湖边程屿用手机拍下的合影,他们已经打印出来放在这里。
照片里的她靠在程屿肩上微笑,阳光为他们镀上一层金边。相框下方贴着一张便利贴:“第一天。爱你的程屿。”
林初夏拿起相框,手指轻轻抚过两人幸福的笑脸。她知道这只是漫长战斗中短暂的喘息,疾病不会因此仁慈。但此刻,阳光温暖,咖啡香气弥漫,程屿在厨房哼着走调的歌——这就够了。
她决定今天要弹钢琴给程屿听,公寓角落那架旧钢琴已经闲置太久,就像她尘封已久的感情。也许指法会生疏,也许记不全乐谱,但程屿会懂。就像他懂得她每一个未说出口的恐惧,每一次掩饰的遗忘。
林初夏深吸一口气,走向钢琴,掀开琴盖。当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厨房里的动静停止了。她知道程屿在听,就像过去无数个清晨她弹琴时,他总会停下手头的一切专注聆听。
这一次,她弹的是他们的歌——那首大学时代程屿总求她弹的《梦中的婚礼》。手指虽然生疏,心却记得每一个音符。当程屿悄悄走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她肩上时,林初夏没有停下,只是向后靠去,感受他的存在。
琴声在公寓里回荡,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黑白琴键上,也洒在两颗终于重新靠近的心上。疾病依然在那里,记忆仍在流逝,但此刻,有音乐,有阳光,有爱。
这就够了。
5
林初夏从睡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后背。窗外还是黑的,电子钟显示凌晨4:23。她转头看向身侧——程屿安静地睡着,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她轻轻伸出手,指尖悬停在他鼻梁上方,不敢真的触碰,怕惊醒他。
梦境的残片还在脑海中翻腾——她站在一面镜子前,镜中的自己逐渐模糊,最终变成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最可怕的是,梦里的她对此并不惊恐,只是困惑地歪着头,仿佛这本该如此。
林初夏悄悄起身,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客厅里,她为程屿准备的生日礼物还藏在沙发底下——一条深蓝色条纹领带,包装纸上印着小小的听诊器图案。明天才是他的生日,5月18日。这次她绝不会忘记。
厨房的灯光刺得她眯起眼,林初夏给自己倒了杯水,药盒就放在壁柜里,但她没去拿。最近头痛发作的频率降低了,但取而代之的是更可怕的东西——记忆像沙漏里的沙子,悄无声息地流失,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
她翻开笔记本,开始今天的记录:“5月17日,凌晨。又做了那个梦,记得程屿的生日是明天。准备了礼物,藏在沙发下,他喜欢蓝色...…”
写完后,林初夏盯着这些字迹看了一会儿。它们看起来像是别人的笔迹,陌生而遥远。她突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记得程屿喜欢蓝色,还是只是根据那条领带的颜色反推的。
这个念头让她胸口发紧。
“睡不着?”
程屿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吓了她一跳。他穿着皱巴巴的睡衣,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却清醒得不像刚睡醒的人。
“抱歉,吵醒你了。”林初夏合上笔记本。
程屿走过来,从后面环抱住她,下巴搁在她肩膀上:"又做噩梦了?"
他温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来,林初夏不自觉地靠进这个怀抱。程屿身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他们共用的洗发水香气,莫名地令人安心。
“嗯。”她简短地回答,不想详述那个可怕的梦。
程屿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吻了吻她的太阳穴:“要不要喝点热牛奶?”
林初夏摇头,突然转身面对他:“程屿,告诉我五年前发生了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程屿的身体明显僵硬了,手臂从她腰间滑落。他后退半步,眼神闪烁:“怎么突然问这个?”
“因为我需要知道。”林初夏直视他的眼睛,“我爸说你差点毁了我,许薇每次看到你都像见了仇人,而你看我的眼神总是充满愧疚。在我们...…在我完全忘记之前,我想知道真相。”
程屿的喉结上下滚动,他走到餐桌旁坐下,双手交握抵在额前。沉默在厨房里蔓延,只有冰箱的嗡嗡声填补着空白。
“我从未想过伤害你。”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相反,我离开是因为想保护你。”
林初夏在他对面坐下,心跳加速:“从什么保护我?”
“从我自己。”程屿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痛苦,“五年前,我开始出现手抖、头痛和偶尔的视力模糊。作为医学生,我做了最坏的自我诊断。”
“什么诊断?”
“亨廷顿舞蹈症。”程屿艰难地吐出这个词,“一种遗传性神经退行性疾病,症状通常在30-40岁出现,患者会逐渐丧失行动和认知能力,最终...…你知道的。”
林初夏倒吸一口冷气,亨廷顿病比阿尔茨海默症更残酷,患者会在清醒状态下看着自己一点点失控、扭曲,最终死亡。
“但你没有...…”她突然意识到。
“误诊。”程屿苦笑,“当时太年轻,太自负。症状其实是压力引起的神经炎加上偏头痛。但等我发现时,已经...…”
“已经什么?”
“已经狠狠伤害了你。”程屿的声音几乎是一种呜咽,“我以为自己会变成负担,拖累你的一生。所以我...…我编造了那个拙劣的借口,说爱上了别人。”
林初夏的胸口像被重锤击中,五年前那个雨夜突然清晰起来——程屿站在她公寓楼下,浑身湿透,说他遇到了更合适的人,一个医学院的学姐。她当时把订婚戒指扔出窗外,砸在他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怎么敢?”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音,“怎么敢替我做决定?”
程屿也站起来,想要抓住她的手,却被甩开:“我当时以为那是为你好!”
“为你好?”林初夏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知道我这五年是怎么过的吗?我以为自己被抛弃了,以为自己不够好,甚至...…”
她的声音哽咽了:“甚至怀疑爱情本身是否真实存在。”
程屿的脸色变得惨白:“初夏,我...…”
“而你其实一直爱着我?”林初夏打断他,“多么感人啊,可惜现在说这些太迟了,不是吗?”
她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现在要变成负担的人是我。”
这句话像一把刀,同时刺伤了两个人。程屿踉跄后退,仿佛被物理打击。林初夏立刻后悔了自己的刻薄,但话已出口,像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
沉默再次降临,比之前更沉重。林初夏感到一阵眩晕,不得不扶住桌子。程屿立刻上前一步,又犹豫地停住,不确定自己的触碰是否被允许。
“坐下吧,”他轻声说,“我去拿药。”
林初夏摇摇头,突然感到无比疲惫。所有的愤怒都消散了,只剩下深深的悲哀。她走向程屿,把头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急促的心跳。
“我们都太擅长自以为是了,是不是?”她轻声说。
程屿紧紧抱住她,声音哽咽:“对不起...…对不起...…”
林初夏闭上眼睛,让他的心跳声填满自己的耳朵。五年的误会,五年的痛苦,就这样在一个凌晨的厨房里揭开了真相。命运对他们开了个残酷的玩笑——当程屿以为自己要失去理智时,他推开了她,而当他发现自己健康无恙时,她却真的开始失去记忆。
“答应我一件事。”她最终说。
“任何事。”程屿立刻回答。
“别再替我做决定。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林初夏抬头看他,“即使我...…变得不再是我。”
程屿的眼泪落在她脸上,温热而咸涩:“我保证。”
他们回到床上,相拥而眠,像两只在风暴中互相依偎的小船。
林初夏的最后一个清醒念头是,至少在他生日这天,她要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但命运显然有其他计划。
第二天早上,林初夏被阳光晒醒。程屿已经起床了,厨房传来煎培根的滋滋声。她伸了个懒腰,突然想起今天是特别的日子——程屿的生日!她昨晚藏好了礼物,还计划做他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
林初夏跳下床,光脚跑向客厅。沙发底下礼物还在那里。她松了口气,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向厨房,想给程屿一个惊喜。
程屿背对着她站在炉灶前,白T恤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林初夏悄悄靠近,正准备蒙住他的眼睛,却突然停住了。
这个背影...、很熟悉,但又有哪里不对劲。一种奇怪的陌生感涌上心头。她知道这应该是她认识的人,但大脑像被雾笼罩,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
恐慌如潮水般袭来。林初夏后退几步,撞到了餐桌。程屿闻声回头,脸上带着微笑:“醒啦?生日早餐马上好。”
他的笑容在看到她的表情时凝固了:“初夏?怎么了?”
林初夏的嘴唇颤抖着:“我...…我知道我应该认识你...…”
程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关掉炉火,慢慢走近,像接近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我是程屿,记得吗?你的...…男朋友。”
“程屿...…男朋友”林初夏重复这个名字,它听起来既熟悉又陌生,“你是医生...…你住在这里...…”
“对!”程屿的眼睛亮了起来,“我们昨天还聊到很晚,关于...…”
记忆突然如闸门大开,全部回来了。林初夏腿一软,差点跌倒。程屿冲过来扶住她,手臂像铁箍一样紧。
“我想起来了...…”她小声说,“全都想起来了,你的生日,礼物在沙发底下,我打算做巧克力蛋糕...…”
程屿紧紧抱住她,身体微微发抖:“没事的,只是暂时的混乱...…”
但林初夏知道这不是普通的混乱,这是疾病向前迈进的一大步——她第一次完全忘记了一个最重要的人,哪怕只是短暂的几分钟。这比任何头痛都更令她恐惧。
“多久?”她颤抖着问,“这种情况会持续多久?直到我完全认不出你?直到我把你当成陌生人?”
程屿没有立即回答,只是把她带到沙发上坐下,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一条淡蓝色的丝带,上面用马克笔写着一串电话号码。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他轻声说,将丝带系在她手腕上,“无论发生什么,无论你在哪里,只要你看到这个,就知道可以打这个电话找到我。”
林初夏看着手腕上的丝带,眼泪模糊了视线。
程屿捧起她的脸,强迫她直视自己的眼睛:“听我说,初夏。即使你每天忘记我一千次,我也会第一千零一次重新自我介绍,我会告诉你我们如何相遇,如何相爱,所有重要的和不重要的小事,我发誓。”
他的眼神如此坚定,让林初夏几乎相信这个誓言能够对抗无情的疾病。她点点头,靠在他肩上,两人就这样静静坐着,听着彼此呼吸的声音。
早餐后,程屿坚持要带她去医院做检查。林初夏顺从地跟着,像个听话的孩子。检查结果不出所料——病情进展比预期快。医生调整了药物,但效果有限。
回家的路上,林初夏一直沉默。直到路过一家蛋糕店,她突然停下脚步。
“巧克力蛋糕。”她轻声说,“我们得买一个,今天是你的生日。”
程屿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他们买了蛋糕,还买了一小盒蜡烛。林初夏坚持要29根,虽然店员笑着说“这会把小蛋糕变成篝火”。
回到家,林初夏翻出藏在沙发下的礼物,郑重地递给程屿:“生日快乐。”
程屿拆开包装,看到领带时眼睛一亮:“蓝色,我最喜欢的颜色。”
“我记得。”林初夏微笑,虽然她不确定是自己真的记得,还是今早听他说的。
他们点了所有29根蜡烛,小小的蛋糕瞬间变成一团火焰。程屿闭上眼睛许愿,然后一口气吹灭了所有蜡烛,引来林初夏的掌声。
“许了什么愿?”她问。
程屿摇摇头:“说出来就不灵了。”
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那个愿望是什么,奇迹,一个医学上不可能,但心灵深处仍渴望的奇迹。
晚上,林初夏趁程屿洗澡时,悄悄翻开了他的笔记本。她知道不该窥探隐私,但一种迫切的需要驱使她这么做,她想了解程屿眼中的他们是什么样子。
笔记本上的内容让她呼吸停滞。这不是普通的日记,而是一份详尽无比的记录:
“5月18日,初夏今天短暂地忘记了我。持续时间约3分钟。之后恢复良好,但情绪低落。她喜欢在茶里加半勺蜂蜜,不喜欢太甜...…”
“5月17日,初夏做了噩梦,凌晨4点醒来。弹了钢琴,是《梦中的婚礼》,中间有四处错误,但她自己没发现...…”
每一页都记录着她的习惯、喜好、情绪变化,甚至细微的表情和动作。最后一页写着:“无论未来如何,这些细节我都会替她记住。这是我能给她的最好的爱。”
林初夏轻轻合上笔记本,眼泪滴在封面上。她回到自己的日记本前,写下今天的记录:
“5月18日,程屿的生日。今天我第一次完全忘记了他,虽然只有几分钟。最可怕的是,在那一刻,我甚至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这才是最残忍的部分——疾病不仅夺走记忆,还夺走了知道自己失去记忆的能力。但我写下这些,是为了告诉未来的自己,无论你记不记得,有一个叫程屿的人深爱着你。他记得你的一切,即使你自己已经忘记。而我,此刻的我,最大的恐惧不是死亡,而是活着却忘记如何爱你。”
写完最后一个字,林初夏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声音。她迅速擦干眼泪,换上微笑。程屿走进来,头发还滴着水,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清香。
“在写日记?”他问,在她身边坐下。
林初夏点点头,突然伸手抚摸他额头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疤痕——五年前她用戒指砸的。
“还疼吗?”她轻声问。
程屿握住她的手,吻了吻掌心:“早就不疼了。”
他们在渐暗的暮色中静静坐着,手指交缠。窗外,城市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像星辰坠落人间。林初夏知道,黑暗终将降临,但在那之前,仍有星光值得珍惜。
这一刻,她记得,这就够了。
6
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进卧室,林初夏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六月的阳光已经带着夏日的热度,在房间里投下明亮的光斑。她转头看向身侧,枕头有人睡过的痕迹,但程屿已经起床了。
床头柜上的便利贴写着:“去医院值班,中午回来。药在厨房,早餐在微波炉。——C”
林初夏拿起便利贴,手指轻轻描摹着那个“C”的笔迹。她最近开始收集这些小纸条,把它们都夹在一本相册里。这是她对抗遗忘的新方法——如果记忆留不住,至少留下实物证据。
厨房里,药盒和水杯已经摆在桌上,旁边是一盘用保鲜膜包好的煎蛋和吐司。林初夏机械地吞下药片,却对食物提不起胃口。最近她总是这样——明明身体需要营养,大脑却拒绝发出饥饿信号。
微波炉“叮”的一声吓了她一跳,林初夏摇摇头,最近她的惊吓反应越来越强烈,连门铃声都能让她心跳加速。医生说这是阿尔茨海默症的常见伴随症状,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下降。
吃完早餐,林初夏决定去公园走走。医生建议她保持适量运动,说这能延缓病情发展。她戴上那根系着程屿联系方式的蓝丝带,又塞了一张写有家庭地址的卡片在口袋里——以防万一。
公园离公寓不远,是以前她和程屿常去的地方。六月的花开得正盛,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林初夏沿着熟悉的小路慢慢走,不时有遛狗的老人或慢跑的年轻人从身边经过。
长椅还在老地方,那棵歪脖子柳树下。林初夏坐下来,看着不远处的人工湖。阳光在水面上跳跃,像撒了一地的钻石。这里是她和程屿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他当时紧张得把冰淇淋滴在衬衫上,却坚持说没关系。
“没关系...…”林初夏喃喃自语,突然意识到自己记不起程屿当时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衬衫。她皱起眉头,努力搜寻记忆——蓝色?白色?还是...…
一阵眩晕突然袭来。林初夏扶住长椅扶手,眼前的湖面开始扭曲变形,周围的声响变得遥远而模糊。她感到一种奇怪的抽离感,仿佛灵魂正从身体里浮起来,俯瞰着这个陌生的世界和这个坐在长椅上的陌生女人。
“初夏?你还好吗?”
一个男声从身侧传来,林初夏转头,看到一个穿着浅色衬衫的高个子男人正关切地看着她。他眉头微蹙,眼睛是温柔的棕色,右眉上方有一道细小的疤痕。
我应该认识这个人,这个念头突然闯入林初夏混乱的思绪。他的眼神不像是在看陌生人,而是...…而是充满担忧和爱意。
林初夏开口,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我…我们认识吗?”
男人的脸瞬间失去血色,他缓缓蹲下,平视她的眼睛:“我是程屿,你的...…未婚夫。”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林初夏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在微微发抖。
程屿,这个名字在她脑海中激起一丝涟漪,但很快又恢复平静。林初夏困惑地摇摇头:“抱歉,我...我知道我应该认识你...…”
“没关系。”程屿轻轻握住她的手,“你住在阳光公寓7楼702室,你28岁,是一名平面设计师。你喜欢下雨天的气味,讨厌芹菜,紧张时会咬下唇左边...…”
听着这些关于自己的细节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说出,林初夏感到一种诡异的违和感。理智告诉她这应该是真的,但情感上却无法产生任何连结。
“我...…生病了,是吗?”她小声问。
程屿点点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早发性阿尔茨海默症,但没关系,我会帮你记住一切。”
他扶着她慢慢站起来,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件易碎品。林初夏注意到他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超市购物袋,里面露出蔬菜和牛奶的包装——他应该是碰巧在这里遇到她的。
“我们回家好吗?”程屿问。
家。这个词在林初夏心中激起一丝温暖,虽然她记不起那个所谓的“家”是什么样子。她点点头,让这个自称程屿的男人牵着她的手,领她走向公园出口。
走着走着,林初夏突然停下脚步:“等等。”
程屿立刻紧张起来:“怎么了?不舒服?”
“不是...…“林初夏犹豫了一下,然后指向路边的一家冰淇淋店,“我们...…以前是不是在那里买过冰淇淋?”
程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对!我们第一次约会时。你点了双球巧克力,融化得满手都是。”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你想起来了吗?”
林初夏摇摇头:“只是...…有种熟悉的感觉。"”
但这对程屿来说似乎已经足够了,他几乎是跑着去买了两支冰淇淋——一支香草,一支巧克力。林初夏接过巧克力味的,小心地舔了一口。甜腻冰凉的口感在舌尖化开,突然唤起一阵强烈的既视感——她曾经这样站在阳光下,吃着同样的冰淇淋,旁边是同一个男人...…
“好吃吗?”程屿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林初夏点点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伤。这个对她如此温柔的男人,她却记不起他们之间的一切。这太不公平了。
回程的路上,程屿一直紧紧握着她的手,好像怕一松开她就会消失。林初夏任由他牵着,默默吃着冰淇淋,偶尔偷瞄他的侧脸。他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的样子,他微笑时眼角浮现的细纹,他说话时微微扬起的右眉.,所有这些细节都让她既熟悉又陌生。
公寓比想象中更温馨,门口的小地毯上印着向日葵图案,客厅的墙上挂满照片——大多数是两个人的合影,看起来幸福而亲密。林初夏走近细看,认出照片中的自己,却对另一个人的脸感到陌生。
“这些都是...…我们?”她不确定地问。
程屿站在她身后,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嗯,这张是去年在北海道,这张是大学毕业旅行...…”
他的声音平静,但林初夏能感觉到其中压抑的情绪。她突然意识到,对程屿来说,这就像在向一个失忆的陌生人介绍他们共同的人生,这该有多痛苦?
厨房的冰箱上贴满了便利贴和照片,林初夏走近看,发现大多是提醒事项:“吃药、关煤气、带钥匙等等。其中一张特别醒目,用红笔圈了出来:“程屿的生日——5月18日。”
“今天几号?”她突然问。
“6月12日。”程屿回答。
“我错过了你的生日。”林初夏内疚地说,虽然她并不记得这件事。
程屿摇摇头:“没有,你记得。那天你还送了我一条领带。”他指向卧室,“要我拿来给你看吗?”
林初夏摇摇头,她突然感到无比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这种与自己的记忆捉迷藏的感觉太消耗人了。
“我想躺一会儿。”她小声说。
程屿立刻带她去卧室,帮她拉开窗帘,调整枕头高度。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熟练而自然,显然已经重复过无数次。林初夏躺在床上,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突然想问一个问题:
“程屿...…为什么你还在这里?”
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没有转身:“什么意思?”
“我这样...…”林初夏指了指自己的头,“不值得你留下来,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
程屿终于转过身,眼睛里闪烁着林初夏读不懂的情绪:“你曾经问过我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是,爱不是用值得不值得来衡量的。”
他走过来,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睡吧,醒来后我会在这里,无论你记不记得我。”
林初夏闭上眼睛,感到一滴泪水滑过太阳穴,消失在发丝间。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她站在一条长长的走廊上,两侧是无数的门。每扇门后都是一个记忆片段——有些清晰如昨,有些模糊遥远,有些则完全黑暗。她试着打开那些黑暗的门,却发现它们被锁死了。走廊尽头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无论她怎么走都无法靠近...…
林初夏惊醒时,窗外已是黄昏。卧室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门外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她慢慢坐起来,感到一阵熟悉的头痛正在酝酿。
就在这时,记忆如潮水般涌回——程屿,公园,冰淇淋,所有的遗忘和困惑。她全都想起来了。这种短暂的“清醒”近来变得越来越罕见,也因此更加珍贵。
林初夏跳下床,冲向厨房。程屿正在炒菜,听到声音转过身,惊讶地看到满脸泪水的她。
“初夏?怎么了?又不舒服?”他立刻关火,紧张地走过来。
林初夏摇摇头,一把抱住他:“我记得你...…天啊,程屿,我记得你...…”
她感到程屿的身体先是僵硬,然后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紧紧回抱她,力道大得几乎让她疼痛。
“多久了?”他哑声问。
“刚刚醒来的时候...…全都回来了。”林初夏抽泣着说,“公园里的事,冰淇淋,照片...…我都记得。”
程屿捧起她的脸,眼睛通红:“这是好事,别哭...…”
“我害怕。”林初夏哽咽道,“害怕下一次醒来又会忘记,害怕最终完全失去记忆,程屿我不想忘记你。”
程屿拉着她坐到沙发上,双手紧握她的:“听我说,初夏。记忆可能会消失,但爱不会。即使有一天你不再记得我的名字,不再认得我的脸,但那份感情它会留在你的心里,以某种方式。”
林初夏苦笑:“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见过。”程屿的声音异常坚定,“在医院里,我见过晚期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他们可能认不出子女,记不起自己的名字,但当听到特定的音乐,闻到特定的气味,他们的眼睛会亮起来,那是记忆最深处的回响。”
林初夏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程屿编来安慰她的,但她选择相信。此刻,在这个短暂的清醒时刻,她需要相信爱比记忆更强大。
“程屿,”她突然说,“我想做一件事。”
“什么?”
“嫁给你。”
程屿瞪大眼睛,一时语塞。
林初夏继续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明天还记不记得这个决定。但此刻,此刻的我清楚地知道我爱你,想成为你的妻子。即使只有一天,一小时...…”
她没能说完,因为程屿吻住了她。这个吻带着咸涩的泪水味道,充满绝望和希望。
当他们分开时,程屿的眼睛亮得惊人:
“明天。”他说,“明天我们就去登记。”
但命运似乎特别喜欢捉弄他们,当晚,林初夏的病情突然恶化——剧烈的头痛伴随高烧,她被紧急送往医院。医生诊断为脑部炎症,需要住院观察。
白色的病房里,林初夏躺在病床上,手腕上连着输液管。程屿坐在床边,眼下是浓重的阴影。他已经24小时没合眼了。
“还坚持要结婚吗?”林初夏虚弱地开玩笑。
程屿握住她的手:“当然,事实上...…"
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绒盒:“我早就准备好了。”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枚简单的白金戒指,内圈刻着两个字母:C&L。
林初夏的眼泪再次涌出:“什么时候买的?”
程屿轻声承认:“我一直带在身上,等待合适的时机。”
林初夏伸出左手,让程屿为她戴上戒指。尺寸刚好合适,在苍白的病房灯光下闪着微光。
“我们怎么结婚?在这里?”她问。
程屿微笑:“交给我。”
第二天中午,程屿带着一位牧师和两名护士回到病房。原来他连夜联系了医院管理层,获得了特别许可。牧师是一位和蔼的老人,两名护士则自愿充当见证人。
就这样,在消毒水气味和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中,林初夏和程屿交换了简单的誓言。没有婚纱,没有宴席,只有一枚戒指和两颗相爱的心。
当牧师宣布“你可以亲吻新娘”时,林初夏短暂地恐慌了一下——她又一次忘记了程屿的名字。但当他俯身轻吻她的嘴唇时,那种熟悉的感觉让她确信,无论记不记得,这个人都刻在她的灵魂里。
婚礼后的第三天,医生终于允许林初夏出院。但检查结果显示,她的认知功能已经明显下降,医生建议考虑专业护理机构。
程屿斩钉截铁地拒绝:“不,我会照顾她。”
医生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程医生,你知道这个病的发展轨迹。到最后阶段...…”
“我知道。”程屿打断他,“但我们还没到那一步。”
回到家,林初夏发现公寓里多了许多便利贴和标识——门上贴着“入口”,卫生间贴着“浴室”,甚至连水龙头上都贴着“冷”“热”。这是程屿为未来的她准备的。
那天晚上,林初夏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身边空无一人。她摸索着起床,最终在书房找到了程屿。他坐在电脑前,肩膀抖动,显然在无声地哭泣。屏幕上是一份打开的文档,标题是《晚期阿尔茨海默症护理指南》。
林初夏没有打扰他,悄悄退回卧室。她知道程屿需要这些私下崩溃的时刻,就像她需要半夜躲在浴室哭泣一样。在这场漫长的告别中,他们都必须找到释放悲伤的方式,才能继续坚强地面对彼此。
回到床上,林初夏拿出藏在枕头下的日记本。最近她越来越少写日记,因为常常忘记单词的拼写,或者写重复的内容。但今晚,她挣扎着写下:
“亲爱的未来的我,如果你看到这个,请记住程屿爱你。无论你是否记得他,他都会爱你。所以不要害怕,不要内疚。只要感受那份爱,就像感受阳光的温度,即使你不知道它从哪里来。爱你的,现在的我。”
写完后,林初夏轻轻抚摸左手上的戒指,在黑暗中微笑。记忆会消失,但此刻,爱是真实的,这就足够了。
7
医院的窗帘被晨风吹起,像一片透明的翅膀。程屿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看着林初夏安静地吃早餐。她的动作机械而精准,每一勺燕麦粥都稳稳送入口中,眼神却始终没有聚焦在他身上。
“今天感觉怎么样?”程屿轻声问,虽然知道可能得不到回应。
林初夏抬起头,礼貌地微笑:“很好,谢谢医生。”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重复,三个月前的那次脑炎后,林初夏的记忆像被清空的硬盘,再也无法储存新的信息。她记得如何吃饭、穿衣、使用卫生间,但认不出父母,认不出闺蜜许薇,更认不出程屿。
程屿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她最喜欢的牌子:“尝尝看?”
林初夏警惕地看了一眼,摇摇头:“我不喜欢甜食。”
这是最新的变化,她的味觉偏好也开始改变,忘记了自己曾经嗜甜如命。程屿默默收回巧克力,转而拿起床头柜上的相册:“看看这些照片好吗?”
相册是他精心制作的“记忆书”,每一页都标注了时间、地点和人物关系。林初夏顺从地接过来,翻了几页,眼神依然陌生:“这些人是谁?”
“这是你父母,这是你最好的朋友许薇,这是...…”程屿指着照片中站在她身边的自己,“这是我,程屿,你的...…”
他停顿了一下,该说丈夫?未婚夫?还是医生?法律上他们是夫妻,但眼前的林初夏完全不记得他们的婚姻。
“你的医生。”他最终说。
林初夏点点头,继续翻看,在某一页突然停下:“这个女孩很漂亮。”她指着照片中的自己——去年生日时在樱花树下拍的。
程屿的喉咙发紧:“那是你,林初夏。”
“我?”林初夏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笑了,“你开玩笑吧?我哪有这么好看。”
这样的对话每天都在撕裂程屿的心,但他坚持着。医生说过,持续刺激可能有助于延缓病情恶化,即使无法恢复记忆。
查房的医生团队进来时,程屿退到一旁。作为同行,他清楚林初夏的各项指标——脑部萎缩在继续,但身体机能还算健康。理论上,她可以这样“活着”很多年,一个没有过去的人。
“程医生。”神经科主任张教授把他叫到走廊,“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了,以林医生现在的情况,专业护理机构可能更...…”
“不。”程屿打断他,“只要她还能认出一样东西,哪怕是一棵树、一首歌,我就不会放弃。”
张教授叹了口气:“你知道,有时候爱也需要学会放手。”
程屿看向病房内,林初夏正专注地看着窗外那棵樱花树,侧脸在阳光下近乎透明:“对我来说,爱就是记住那些她无法记住的事。”
当天下午,林父林母来到医院。这三个月里,这对夫妻仿佛老了十岁,但他们对程屿的态度彻底改变了。曾经反对女儿与他交往的父亲,现在每天都会拍拍程屿的肩膀,曾经冷眼相对的母亲,则经常带亲手做的饭菜给他。
“今天怎么样?”林母小声问,眼睛盯着女儿的背影。林初夏坐在窗边,正在涂鸦——这是她最近新养成的习惯,虽然画的东西越来越抽象。
程屿摇摇头:“还是老样子。但她昨晚哼了一段旋律,是我们大学时常听的歌。”
林母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这就是希望,对不对?”
“嗯。”程屿点头,虽然他知道那更可能是潜意识的肌肉记忆,而非真正的记忆。
林父从包里拿出一本旧相册:“找到这个,初夏小时候的照片,也许看到更早的记忆会有帮助?”
程屿感激地接过相册,他们已经试过各种方法——音乐疗法、芳香疗法、甚至实验性药物,但林初夏的记忆像握不住的沙,不断从指缝流失。
“程屿。”林父突然说,声音低沉,“你该考虑一下自己了。这三个月你几乎没离开过医院,工作也辞了...…”
“我有远程接咨询。”程屿轻声说,“够支付医疗费。”
林母握住他的手:“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你还这么年轻,初夏她...…如果她知道,也不会希望你这样牺牲。”
程屿看向窗边的林初夏,阳光透过她的发丝,勾勒出一圈金边,就像多年前他们初遇时那样美好。即使现在她的眼神不再认识他,那个灵魂依然是他深爱的人。
“这不是牺牲。”他最终说,“这是爱最真实的样子。”
傍晚时分,程屿推着轮椅带林初夏去花园散步。这是每天的固定行程,即使她每次都会问你是谁,即使她看着相同的景色依然像初次见到般惊讶。
“今天感觉怎么样?”程屿像往常一样问。
林初夏抬头,眼神清澈却陌生:“很好,谢谢医生。”
“我是程屿,你的丈夫。”他耐心地重复着每日的自我介绍。
林初夏皱起眉头,这个信息显然与她的认知不符:“不,我没有结婚。”
“我们在医院举行的婚礼,记得吗?有樱花,还有你最喜欢的巧克力蛋糕...…”
林初夏突然捂住耳朵:“停下!你在编故事!我不认识你!”
这是她最近的反应——当信息与她的认知冲突太大时,就会产生抗拒。程屿立刻停下,转而指向不远处的一棵樱花树:“看,樱花快开了。”
林初夏的注意力被转移,表情放松下来:“真漂亮。我小时候家门前也有棵樱花树...…”
程屿屏住呼吸,这是新的信息!她很少主动提起过去。
“在哪里?”他轻声问。
林初夏的眼神突然变得迷茫:“我...…不记得了。“
回到病房,程屿立刻记录下这个细节。过去三个月,他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林初夏记忆追踪系统”,记录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每一句无意中透露的过去。医学上这或许没用,但对程屿而言,这是证明“林初夏”依然存在的证据。
那晚,林初夏睡着后,程屿在护士站偶遇了许薇。自从林初夏病情恶化,许薇主动申请调来这个科室,成了最了解情况的护士之一。
“她又把你当陌生人了吧?”许薇递给他一杯咖啡。
程屿苦笑:“今天进展到编故事的怪医生阶段。”
许薇沉默了一会儿:“程屿,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现在需要的不是你这样执着地唤醒她,而是接受现状,重新认识你?”
程屿盯着咖啡中自己的倒影:“什么意思?”
“就像...…如果她永远无法恢复记忆,你能不能爱现在这个她?而不是执着于找回过去的林初夏?”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刺入程屿的心脏,他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唤回记忆中的爱人,但如果那个爱人真的永远消失了...…
“我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说。
第二天清晨,程屿被病房里的钢琴声惊醒。他昨晚趴在林初夏床边睡着了,现在浑身酸痛。但那琴声是《梦中的婚礼》,林初夏最拿手的曲子。
他猛地站起来,发现林初夏确实坐在病房角落的小钢琴前——那是他上周搬来的,希望音乐能唤起一些记忆。她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虽然生疏但旋律依然可辨。
“初夏?”程屿轻声唤道。
林初夏转过头,眼神依然陌生,但嘴角带着微笑:“这首曲子...…不知道为什么,手指自己就动起来了。”
程屿的眼眶湿润了:“很美,你以前经常弹。”
“真的吗?”林初夏好奇地看着自己的手指,“我不记得学过钢琴。”
“肌肉记得。”程屿坐到她身边,“能再弹一首吗?”
林初夏犹豫了一下,手指再次落在琴键上。这一次是《小星星》,最简单的旋律,但她弹得认真而专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黑白琴键上,也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这一刻,程屿突然明白了许薇的话。也许爱不是不断哀悼失去的部分,而是珍惜仍然存在的部分。眼前这个忘记一切的林初夏,依然会为樱花驻足,依然能弹出动人的旋律,依然会在阳光下眯起眼睛,这些不都是他爱她的理由吗?
“程屿?”林初夏突然叫他的名字。
程屿的心跳几乎停止:“你...…记得我?”
林初夏摇头:“不,但床头卡片上写着主治医师——程屿。”
希望再次破灭,但程屿发现自己不再那么痛苦了。他微笑起来:“想听个故事吗?关于一个医生和他最特别的病人的故事。”
林初夏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按着琴键,发出零散的音符。程屿开始讲述,从他们的初遇到分离,从重逢到相爱。他讲得很慢,时不时观察她的反应。林初夏大部分时间都面无表情,但听到某些片段时会微微皱眉或抿嘴。
故事讲到一半,林父林母推门而入。林初夏立刻紧张起来,身体不自觉地往程屿那边靠——这是她这几个月来第一次表现出对任何人的亲近。
程屿轻声安慰:“没事,这是你父母。”
林初夏警惕地看着那对陌生夫妇:“我不认识他们。”
林母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但林父拉住她,摇摇头。他们慢慢后退,给了女儿空间。
“继续讲故事吧。”林初夏对程屿说,“那个医生后来怎么样了?”
程屿继续讲述,略过了最痛苦的部分。当他说到然后他们结婚了时,林初夏突然打断他:
“这个故事是真的吗?关于我的?”
“是的。”程屿诚实回答。
林初夏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个让所有人震惊的动作——她轻轻握住了程屿的手:“虽然我不记得,但...…听你讲这些,这里很难受。”她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
这是三个月来她第一次表达如此复杂的情感。程屿紧紧握住她的手,生怕一松开这微弱的连结就会断开。
他轻声说:“没关系,我记得就够了。”
那天之后,林初夏的情况出人意料地稳定下来。她依然认不出任何人,但不再抗拒程屿的接近,甚至开始期待他的“故事时间”。医生们无法解释这种变化,只能归因于情绪稳定的正面影响。
一个月后,林父林母决定带林初夏去瑞士的一家专业疗养院。那里有最新的阿尔茨海默症护理方案,还有他们家族的远亲可以照应。
“你也一起来吧。”林母对程屿说,“我们租了栋大房子,有专门的护理房间。”
程屿摇摇头:“她需要专业医疗环境,而我在那里无法行医。”
他勉强笑了笑:“而且,也许...…她需要空间来建立新的记忆,不受过去的束缚。”
林父深深看了他一眼:“你确定吗?”
“不确定。”程屿诚实地说,“但爱有时候也需要放手,对吧?”
临别那天,程屿没有去医院。他怕自己会忍不住阻止这一切,或者更糟,崩溃大哭吓到已经把他当作“友善的医生”的林初夏。相反,他去了他们初遇的大学图书馆,坐在当年那个角落的位置,看着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
手机震动起来,是林母发来的消息:“我们登机了,初夏她...…临走前看着医院樱花树说“程屿会照顾好它”。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想你应该知道。”
程屿的眼泪不争气的落了下来,滴在图书馆陈旧的木桌上。是的,他知道。去年樱花盛开时,他曾对林初夏承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会照顾好“他们的”樱花树。
也许记忆会消失,但有些承诺,刻在灵魂深处。
一年后,程屿整个人消瘦的快不成样子了,他真的太想林初夏了。
几天后,程屿收到从瑞士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一本素描本和一封信,信是林母写的,说林初夏现在平静快乐,开始重新学习绘画,素描本则是林初夏近期的作品——大多是瑞士的风景,但最后几页全是同一个亚洲男性的侧脸,线条稚嫩却传神,很像是自己。
当程屿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下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请每天重新让我爱上你。”
窗外,S城的樱花正开得绚烂。程屿拿起手机,订了一张去瑞士的机票。他还是决定去找林初夏,不管她记不记得自己,但自己一定让她重新爱上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