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说书人-借名黄仙精选章节

小说:民间说书人-借名黄仙作者:小鸟伏特嘎更新时间:2025-07-06 15:35:44

大雪封山那年,村里饿死了半口人。

我缩在炕上数冻僵的亲人,窗外突然传来挠门声。

“李老疙瘩,你看我像人还是像神?”黄皮子尖细的嗓子穿透风雪。

我记起爷爷的话:答错魂飞魄散,答对它讨封成仙。

可它尾巴尖上,分明系着我娘临死前扎的红头绳。

“你像个……”我盯着它血红的眼珠,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那畜生突然咧嘴笑了:“不说?那就拿命来抵吧。”

雪,不是下的,是倒的。天像个漏了底的破面口袋,把积攒了一冬的惨白全倒扣在这片黑土上。风就是那催命的鬼差,呜呜地嚎着,卷起地上的雪粉,抽得人脸上像被砂纸刮过。老鸹岭下的靠山屯,活活给埋了,只剩下几根烟囱的黑顶子戳在雪堆里,像几炷给老天爷上的断头香。

我,李老疙瘩,裹着件硬邦邦、能立起来的老羊皮袄,缩在自家冰窖似的炕头上。炕灶里那点死灰,早就没了丁点热气,冷气顺着屁股缝儿往上钻,冻得骨头缝儿里都结了冰碴子。屋子里黑黢黢的,窗户纸糊得厚,也挡不住外面那一片死白的光硬生生挤进来,照得屋里跟坟窟窿似的。

我不敢闭眼,一闭眼,眼前就全是那些“走”了的。

爹是头一个没的。大雪封死了山,也封死了活路。爹拖着条瘸腿,想进老林子寻摸点活物,给娘和我垫垫肚子。这一去,就再没回来。三天后,屯里几个汉子在雪窝子里把他刨出来,人早就梆硬了,脸上冻得青紫,嘴巴还张着,像是想最后喊点啥,里头填满了雪沫子。那模样,我一辈子忘不了。

爹没了,娘那口气也跟着泄了半截。她本来就是个纸糊的身子,全靠一口气撑着。爹一走,那口气就散了。躺在炕上,眼窝深陷,像两口枯井,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黑黢黢的房梁。一天夜里,她突然攥紧我的手,那手冰得吓人,指甲都抠进我肉里了。她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拼了命想说话。我趴下去,耳朵贴着她冰凉的嘴皮子,只听见几个破碎的气音:“…绳…红…扎上…避…邪…”

后来,她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弱的抽气声,像破风箱拉到最后。终于,那点气儿也断了。她身子在我怀里一点点冷下去,硬下去,最后变得跟外头的冻土一样。娘走的时候,眼睛没闭上。我哆嗦着手,想给她合上,那眼皮却像冻住的铁片,怎么也合不拢。那双空洞洞的眼睛,就那样望着屋顶的黑暗,看得我浑身发毛。

屋子里静得吓人,只有风在窗户外头不知疲倦地呜咽,像个哭丧的老娘们儿。我伸出冻得胡萝卜似的指头,在冰冷的炕席上划拉着,心里头默数:一、二……爹,娘。数到“二”的时候,手指头僵住了,再也划不下去。饿死的、冻死的,屯子里少说去了半口人,这炕头上,就剩下我一个喘气的活物,守着两具冰冷的念想。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外头的风雪还砭人骨髓。

“吱嘎——吱嘎——吱嘎——”

声音不大,细细碎碎的,却像冰锥子一样,猛地扎透屋外风雪的咆哮,直直钉进我的耳朵眼儿里。

不是风声!那声音带着一种执拗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抓挠感,一下,又一下,刮在堂屋那扇破旧的门板上,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死命地抠,要把那层薄薄的木头生生挠穿。

我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了起来,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头皮瞬间麻得没了知觉。心在腔子里疯狂地擂鼓,“咚咚咚”,震得耳膜嗡嗡作响。谁?这鬼天气,这死绝了人气的屯子,还能有活物?是隔壁的二柱?还是村尾的老蔫巴?他们……还活着?

脑子里刚冒出这点微弱的、连自己都不信的念头,一个更尖锐、更凄厉的声音,像根烧红的铁丝,猛地穿透了门板,钻进我的耳朵:

“李老疙瘩——李老疙瘩——”

那声音尖细得不成样子,又带着一种非人的、滑腻腻的调子,在风雪呼号的背景里格外瘆人,像是从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飘上来的。它叫的是我的名字!我的小名!

“出来瞅瞅!瞅瞅俺像个人——还是像个神——?”

最后那个“神”字,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颤音,在冰冷的空气里蛇一样地扭动盘旋。

我的血,一下子全凉了!冻得比外面的雪还硬!爷爷那张沟壑纵横、满是敬畏与恐惧的脸,猛地撞进我的脑海。他抽着呛人的旱烟,在昏黄的油灯下,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老疙瘩,记牢靠了!遇上那玩意儿讨封,千万把嘴管严实喽!说它像人,它道行不够,当场就得魂飞魄散,死得透透的!可你要说它像神…” 爷爷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我,烟锅里的火光一跳一跳,“那就是给它开了天门,助它一步登仙!到时候,它讨的就不是一句好话了,它讨的,是咱的命!是咱的魂!是咱全家上下、祖祖辈辈的气运!”

冷汗,冰凉的冷汗,瞬间湿透了我贴身的破褂子,黏糊糊地贴在脊梁骨上。我像被冻僵的蛇,一寸一寸,极其缓慢地挪到冰窟窿似的窗户根底下。窗户纸又厚又黄,糊了好几层,我伸出哆嗦得不像话的手指,用指甲盖儿在那发黄的窗纸上,极其小心地,抠开一个比黄豆粒儿还小的洞眼。

一股裹着雪粒的阴风立刻钻了进来,刺得我眼睛生疼。我屏住呼吸,凑近那个小洞,一只眼睛死死贴上去,往外窥探。

堂屋门前的空地上,积雪被风吹得打着旋儿,露出下面冻得发黑的地皮。就在那片空地上,站着一个东西。

一只黄皮子。个头比寻常的大出不止一圈,油光水滑的皮毛本该是黄澄澄的,此刻却沾满了脏污的雪沫和泥浆,显得斑驳不堪。它像人一样,两条后腿直立着,前爪像手似的拢在胸前。风雪抽打着它,它却纹丝不动。

它抬着头,尖尖的嘴巴正对着我抠开的窗洞方向。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根本不是野兽的圆瞳,而是像两粒烧红的炭,在昏暗的风雪天里,幽幽地亮着,直勾勾地“钉”着我藏身的窗洞!那眼神里没有兽类的凶蛮,只有一种冰冷刺骨、带着诡异审视的怨毒,仿佛早已穿透了那层薄薄的窗纸,看到了我筛糠似的身体和狂跳的心脏!

它知道我在看它!

一股寒气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就在这极度的恐惧几乎将我撕裂的瞬间,我的目光,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猛地垂落,死死钉在它高高翘起、微微晃动的尾巴尖上!

那里,系着一小截东西。

一小截褪了色、脏兮兮的红头绳!

那红,在漫天遍野的惨白和它一身肮脏的皮毛映衬下,刺眼得如同溅上去的污血!那打结的方式,歪歪扭扭的,透着一股子熟悉得令人心碎的笨拙……

那是娘的手艺!

娘咽气前,喉咙里“嗬嗬”作响,冰冷的手死死抠着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说的,就是这红头绳!她是要我给她扎上,避邪!她到死,都想着这个!

怎么会……怎么会在这畜生的尾巴上?!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滔天悲愤和彻骨寒意的血气,“轰”地一下直冲我的脑门!眼前瞬间血红一片,仿佛有无数根钢针扎进了我的眼珠!牙齿不受控制地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开来。脑子里嗡嗡作响,爷爷的警告、爹冻僵的脸、娘空洞的眼睛、还有那截刺目的红头绳……疯狂地搅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我的神经!

“李老疙瘩——” 窗外那尖细得不像活物的声音猛地拔高,像铁片刮过玻璃,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急迫和怨毒,“瞅清楚喽!俺——像人?还是像个神?!”

那畜生咧开了嘴,露出细密惨白的尖牙,那根本不是什么笑,是赤裸裸的、食肉动物看到猎物掉进陷阱时的凶残和得意!它血红的眼珠死死锁定窗洞,仿佛已经透过那层纸,看到了我脸上每一个因恐惧和愤怒而扭曲的纹路。

“说啊——!” 它催促着,前爪焦躁地在胸前刨动,尖利的爪子在冻硬的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嚓嚓”声。

我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又干又痛,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诅咒——“你像个害死我爹娘、该千刀万剐的畜生!”——在舌尖疯狂地打转,带着滚烫的恨意,灼烧着我的理智。

爷爷的话像冰冷的铁链,瞬间勒紧了我的脖子:“说它像神……它讨的就是你的命!”

就在那千钧一发的窒息瞬间,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求生的本能,像冰水浇头,猛地压下了那沸腾的恨火!我的牙齿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一股咸腥的铁锈味瞬间在嘴里弥漫开来。剧痛让我混乱的脑子有了一瞬间的清明!

不能答!不能答!

我猛地向后一缩,像受惊的兔子,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炕沿上,撞得生疼。窗外,那对血红的眼珠似乎因为我这退缩的动作而骤然变得更加狂暴,几乎要喷出火来!

“不说?!” 黄皮子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无比,尖啸着穿透风雪,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疯狂,“好!好哇!李老疙瘩!你家的命数到头了!拿命来抵吧——!”

“呼啦!”

一股带着浓重腥臊味的狂风,毫无征兆地平地卷起!那风邪性得很,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裹挟着漫天雪粉,狠狠拍在我家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板上!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门栓——那根碗口粗、钉得死牢的硬木门栓,竟像根朽烂的稻草,从中间齐刷刷断裂开来!断裂的茬口白森森的,透着诡异!

门,豁然洞开!

外面不是院子,不是风雪,而是一片翻滚搅动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门板被撕开,直接连通了九幽地狱的入口!那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翻滚着,咆哮着,带着刺骨的阴寒和令人作呕的腥风,瞬间就涌了进来!屋里那点微弱的光线,连挣扎一下都没有,瞬间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彻骨的寒意,不仅仅是冻僵皮肉的寒冷,而是一种能冻结灵魂的阴邪之气,瞬间将我淹没!我连一声惊叫都发不出来,喉咙像是被冰坨子塞住了,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四肢百骸僵硬得如同石头。

就在那翻滚的黑暗即将把我彻底吞噬的前一瞬,我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门口那畜生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度怨毒和贪婪的红光!它尖啸一声,整个身影猛地向前一窜,像一道鬼魅般的黄影,就要扑入这无边的黑暗!

跑!

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字在疯狂地尖叫!身体的本能终于压倒了恐惧带来的僵硬!我甚至来不及思考,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冰冷的土炕上弹了起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凭着对这小破屋最后一点熟悉感,朝着屋子后墙的方向——那里有个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后窗——不要命地扑了过去!

身后,是那令人头皮炸裂的尖啸,是黑暗汹涌翻滚的咆哮,是浓烈得让人窒息的腥风!我甚至能感觉到那畜生尖利的爪子带起的阴风,已经刮到了我的后颈窝!

“砰!”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像一颗炮弹,狠狠地撞在那扇糊着厚厚黄纸的后窗上!腐朽的木头窗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窗纸“刺啦”一声被撞开一个大洞!冰冷的、混杂着雪粒的空气猛地灌了进来,也带来了生的希望!

我连滚带爬,不顾一切地从那个破洞里钻了出去!后背的破皮袄被断裂的木茬子狠狠刮了一下,撕开一个大口子,火辣辣地疼。但我根本顾不上,一头扎进了屋后齐膝深的、冰冷刺骨的积雪里!

一扑进雪窝子,我立刻手脚并用,像只逃命的野狗,没命地往屯子后面那片黑压压的老林子方向爬!冰冷的雪沫呛进我的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剧痛。身后,我家那破屋子里,传来一声非人的、狂怒到极点的尖啸!那声音震得我耳膜生疼,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紧接着,是木头被疯狂撕裂、撞击的可怕声响,还有某种东西在极度暴怒中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和撕咬声!

它在拆房子!它在发泄!

我连头都不敢回,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吸进冰冷的空气都像刀割,每一次在深雪里拔出腿都耗尽力气。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林子!钻进老林子!爷爷说过,再邪性的东西,进了老林子深处,也得掂量掂量!

屯子里的死寂被彻底打破了。我连滚带爬地逃窜,身后那拆家毁屋的恐怖声响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着。每一次沉重的撞击声传来,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口,逼得我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在深雪里拼命挪动。

终于,眼前不再是低矮破败的屋顶,而是那片如同巨大黑色屏风般矗立的老林子边缘。那些落了叶的桦树、松树,枝桠扭曲着伸向灰暗的天空,像无数枯瘦鬼爪。积雪挂在枝头,沉甸甸的,随时会崩塌下来。

我几乎是扑进林子的。一头扎进几棵粗壮老桦树根部的雪窝子里,冰冷的雪瞬间埋到了胸口。刺骨的寒意让我一个激灵,却也带来一种暂时的、虚假的安全感。我死死屏住呼吸,像块埋在雪里的石头,只留下鼻孔和眼睛露在外面,惊恐万状地回望来路。

屯子方向,我家那位置,已经成了一片混乱的雪雾。隐约能看到一个焦躁狂暴的黄影,在那片雪雾里疯狂地窜跳、扑腾,带起大团大团的雪粉。它尖利的叫声穿透林间稀疏的树木,一声比一声凄厉怨毒,刮得人耳膜生疼。但它似乎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只在原地打转,像一头被无形的栅栏圈住的疯兽。

是那道被它自己撞开的、翻涌着黑暗的门?还是这老林子边缘某种看不见的界限?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它暂时没能追进林子。但这念头带来的不是安心,而是更深沉的恐惧。它记住我了。那双血红的眼睛,那截系在尾巴上的红头绳,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脑子里。

在雪窝子里猫了不知多久,感觉手脚都冻得失去了知觉,林子里光线变得更加昏暗,风雪似乎也小了一些。身后屯子里的尖啸和拆砸声,不知何时终于停歇了。死一样的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风穿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呜咽般的低啸。

再待下去,不被那东西找到,也得活活冻死在这雪窝子里。我艰难地活动着冻僵的手脚,抖掉身上的雪,挣扎着爬起来。腿脚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千斤重的镣铐。

不能回屯子,那是死路。只能往林子深处钻。老林子是禁地,传说里面有成了气候的老棒槌(人参精),有守着山宝的山魈,比黄皮子更邪乎。但眼下,那禁地反而成了唯一可能的生路。至少,爷爷提过一嘴,林子深处有个废弃的猎人雪窝子,不知还在不在。

我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里爷爷说过的、靠近背阴坡的那片林子深处,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去。雪深林密,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饥饿感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在空瘪的胃里啃噬。身上那件破皮袄根本挡不住这林间的阴寒,风一吹,透心凉。

天色越来越暗,灰蒙蒙的,分不清是时辰到了还是风雪又要起。就在我累得几乎要一头栽倒在雪地里,再也爬不起来的时候,前方一处背风的陡坡下面,隐隐约约显出一个被积雪半掩埋的轮廓。

像个小土包,但形状过于规整。积雪覆盖下,露出了几根腐朽发黑的圆木端头。

是它!爷爷说的那个废弃雪窝子!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支撑着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雪窝子入口很矮,被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大半。我顾不上许多,用冻僵的手拼命扒开积雪,露出一个勉强能容一人钻进去的、黑洞洞的入口。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腐木、动物巢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臊味道扑面而来,呛得我一阵咳嗽。里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我犹豫了一下。这黑暗,让我立刻想起了家里那扇被撞开后涌出的、翻腾的黑暗。但外面刺骨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提醒我别无选择。我一咬牙,矮身钻了进去。

里面空间不大,勉强能容一个人蜷缩着坐卧。地面是冻硬的泥土,冰冷刺骨。但神奇的是,一进来,外面呼啸的风声瞬间小了许多,虽然依旧阴冷,却比暴露在风雪中强了百倍。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淹没了我,我靠着冰冷的土壁滑坐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肺部的刺痛和浓重的白雾。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紧紧包裹着我。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借着入口处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看清雪窝子内部模糊的轮廓。角落里堆着些腐朽发黑的干草,大概是以前猎人留下的。空气里那股复杂的、难以形容的味道更加清晰了,除了木头腐败和野兽的骚气,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但挥之不去的……像是肉放久了的、淡淡的腐败气息?

我太累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摸索着把角落里那些朽烂的干草尽量拢到一起,蜷缩着身体躺了上去。干草冰冷扎人,带着浓重的霉味,但好歹能稍微隔绝一点地面的寒气。

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下来,极度的疲惫和饥饿感就像潮水般将我吞没。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意识也开始模糊。就在我昏昏沉沉,即将坠入无意识深渊的边缘时——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的响动,仿佛是什么小东西掉落在干草上。

声音很轻,但在死寂的雪窝子里,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我的心脏猛地一抽,所有困意瞬间被驱散得无影无踪!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我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得如同石块,耳朵却竖得比兔子还尖,捕捉着黑暗中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

死寂。

只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咚咚作响。

是错觉?是风吹落的雪块?还是……耗子?

就在我惊疑不定,试图用冻僵的手指去摸索身边发出声响的位置时,我的指尖,在冰冷的、带着霉味的干草里,触碰到了一个东西。

一个小小的,硬硬的,带着一种奇异弧度的东西。

我的手指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了回来!但好奇心,或者说一种不祥的预感,驱使我再次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在黑暗中摸索着,重新触碰到了它。

这一次,我摸得更清楚了。那东西不大,比我的拇指稍粗一些,表面冰凉光滑,带着一种骨骼特有的硬度和弧度……顶端,似乎还有一个圆润的凸起?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了!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头皮瞬间炸开!一个恐怖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脑海——这形状……这分明像是一截……人的指骨?!

“嗡”的一声,脑子里一片空白!极度的恐惧让我几乎要尖叫出声!我猛地收回手,身体像受惊的虾米一样蜷缩起来,后背死死抵住冰冷的土壁,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

就在这时,入口处那点微弱的天光,似乎被什么东西遮挡了一下。

不是风雪的影子!那阴影的形状……像是一个蹲伏着的、小小的轮廓!

我的血液瞬间凝固了!猛地抬头,视线死死钉在雪窝子那低矮的入口处!

没有东西进来。只有外面被积雪反射的、灰蒙蒙的光线。

但就在那光线下,就在入口边缘那半融化的肮脏积雪上,清晰地印着几个小小的、带着爪尖的脚印!

那脚印一路延伸,消失在窝棚入口外的黑暗里。看那方向,正是朝着我藏身的这片背阴坡深处……

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肉里,用剧痛来压制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身体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蜷缩在冰冷的干草堆里,连呼吸都变成了无声的抽噎。那截冰凉的、疑似指骨的触感还残留在指尖,像毒蛇的信子舔过,带来一阵阵恶寒。

入口处那小小的爪印,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它没走!它一直在外面!它知道我躲在这里!

雪窝子里的黑暗,不再是简单的遮蔽,而变成了粘稠的、充满恶意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缠绕着我的脖子,勒得我喘不过气。角落里那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此刻也变得无比清晰,直往鼻子里钻,带着死亡的暗示。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外面除了风雪的低啸,再无其他动静。但我知道,它就在附近。那双血红的眼睛,一定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死死地盯着这个低矮的入口。

蜷缩带来的麻木和寒冷渐渐被一种更强烈的本能取代——不能坐以待毙!这雪窝子就是个死地,一旦它决定进来,我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必须趁着它还没发动,离开这里!

可外面是茫茫雪原和更深的林子,往哪里逃?哪里还有活路?

一个模糊的念头,像黑暗中闪现的一点微弱火星,浮现在我混乱的脑海里。爷爷活着的时候,有次醉酒后提过一句,像是禁忌的呓语:“……老鸹岭……死人沟……穿过去……有片‘鬼见愁’的石砬子……砬子根底下……有缝……通着地气……邪乎东西……轻易不沾边儿……”

死人沟!鬼见愁!

光是这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但爷爷那模糊的话里,似乎又透着一线生机?“邪乎东西轻易不沾边儿”?是真是假?爷爷是随口一说,还是确有其事?

求生的欲望像野火一样烧灼着我。留在这里是十死无生,闯一闯那死人沟,或许……还有一线渺茫的生机?至少,那畜生似乎对这片靠近林缘的雪窝子有所顾忌,没有立刻扑进来,也许……它对更深处的地方,同样有忌惮?

拼了!

这个念头一起,一股混杂着绝望和狠劲的力量涌了上来。我小心翼翼地活动着冻得发麻的四肢,忍着骨头缝里的酸痛,像只警惕的狸猫,一点点挪到雪窝子入口边缘。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外面只有单调的风声。

我猛地探头,飞快地朝外面扫了一眼!

风雪似乎小了些,天色是那种铅块一样的灰暗,分不清时辰。入口附近空荡荡的,只有被风吹动的雪沫。那几个爪印,依旧清晰地印在污雪上,指向坡上更深沉的黑暗。

就是现在!

我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从低矮的入口窜了出去!冰冷的空气瞬间灌满肺叶,呛得我几乎窒息。落地时脚下一滑,重重摔在雪地里,但我根本顾不上疼,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朝着与爪印方向相反的、记忆中死人沟所在的东北方,没命地狂奔!

肺像破风箱一样剧烈地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刮过喉咙。我不敢回头,把所有力气都灌注在两条腿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及膝的积雪里跋涉,朝着那片传说中连鬼都发愁的绝地冲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钟,也许有一个时辰。双腿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每一次迈步都耗尽全身的力气。就在我快要虚脱倒下的时候,前方的地形陡然变得险恶起来。

积雪覆盖下,隐约出现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谷。裂谷两侧是陡峭的、覆盖着冰雪和狰狞怪石的悬崖峭壁,像大地被巨斧劈开的狰狞伤口。这就是死人沟!沟里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只有呜呜的风声在下面盘旋回荡,如同无数冤魂的哭嚎。

沟的对面,是一片犬牙交错的黑色石砬子,如同无数指向灰暗天空的巨大獠牙,嶙峋、陡峭、寸草不生。最高的几块巨石,在风雪中若隐若现,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死寂和凶险。这就是鬼见愁!

绝望感再次攫住了我。这根本不是人能走的路!深不见底的死人沟横亘在前,对面是刀劈斧削般的绝壁!爷爷说的“缝”在哪里?难道要我跳下这深沟,或者徒手爬上那冰壁?

就在我因这绝境而心神剧震、脚步踉跄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侧前方不远处的雪地上!

不是爪印。

是图案!

一大片积雪被刻意地扫开,露出了下面冻得发黑的冻土。在那片冻土上,用一些暗褐色的、早已冻僵的东西,整整齐齐地摆放出了一个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图案!

那分明是一个扭曲的人形轮廓!

头颅、躯干、四肢……甚至能模糊地分辨出五官的位置!而组成这人形的“材料”,赫然是各种小动物的残骸!冻得梆硬的死老鼠、被啃得只剩骨架的鸟雀、还有几块颜色发黑、形状可疑的肉块……它们被精心地摆放着,填充着人形的各个部位。

在人形轮廓的“心脏”位置,摆放的东西格外刺眼——几根细小的、白森森的骨头!看那形状和大小,分明是某种小兽的腿骨或肋骨!而在“头颅”的位置,则塞着一团灰黑色的、毛茸茸的东西,像是什么动物的内脏冻硬了。

一股浓烈到极点的、混杂着血腥、腐败和野兽腥臊的恶臭,扑面而来!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这不是简单的捕猎残留!这是某种邪恶的、亵渎的仪式!是献祭!是摆给什么东西看的!

“呜——嗷——”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间所有的长嚎,猛地从我身后的林子里炸响!那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怨毒、狂怒,还有一种……仿佛被冒犯了神圣领域的暴戾!

我魂飞魄散!猛地回头!

只见身后几十步开外,那片稀疏的桦树林边缘,一个焦黄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立在一块凸起的雪岩上!正是那只讨封的黄皮子!

它不再是之前那种人立讨封的诡异姿态。它整个身体伏低,脊背弓起,油亮的皮毛根根炸开,让它看起来膨胀了一倍不止!那条尾巴,此刻不再是微微晃动,而是如同烧红的铁鞭一样,高高竖起,疯狂地左右抽打,抽得空气都发出“呜呜”的尖啸!尾巴尖上那截刺目的红头绳,在灰暗的天色下,像一滴凝固的污血!

最恐怖的是它的眼睛!那对血红的眼珠,此刻爆射出一种近乎实质的凶光,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又猛地转向雪地上那个用残骸摆出的巨大“人形”,那目光里的怨毒和暴怒,几乎要化为火焰喷出来!

它在看那个“人形”!它的愤怒,似乎不仅仅是因为我逃跑,更是因为我这个“祭品”,竟然胆敢逃离它精心布置的“祭坛”,甚至……亵渎了它的“杰作”?!

它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低沉咆哮,充满了嗜血的威胁,像沸腾的泥浆。四只爪子深深抠进身下的雪岩,坚硬的冻土和积雪被刨开,留下深深的沟壑。它要扑过来了!

完了!前有绝壁深沟,后有索命邪祟!真正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极度的恐惧反而催生出一股疯狂的狠劲!爷爷那句模糊的呓语像最后一点火星在脑海里闪过:“砬子根底下……有缝……通着地气……”

缝!哪里有缝?!

我的视线如同濒死的野兽,疯狂地在对面那片狰狞的鬼见愁石砬子上扫视!悬崖!峭壁!冰雪!嶙峋的怪石!

就在我目光扫过靠近死人沟边缘、一片特别陡峭、几乎垂直的黑色石壁底部时,似乎……似乎看到了一点异常!

那里堆积着厚厚的、被风吹过去的雪层,但就在雪层和冰冷岩石的交界处,隐约有一道极其狭窄的、不规则的黑色缝隙!那缝隙被积雪和垂挂下来的冰凌半掩着,若不是此刻被逼到了绝境,带着一种豁出命去的审视,根本不可能发现!

那道黑黢黢的缝隙,像大地裂开的一道细长伤口,深不见底。它就是我眼前唯一的“生门”!

身后,那黄皮子喉咙里的咆哮声骤然拔高,变成了进攻前的尖啸!它后腿猛地一蹬雪岩,焦黄的身影如同离弦的箭,裹挟着一股浓烈的腥风和刺骨的杀意,凌空向我扑来!那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跑!跳!钻进去!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爆发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疯牛,朝着死人沟的边缘,朝着那道狭窄的石缝,用尽全身的力气,纵身一跃!

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深渊之风从脚下呼啸而上,刮得我脸颊生疼。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朝着那道狭窄的石缝坠落!

就在我身体即将砸向石壁的瞬间,我拼命地蜷缩身体,双臂死死护住头脸,侧着身子,像一颗被硬塞进炮膛的炮弹,狠狠撞向那道黑黢黢的缝隙!

“砰!”

一声闷响!肩膀和侧身传来骨头几乎碎裂般的剧痛!冰冷的岩石粗糙的棱角狠狠刮擦过我的皮肉,火辣辣地疼!巨大的冲击力让我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

但我成功了!我的大半个身子,连同拼命缩起来的头,硬生生地挤进了那道狭窄得令人窒息的石缝!只有一条腿还挂在冰冷的石缝外面!

就在这一刻!

“嗤啦——!”

一声令人头皮炸裂的、如同滚烫烙铁按在生肉上的可怕声响,伴随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猛地在我身后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那黄皮子一声痛苦到极点、尖锐到能刺穿耳膜的惨嚎!

我挂在石缝外的脚踝,甚至能感觉到一股灼热的气浪猛地扫过!带着一种硫磺般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剧痛和冲击让我晕头转向,但身后那声凄厉得不似凡物的惨嚎,以及脚踝感受到的灼热异样,像冰水浇头,让我瞬间清醒了大半!我顾不上浑身散架般的疼痛,也顾不上那条还卡在外面的腿,用尽吃奶的力气,拼命地往石缝深处挤!手脚并用,像条钻洞的泥鳅,在冰冷粗糙的岩石上蹭掉了一层皮!

终于,在肩膀和后背传来一阵更剧烈的摩擦疼痛后,我整个身体完全缩进了那道狭窄的石缝深处!

我瘫软在冰冷潮湿、布满碎石的狭小空间里,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石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部撕裂般的疼痛。冷汗像小溪一样顺着额头、鬓角往下淌,瞬间就被这缝隙里阴冷的地气冻得冰凉。

外面,那黄皮子凄厉的惨嚎声还在持续,但已经由高亢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惧?嚎叫声中,还夹杂着爪子疯狂抓挠坚硬岩石的“嘎吱嘎吱”声,那声音听得人牙酸,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狂怒,却又始终不敢真正靠近这石缝边缘。

我蜷缩在黑暗的缝隙深处,身体因为剧痛和极度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外面那畜生抓挠岩石的噪音,如同钝刀子割肉,一下下刮擦着我的神经。它不敢进来!爷爷模糊的话竟然是真的!这通着地气的石缝,这“鬼见愁”砬子下的地方,真的让它忌惮!

但我不敢放松一丝一毫。缝隙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岩石特有的冰冷气息,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硫磺的余味,大概就是刚才灼伤那畜生的东西。我竖起耳朵,像受惊的兔子,捕捉着缝隙外的每一丝动静。

那抓挠声持续了不知多久,渐渐变得无力,最后只剩下几声充满不甘和怨毒的低沉呜咽。然后,脚步声响起,极其缓慢、沉重,带着一种受伤野兽的蹒跚,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风雪呜咽的背景里。

走了?真的走了?

巨大的脱力感和劫后余生的虚软感瞬间淹没了我。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眼前阵阵发黑,浑身的伤口——肩膀、后背、侧腰、特别是那条被岩石棱角狠狠刮过的腿,开始传来迟来的、钻心的剧痛。我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寒冷、疼痛、饥饿、无边的疲惫,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后怕,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啃噬着我最后一点意识。黑暗的缝隙,成了此刻唯一的庇护所。眼皮越来越重,像被无形的巨石压着,意识在剧痛和寒冷的夹击下,一点点沉入黑暗的深渊……

……

我是被冻醒的,也是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给“扎”醒的。

意识像沉在冰冷的泥沼里,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挣扎着浮上来一点。浑身没有一处不疼,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眼睛沉重得睁不开,只能勉强掀开一条细缝。

眼前依旧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似乎……比刚挤进来时,稍微适应了一些?能勉强分辨出石缝内部极其模糊的轮廓。很窄,很深,像一个巨大的石头棺材斜着插进了山体。空气是凝固的寒冷,带着浓重的土腥和岩石的冰冷气息,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的硫磺味。

我试着动了动手指,僵硬得像不属于自己。饥饿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胃。渴,喉咙干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不行,不能待在这里。就算那畜生走了,留在这石缝里,冻饿也能要了我的命。必须出去,找点吃的,或者……至少找到一条离开这绝地的路。

求生的欲望再次压倒了身体的痛苦和虚弱。我咬着牙,忍着浑身散架般的剧痛,一点点蹭着冰冷的石壁,挣扎着坐起来。然后,手脚并用,像一只笨拙的螃蟹,朝着缝隙入口处微弱的光亮,艰难地挪动。

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疼得我直抽冷气。特别是那条被岩石刮伤的腿,稍微用力,就传来一阵刺骨的锐痛。短短几尺的距离,挪得我满头大汗(虽然那汗也是冰凉的),几乎耗尽了我刚刚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

终于,我挪到了石缝入口边缘。外面风雪似乎停了,天色是一种铅灰色的、令人压抑的阴沉。死人沟依旧横亘在前,深不见底,沟底的风声呜咽着,如同鬼哭。对面的鬼见愁石砬子,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更加狰狞险恶。

我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缝隙外的雪地。

雪地上,一片狼藉。

之前那个用动物残骸摆出的巨大“人形”,此刻被彻底破坏了。那些冻僵的死鼠、鸟骨、肉块被狂暴地撕扯、践踏得七零八落,散落在被污雪和泥土搅浑的雪地上,一片狼藉。而在靠近石缝入口的雪地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爪印!

那爪印显得很乱,很焦躁,在原地反复踏踩,把积雪都踩实了。更令人心惊的是,在爪印最集中的地方,有一小片暗红色的、早已冻硬发黑的痕迹,如同泼洒在地上的劣质墨汁——是血!那畜生的血!

看来它被那地气灼伤得不轻,在这里徘徊暴怒了很久,却始终不敢真正靠近这石缝边缘。

看着那摊暗黑的血迹和凌乱的爪印,我心头涌起一股冰冷的快意,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寒意取代。它伤得不轻,但它还活着!它记仇!它一定会像毒蛇一样,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死死盯着我!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我咬着牙,忍着腿上的剧痛,一点点从狭窄的石缝里往外爬。身体蹭过冰冷的岩石,伤口再次被摩擦,疼得我眼前发黑。好不容易整个身体都挪了出来,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我,冻得我一个哆嗦。

站在死人沟边缘,望着对面陡峭的鬼见愁石砬子,还有下方深不见底的沟壑,绝望感再次袭来。没有路!爷爷说的“缝”难道就是刚才那个?那只是个死胡同!

我像只没头的苍蝇,沿着沟壑边缘,忍着腿伤,一瘸一拐地艰难挪动,目光绝望地扫视着对岸的石壁,寻找着任何一丝可能的出路。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找个避风的地方蜷缩起来等死的时候,我的视线,被死人沟对面、靠近鬼见愁石砬子底部、一处特别陡峭的悬崖下方吸引住了。

那里,在厚厚的积雪和垂挂的冰凌覆盖下,隐约……似乎……有一道更加宽阔的黑色裂口?像山体张开的一道口子?而且,那道裂口的位置,似乎比我藏身的这道石缝更靠下,更深邃?

是路吗?还是另一个死胡同?或者……更可怕的东西?

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留在这里,不是冻死饿死,就是等那养好伤的黄皮子找回来把我撕碎!那道裂口,是眼前唯一的、可能的“路”。

求生的意志支撑着我。我沿着沟壑边缘,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可以下去的地方。坡度极陡,覆盖着冰雪,滑不留手。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像壁虎一样贴着崖壁,一点一点往下蹭。好几次脚下一滑,碎石哗啦啦滚落深不见底的沟壑,吓得我魂飞魄散,死死抠住岩石缝隙才稳住身体。

冰冷的岩石磨破了我的手掌,腿上的伤口在剧烈的动作下又开始渗血,温热的液体流出来,瞬间被冻成冰碴子,黏在裤腿上。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巨大的痛苦和风险。

不知用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天,我终于极其艰难地蹭到了沟底附近,靠近那道更宽阔的黑色裂口。

沟底的风更大,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沟底特有的、难以形容的腐朽气息,打着旋儿往人骨头缝里钻。那道裂口就在眼前了,比我之前藏身的石缝宽得多,也深得多,像一张通往地底深处的巨口。里面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只有一股更加强烈的、混合着硫磺和某种陈腐气味的阴风,从里面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站在裂口前,那扑面而来的阴寒气息让我打了个寒颤。里面有什么?是通往外界的生路?还是更深的绝境?或者……是另一处邪祟的巢穴?

我犹豫了。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心脏。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碎石上快速爬行,猛地从我头顶上方、靠近沟壑边缘的某个地方传来!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猛地抬头!

只见几十步高的沟崖边上,一个焦黄的小小身影,正探出半个身子!它低着头,那双即使在灰暗天光下也依旧闪烁着怨毒红光的眼珠,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它竟然找到这里来了!它一直跟着!它就在上面盯着我!

那畜生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咕噜”声,前爪焦躁地刨着崖边的冻土。它似乎急于下来,但又对这条深沟,尤其是沟底弥漫的、带着硫磺味的阴风,表现出明显的忌惮和犹豫,只在崖边徘徊,不敢立刻跃下。

它不敢直接下来!

这个认知像一针强心剂!我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扑进了那道深不见底的山体裂口!管它通向哪里,总比立刻被那畜生撕碎强!

裂口里面比想象中宽敞,像一个倾斜向下的巨大甬道。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岩石和厚厚的、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冰冷浮土。空气更加阴冷刺骨,那股硫磺味混合着陈腐气息也更加浓重。光线极其微弱,只有入口处透进来的一点天光,勉强照亮前面几尺的距离,再往里就是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

我顾不上许多,忍着腿伤,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倾斜的甬道往下摸索。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包裹着我,只有自己粗重喘息和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孤独。未知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不断拍打着我的神经。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踩在深渊的边缘。

甬道似乎没有尽头,一直在向下延伸。走了不知多久,前方依旧是无边的黑暗。就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走向了真正的九幽地狱时,脚下突然一空!

“啊!”

我惊叫一声,整个人猛地向前栽倒!原来这倾斜的甬道在前面陡然出现了一个向下的陡坎!我毫无防备,直接滚了下去!

一阵天旋地转!身体在冰冷坚硬的岩石和浮土上翻滚碰撞,浑身的骨头都在哀嚎!肩膀、后背、膝盖……旧伤未愈又添新痛!翻滚了不知几圈,才重重地摔在下方相对平坦的地面上,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我躺在冰冷的浮土上,疼得蜷缩成一团,眼前金星乱冒,好半天才缓过气来。挣扎着撑起身体,环顾四周。

这里似乎是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的一部分。空间比甬道宽阔了许多。光线极其微弱,只有从极高处、可能是裂缝或气孔透下来的几缕微光,如同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洞穴狰狞怪异的轮廓。巨大的钟乳石和石笋在幽暗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兽的獠牙。空气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重的硫磺味和一种……奇怪的、微弱的腥气?

我的目光,被洞穴中央、靠近那几缕微光下方的一小片区域吸引住了。

那里有一小汪水!水洼不大,像是岩壁渗水积聚而成。水面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幽光。

水!是水!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疼痛和恐惧!我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渴!喉咙里干得像着了火!我甚至顾不上那水干不干净,有没有毒,扑到水洼边,双手掬起一捧水,就往嘴里灌!

水冰冷刺骨,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和硫磺味,喝起来极其苦涩难咽。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像一头渴疯了的野兽,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着。

冰水灌入喉咙,暂时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渴,却也激得我浑身一个哆嗦,胃里一阵翻腾。我喝得太急,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

就在我咳得撕心裂肺、弯下腰的时候,我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水洼旁边、靠近岩壁的阴影处。

那里,似乎堆着什么东西。

一堆……灰白色的、形状各异的东西。

在昏暗的光线下,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堆随意丢弃的垃圾。但其中几块……那弯曲的弧度……那熟悉的形状……

我的咳嗽声戛然而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

那不是什么垃圾!

那是骨头!

散乱的、大大小小的骨头!有的细长,像是肋骨;有的粗短,像是腿骨;还有几个小小的、圆球状的东西,滚落在骨头堆旁边……

我的胃猛地一阵剧烈痉挛!刚才喝下去的冰水混合着胃液,疯狂地涌上喉咙!我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趴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地呕吐起来!胆汁的苦涩混合着硫磺水的怪味,充斥了我的口腔和鼻腔。

吐得昏天黑地,直到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痛苦的抽搐。我瘫软在冰冷的浮土上,浑身脱力,冷汗浸透了破烂的衣衫。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感,如同冰冷的铁钳,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这里……这堆骨头……是那畜生的“粮仓”?还是它举行邪恶仪式的“祭品”存放处?那些小小的圆球……我不敢想下去!

这里不是生路!这里是魔窟!是地狱的入口!

我必须离开!立刻!马上!

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了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恶心感。我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浑身的剧痛,像只惊弓之鸟,跌跌撞撞地远离那堆令人作呕的骨头,朝着洞穴深处、感觉上可能有出口的方向摸索。

洞穴深处更加黑暗,怪石嶙峋,如同无数潜伏的鬼影。我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上。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似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不是从头顶透下的天光,而像是……火光?

我心中猛地一紧,是出口?还是……有其他人?或者是……更可怕的东西?

我放轻脚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朝着那光亮的方向挪去。光亮来自一处拐角后面。我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心脏狂跳,一点点探出头去窥视。

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如坠冰窟!

那是一个相对开阔些的石室。石室中央,竟然燃着一小堆篝火!跳跃的火焰发出昏黄的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让周围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和扭曲。

就在那跳跃的火光映照下,一个身影背对着我,坐在火堆旁。

那身影穿着……一件皮袄?样式有些古怪,毛色驳杂,像是用很多块不同动物的皮毛拼凑缝补起来的,显得肮脏而怪异。皮袄的帽子很大,将它的头脸完全遮盖在阴影里。

它低着头,似乎在摆弄着什么东西。火光照着它露在皮袄袖口外的手……那根本不是人手!那是两只覆盖着稀疏黄毛、指爪尖利的爪子!此刻,那两只爪子正灵活地……编织着什么?

我的目光顺着它的动作看去,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沉入脚底!

它爪子里,正灵巧地捻着一小截褪色的、脏兮兮的红头绳!绳子的另一头,似乎还系着一小块灰白色的、形状不规则的东西……

而在它脚边的地上,散乱地堆放着更多这样的“材料”——各种颜色的、早已失去光泽的破布条、细绳,甚至……还有几缕干枯的、带着毛囊的头发!旁边,还放着几块大小不一、被打磨得圆润的……小骨头!

它是在……用红头绳……串骨头?像做一串项链?

就在这时,那个身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它捻着红头绳的动作,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然后,它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它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过脸。火光跳跃着,勉强照亮了它帽子阴影下的一小部分侧脸。

那不是人脸!

灰黄色的皮毛紧贴着骨骼的轮廓,尖尖的吻部向前突出,几根长长的胡须在火光下微微颤动。

是黄皮子!一只穿着人皮袄、像人一样坐着的黄皮子!

更恐怖的是,它侧过来的那只眼睛!一只浑浊的、带着非人狡黠和冰冷恶意的眼睛!那眼神,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穿透了昏暗的光线,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戏谑,直直地“钉”在了我藏身的岩石拐角处!

它知道!它一直都知道我在这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极度的恐惧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扼住了我的喉咙,掐灭了我最后一丝侥幸!身体的本能比思维更快!在它那只邪恶的眼睛完全捕捉到我的瞬间,我像被火燎到的老鼠,猛地缩回头,转身就没命地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

顾不上腿伤!顾不上黑暗!顾不上一切!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逃!逃离这个地狱!逃离这个穿着人衣、串着人骨、用着红头绳的魔鬼!

我跌跌撞撞,在黑暗的洞穴里亡命奔逃,身后仿佛有无数双怨毒的眼睛在追赶。来时觉得漫长的甬道,此刻在疯狂的逃窜中似乎缩短了。我连滚带爬地冲进那狭窄的入口甬道,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

肩膀的伤在粗糙的岩石上摩擦,痛得钻心。腿上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浸透了裤腿。但我感觉不到!恐惧给了我最后的力量!我像壁虎一样拼命往上爬,指甲在岩石上抠出血痕!

终于,我看到了裂口处那灰蒙蒙的天光!像溺水的人看到了水面,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冲出裂口!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我摔倒在死人沟底冰冷的雪地上,贪婪地呼吸着,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我不敢停留,挣扎着爬起来,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伤腿,沿着沟底,像只受伤的野兽,朝着远离鬼见愁的方向,一瘸一拐地、没命地逃窜。

风雪不知何时又起了,雪花打在脸上,冰冷刺骨。身后那幽深的裂口,像一个张开的恶魔之口,无声地嘲笑着我的狼狈。

我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直到肺部像要炸开,直到那条伤腿彻底麻木,再也抬不起来。终于,我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厚厚的积雪里。

冰冷的雪包裹着我,反而带来一丝诡异的安宁。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我好像看到了屯子里那几根孤零零的烟囱,看到了爹冻僵的脸,看到了娘空洞的眼睛……还有那截刺目的红头绳,在那条高高翘起的尾巴上晃啊晃……

……

再次恢复一点意识时,我发现自己趴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门板冰冷粗糙的触感贴着我的脸颊。风雪好像停了,天光晦暗。

“吱呀——”

头顶传来门轴转动的声音。一股微弱的热气从门缝里透出来。

“哎哟!这…这不是老李家的小疙瘩吗?咋…咋成这样了?!” 一个带着浓重口音、惊惶苍老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是村尾的王寡妇。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干裂的嘴唇粘在一起。

“快!快抬进来!还有气儿!” 另一个粗嘎的男人声音响起,是隔壁的二柱叔。接着,几双粗糙冰冷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和腿,把我像拖死狗一样拖进了屋里。

屋子里有一股劣质烟草和柴火灰烬的味道,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但总算挡住了风雪。我被放在一个硬邦邦的土炕上,身下只铺着薄薄一层草席。有人给我灌了点温热的、带着糊味的稀粥,那点暖流滑过喉咙,像刀子一样疼,却让我冰冷的身体有了一丝活气。

“老天爷啊…这娃子遭了啥大罪了?瞧这一身伤…” 王寡妇的声音带着哭腔,粗糙的手指颤抖着碰了碰我腿上被岩石撕裂、又被冻得发黑的伤口。

“还能是啥?大雪封山,饿疯了呗!指不定是进老林子摔的…” 二柱叔瓮声瓮气地说,但语气里也带着惊疑不定。他凑近了看我,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可这伤…邪性啊…还有这脸色,青得跟死人似的…”

我闭着眼,一动不动。身体的痛苦还在其次,脑子里像塞满了冰冷的雪块,冻僵了所有的思绪。那个穿着人皮袄、坐在火堆旁串骨头的黄皮子身影,那双浑浊而恶毒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灵魂深处。还有那堆灰白的骨头,那截红头绳……娘最后的声音……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外面的风雪更刺骨。我猛地打了个哆嗦。

“醒了!醒了!” 王寡妇惊喜地叫道,又端来半碗温热的糊糊,“小疙瘩,快,再喝点!暖和暖和!”

我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屋子里光线昏暗,只有炕头一盏小油灯跳动着豆大的火苗。王寡妇和二柱叔两张布满皱纹、写满担忧的脸凑在近前。看到他们,一丝微弱的暖意才艰难地穿透了包裹着我的冰冷外壳。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水……”

王寡妇赶紧又端来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温水。我贪婪地喝了几口,感觉干裂的喉咙稍微好受了一点。

“娃啊,” 二柱叔蹲在炕沿边,粗糙的大手无措地搓着,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后怕和探询,“你…你这是打哪儿回来的?老林子深处?遇上啥了?咋…咋弄成这样?”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褴褛的、沾满血污和污泥的破皮袄上扫过,又落在我那条狰狞的伤腿上,眉头拧成了疙瘩。

王寡妇也紧张地看着我,手里的碗微微颤抖。

我张了张嘴。那个穿着人皮袄的身影、那串骨头的画面、那深不见底的裂口……无数恐怖的碎片在脑海里翻腾,争先恐后地要冲出口。但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爪子扼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我能说什么?说黄皮子讨封?说死人沟?说鬼见愁石砬子下的魔窟?说那个像人一样坐着、串着人骨头的“黄仙”?

他们会信吗?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被饿疯了,冻疯了!或者,更糟……引来更可怕的东西……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恐惧席卷了我。我猛地闭上眼,把头扭向冰冷的土墙,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别问了!别问了老蔫巴!” 王寡妇带着哭腔打断二柱叔,“你看把孩子吓的!先让他缓缓!缓缓!” 她摸索着给我掖了掖那床又薄又硬的破被子,动作带着一种笨拙的怜惜。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小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在土墙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

在二柱叔家那冰冷的土炕上,我像一具尚有呼吸的尸首,昏昏沉沉地捱过了不知多少天。腿上的伤,被王寡妇用不知哪里翻找出来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草药糊糊胡乱地敷着,又用破布条一圈圈缠紧。那草药糊在伤口上火辣辣的疼,像是在伤口上撒盐,但几天下来,那钻心的锐痛竟然真的消减了些许,只剩下一种深沉的、闷闷的钝痛,如同骨头里钉进了锈蚀的铁钉。

饥饿像永不餍足的蛆虫,日夜啃噬着我的内脏。王寡妇每天颤巍巍地端来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偶尔里面会飘着几片不知名的、嚼起来如同木屑的野菜叶子。这点东西落进胃里,非但填不满那无底的空洞,反而像往滚烫的油锅里滴了水,激起更凶猛的饥饿咆哮。每一次吞咽都带着绝望的滋味,身体像个漏了底的破口袋,怎么也填不满,反而在寒冷和饥饿的双重压榨下,迅速地干瘪下去。肋骨清晰地凸出来,像一排冰冷的琴键。

二柱叔来过几次,总是蹲在炕沿边闷头抽他那呛人的旱烟。烟雾缭绕中,他浑浊的眼睛偶尔会抬起,带着一种复杂的、欲言又止的神色,偷偷打量我。那眼神里有残留的惊悸,有深切的困惑,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畏惧。他不再追问我的遭遇,但那沉默本身,就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心头。屯子里其他幸存的几户人家,似乎也从王寡妇和二柱叔口中得知了什么,再没人踏进过这个门槛。靠山屯,这个被风雪和死亡洗礼过的地方,连仅存的活气都透着一种死寂的冰冷。

只有王寡妇,这个平日里胆小怕事、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孤老婆子,每日雷打不动地过来。她动作笨拙地给我换药,喂我喝那点吊命的糊糊,用她枯树皮一样的手,一遍遍摩挲我滚烫的额头。她嘴里絮絮叨叨,有时是含混不清的祈祷,有时是些陈年旧事的碎片,更多的时候,是反复念叨着一句话:“挺住啊,小疙瘩…熬过这阵儿…开春儿…开春儿就好了…” 她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希冀,仿佛“开春”两个字,就是能驱散一切邪祟和苦难的咒语。

开春?我躺在冰冷的炕上,望着被油烟熏得乌黑的低矮屋顶,心里一片死灰。那个穿着人皮袄、在幽深地穴里串着骨头的影子,那双隔着火堆、穿透黑暗盯住我的浑浊黄眼,早已像冰锥一样,深深扎进了我的骨髓。它带来的寒意,比靠山屯最冷的冬天还要彻骨。开春的暖阳,真的能融化这份冻结在灵魂深处的恐惧吗?我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能活到开春。

日子就在这昏沉、饥饿、疼痛和死寂中,一天天捱过去。窗外的风雪似乎渐渐弱了,偶尔能听到冰棱子从屋檐上断裂掉落的清脆声响。阳光,真正的、带着一丝微弱暖意的阳光,开始吝啬地透过糊着厚厚窗纸的小格子窗,在冰冷的泥地上投下几块模糊的光斑。

这一天,王寡妇照例端来糊糊。我挣扎着半坐起来,靠着冰冷的土墙,小口小口地吞咽。身体依旧虚弱得厉害,每一次抬手都牵动酸痛的筋骨,但那股沉疴般的昏沉感,似乎被窗外透进的光线驱散了些许。

王寡妇看着我喝完了糊糊,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个干瘪的笑容,像是枯树皮绽开了一道缝。她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腻腻的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一小块黑乎乎、硬邦邦的东西。

“喏,”她小心翼翼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丁点,递到我嘴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分享珍宝般的隐秘,“前年晒的肉干…就剩这点了…含嘴里,化着吃…长点力气…”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油脂和烟熏火燎的气息钻进我的鼻孔。是肉!真正的肉!尽管只有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丁点!我几乎是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含住了那一小块硬物。咸腥、柴硬,还带着一丝陈年的哈喇味,但它在嘴里慢慢化开的瞬间,那久违的、属于油脂和蛋白质的滋味,像一道微弱却真实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味蕾,顺着干涸的食道滑下,给这具几乎被饥饿掏空的躯体,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活气。

王寡妇看着我,那干瘪的笑容似乎深了一点,浑浊的眼睛里也多了点神采。“这就对了…有点活泛劲儿了…” 她收起布包,仔细揣回怀里,又伸手过来,想帮我理一理额前汗湿的乱发。

就在这时,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那只枯瘦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中,离我的额头只有寸许。她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了!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那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的目光,死死地、难以置信地钉在了我的脸上!不,是钉在了我的眼睛下方!

一股寒意猛地从我的脚底板窜起,瞬间冻结了刚刚因为那点肉味而升起的一丝暖意!我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脸颊。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冷、粗糙,带着病后的虚弱。但王寡妇那惊恐欲绝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在我的神经上!

“……咋……咋了?” 我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王寡妇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猛地收回手,身体剧烈地哆嗦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身后的破木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响。她布满皱纹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比窗外的积雪还要惨白!她惊恐地、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像是看到了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她不敢再看我,猛地低下头,嘴里语无伦次地念叨着:“没…没啥…没啥…你…你歇着…歇着…”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说完,她像被鬼撵着一样,转身就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屋子,连门都忘了带上。冰冷的寒风立刻从敞开的门口灌了进来,卷起地上的浮尘,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在土墙上投下无数狂乱舞动的影子。

屋子里死寂一片。只剩下我一个人,僵在冰冷的土炕上。王寡妇那惊恐万状的眼神,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脑海里。她看到了什么?我的脸……怎么了?

一股冰冷彻骨的恐惧感,顺着脊椎慢慢爬升,缠绕住我的心脏。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土炕旁边,挨着那个破木柜的角落里,放着一个东西。那是王寡妇洗脸用的一个破瓦盆。瓦盆里残留着一点浑浊的脏水。

此刻,那浑浊的水面,像一面模糊的、被诅咒的镜子,正微微晃动着,映照出屋顶乌黑的椽子,也映照出……一张脸。

一张我几乎认不出来的脸。

灰败,干枯,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像蒙着一层死气的皮紧紧绷在骷髅上。那是饥饿和伤痛留下的印记。

但我的目光,却被牢牢地钉在了那张脸的右眼角下方。

在那里,紧贴着下眼睑的皮肤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多了一道极其细微的褶皱。

那褶皱的形状,扭曲、怪异。

像一道干涸在黄土上的、微小而清晰的……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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