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淼森抱着纸箱走出写字楼，被裁员通知钉在雨夜里。

＞便利店角落，单亲妈妈叶枸香正把过期泡面塞给女儿。

＞他掏出最后硬币买下那包面，却被当成跟踪狂。

＞当简历散落一地，她看见“高级工程师”的头衔躺在水渍中。

＞“收银系统坏了。”她低声说。

＞他修好机器时，店长派出兼职邀请。

＞凌晨三点，他接过她手写的便条：“缺夜班理货员，管宵夜。”

＞晨光中手机弹出招聘信息，他忽然在咖啡香气里敲下：

＞“接受夜班，薪资可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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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带着一股子蛮横的劲儿，噼噼啪啪砸在写字楼高耸的玻璃幕墙上，那声响密集得令人心慌，像无数细小的鼓槌在疯狂敲打着一面巨大的鼓。莫淼森站在沉重的旋转门外，怀里那只半空的纸箱，是他在这栋楼里存在过的最后凭证。雨水沿着顶棚金属框架的缝隙汇聚、坠落，在他面前连成一道晶亮又冰冷的水帘，隔绝了门内灯火通明的虚幻繁华，也模糊了门外湿漉漉的、真实的狼狈。

裤袋里的手机屏幕在阴影里骤然亮起，刺眼的光映亮了他下颌紧绷的线条。财务总监的名字跳出来，紧随其后的消息像一根淬了冰的锥子，精准地捅进他早已麻木的心脏：“补偿金流程复杂，要等下个月才能走完，你先签了离职协议吧，大家好聚好散。”

好聚好散。莫淼森咀嚼着这四个字，舌尖尝到的只有铁锈般的苦涩和荒谬。他低头，目光落在纸箱里。那副陪他熬过无数个通宵的机械键盘，几个常用键的键帽边缘，还顽固地粘着一圈深褐色的印记——那是凌晨三点灌下的速溶咖啡留下的勋章。箱角，一张边缘微微卷起的旧工牌卡在那里，塑料封套下的照片上，八年前的年轻人眼神清亮，带着初入职场的锐气和憧憬，无畏地望向镜头。而现在，旋转门光洁如镜的玻璃上，映出的那张脸，眼窝深陷，布满通红的血丝，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杂乱如野草，已经三天没碰刮胡刀了。时间无声地流淌，带走了锐气，只留下这一身洗不掉的疲惫和此刻无处可去的茫然。

雨幕无边无际，将整座城市浸泡在灰蒙蒙的水汽里。就在这时，雨帘深处，一点暖黄的光晕顽强地穿透了湿冷和黑暗，固执地亮着。那是一家24小时便利店，像一个孤独的、小小的灯塔，在深不见底的雨夜海洋里，散发着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意。

旋转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风铃随之叮咚轻响。一股混杂着关东煮咸鲜蒸汽的暖风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带着一种近乎窒息的温度差。货架间冷气开得很足，与门口的湿热形成鲜明对比，激得他裸露的手臂皮肤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他像个迷路的幽灵，漫无目的地在狭窄的过道间游荡，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包装在冷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廉价的光泽，却无法进入他的视线。

直到第七排货架，靠墙的阴影深处，一阵极力压抑的、窸窸窣窣的响动钻进了他的耳朵。

他停下脚步，目光探寻过去。角落里蜷缩着两个人影。一个小女孩，扎着羊角辫，但其中一边的橡皮筋松脱了，几缕细软的头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她正把一小块干硬的泡面饼往嘴里塞，动作带着一种小动物般的急切和本能。旁边穿着浅蓝色便利店工作服的女人——那衣服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子磨出了毛糙的边——慌忙地、几乎是粗暴地一把按住女儿的小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沙哑和不容置疑：“小雨！不能吃！这个坏了！”

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飘了过来。过期食品特有的、沉闷的酸腐气息，混合着廉价洗发水那种过于甜腻的香精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孩童的奶膻气。莫淼森的目光扫过女人用力按住女儿的那只手，袖口边缘磨得起了一层细小的毛球，指甲缝里嵌着深色的污垢，那是日复一日擦拭货架、搬运货物留下的印记。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闷闷的疼。他什么都没说，沉默地转身，走向收银台。那个穿着同样制服的年轻男收银员正低头刷着手机视频，嘴角咧着，发出无声的笑。

“那包泡面，”莫淼森的声音有点干涩，他指了指阴影处的方向，“角落里那个小女孩手里的，算我的。”

收银员这才懒洋洋地抬起头，脸上还残留着看视频的笑意，瞥了他一眼，又扭头朝货架方向望了望，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又混杂着些许不耐的神情。他拿起扫码枪，手指在键盘上随意点了几下：“喏，那个角落的临期品，算你便宜点，三块五。”

莫淼森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袋深处，指尖在冰冷的金属上摸索着，触碰到那几枚仅存的硬币。他沉默地，一枚一枚地掏出来，摊在冰冷的金属收银台上。硬币撞击台面，发出几声细微、清脆又带着点寒酸的叮当声。他数了数，正好三块五。钢镚儿边缘沾着裤袋里的一点棉絮。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急促的、带着怒气的脚步声。刚才还在角落里的那个女人像一阵风似的冲到了收银台前，一把从收银员刚准备递出的塑料袋里夺过那包小小的泡面，动作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激烈。她猛地抬头，那双因疲惫和长期缺乏睡眠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此刻燃烧着警惕和一种近乎凶狠的敌意，直直地刺向莫淼森：“谁要你假好心？跟踪狂！从刚才在外面就一直盯着我们！”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声音惊动了靠窗高脚凳上正在加热便当的年轻上班族，他皱着眉抬起头，嘴里还叼着半根香肠；旁边整理杂志架、穿着同样蓝工作服的另一个店员也停下动作，目光带着审视和好奇投了过来。几道无形的视线，像细小的针，带着探究、怀疑和一丝看热闹的漠然，刺在莫淼森的后颈皮肤上，激起一阵难堪的燥热。

被妈妈紧紧拽住手腕的小雨，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小身体因为害怕和委屈而剧烈颤抖，眼泪大颗大颗滚落。她边哭边用另一只没被抓住的小手，拼命指向莫淼森，抽抽噎噎地喊：“妈妈……不要凶叔叔！呜……他刚才……刚才在公司楼下，给我糖吃了！薄荷糖！凉凉的！” 小女孩的哭声在安静的店里回荡，带着一种撕破伪装的穿透力。

莫淼森猛地一怔，记忆的闸门被这哭声撞开。半小时前，在公司楼下那个阴暗的避雨角落，他确实把口袋里客户塞给他的一小盒薄荷糖，随手分给了那个蜷缩在墙角、眼巴巴看着行人的小女孩。那时他满心都是被驱逐的冰冷和麻木，糖是随手给的，连那孩子的脸都没看清。

女人——叶枸香——显然也愣住了，脸上凶狠的敌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愕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她拽着女儿的手下意识地松了些力道，眼神复杂地在莫淼森脸上逡巡，似乎在努力辨认和回忆。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里，意外陡生。莫淼森肩膀上那只沉重的、装着全部家当的旧背包，一根早已磨损不堪的尼龙背带，“嘣”地一声，毫无预兆地断裂了！

背包猛地一坠，他下意识地弯腰去捞，但迟了。背包重重砸在光滑的瓷砖地面上，侧袋的拉链被震开，里面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文件袋滑了出来，袋口敞开，厚厚一叠雪白的A4纸简历如同被惊飞的鸽子，哗啦一下，散落一地。

“该死！”莫淼森低咒一声，慌忙蹲下去捡。叶枸香也被这突发状况弄得有些无措，几乎是出于一种习惯性的、在便利店养成的本能反应，她也跟着弯下腰，伸手去帮忙拾捡那些散落的纸张。

一张纸飘落在她脚边。她下意识地捡起，目光扫过纸张顶端那几行加粗的黑体字。

“莫淼森……高级后端工程师……”

这几个字，像几枚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她的眼帘。简历打印得很规整，字迹清晰，透着一种属于技术精英的专业感。然而，纸页靠近边缘的地方，被刚才溅落的雨水洇湿了一小块，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正不偏不倚地覆盖在“工作经历”那一栏最新的一条记录上。

“2023.03 - 2025.07，因公司业务调整离职”。

那团湿痕覆盖着“离职”两个字，墨迹晕开，像一块难看的伤疤，又像一个无声的嘲弄。叶枸香的手指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微凉和潮湿感。她蹲在那里，一时忘了起身。

莫淼森也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散落的简历，有几张被踩上了模糊的脚印。他低着头，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更像是在对地面说话：“我在对面写字楼工作。” 他伸手指了指门外雨幕中那栋高耸的、此刻对他而言已是禁地的庞然大物，“今天……最后一天。” 他无意识地用指节用力摩挲着简历上那团被雨水洇湿的日期，仿佛想擦掉那块污迹。

借着弯腰的姿势和便利店内明亮的灯光，莫淼森的目光掠过女人胸前那块同样被洗得有些发白、边缘微微卷起的工牌。塑料卡套里，一张小小的登记照，照片上的女人面容清秀，眼神里还带着点对生活的期许。下面是打印的名字：

叶枸香。夜班收银员。

“叶……” 莫淼森下意识地念了半个字，声音卡在喉咙里。

就在这一刻，头顶上所有明亮的日光灯管猛地一闪，伴随着一阵低沉的、令人牙酸的电流嗡鸣，随即——

啪！

整个便利店瞬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只有角落里的应急灯挣扎着亮起，投下几小片暗红色的、鬼魅般的光晕，勉强勾勒出货架和人的轮廓，将所有的表情都吞噬在压抑的暗影里。

“操！” 一声暴躁的咒骂立刻从后面仓库的方向炸响，是店长那粗嘎的嗓门，“又他妈跳闸了！叶枸香！叶枸香！死哪儿去了？收银系统是不是又崩了？这破玩意儿到底行不行！”

黑暗中，叶枸香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将女儿小雨紧紧搂进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可能存在的未知危险。应急灯暗红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店长。收银系统……好像又坏了。”

莫淼森半蹲在地上，手里还捏着几张湿漉漉的简历。黑暗中，他刚才帮忙重启服务器时匆匆扫过的那台老式收银机屏幕上闪烁的、一串特定的错误代码——ERR-704，硬件驱动冲突——再次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那串代码，和他三年前参与维护过的一个老旧连锁超市系统遇到的故障，几乎一模一样。一个极其底层、极其冷僻、却又极其顽固的驱动兼容性问题。

鬼使神差地，他抬起头，朝着叶枸香声音的方向，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开了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技术人特有的、试图解决问题的笃定：

“我……我以前维护过类似的老系统。这个错误代码，ERR-704，可能是驱动冲突。断电重启主机后，如果能进入安全模式，重新加载一下底层驱动库文件……也许能行。”

黑暗里一片死寂。只有小雨在妈妈怀里压抑的、小小的抽泣声，和仓库那边店长烦躁的踱步声。

几秒钟后，店长骂骂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谁？谁在说话？你会弄？” 暗红色的应急灯光勾勒出他矮胖的身形，他手里抓着一个强光手电筒，刺眼的光柱胡乱地扫射着，最终定格在蹲在地上的莫淼森身上，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信任和怀疑，“就你？真懂这玩意儿？这可是花了大价钱买的系统！别瞎搞搞坏了！”

莫淼森没说话，只是用手挡了一下刺眼的光柱。他扶着膝盖慢慢站起身，在暗红色的光影里，他的身形显得有些瘦削，但背脊挺得笔直。他看向叶枸香的方向，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也正落在他身上。

“死马当活马医吧！”店长烦躁地挥挥手，手电筒的光束在墙上乱晃，“叶枸香，带他去后面监控室！快点！这一晚上生意还做不做了！” 语气里全是不耐烦和死马当活马医的破罐子破摔。

叶枸香低声安抚了女儿几句，让她待在原地别动，然后才摸索着走过来，声音很低：“跟我来。” 她的声音在黑暗中听起来有些异样，似乎还带着点刚才误会的尴尬，又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

监控室狭窄而闷热，弥漫着一股电子设备散发的焦糊味和灰尘的气息。几块监控屏幕在应急灯的暗红微光下，闪烁着幽蓝的雪花点，映照着桌上那台笨重的收银系统主机。莫淼森把手里的简历塞回背包，深吸一口气，在布满灰尘的电脑椅上坐下。他熟练地切断主机电源，等待了十秒钟，重新接通，在机器启动自检的瞬间，手指快速而稳定地敲击着键盘上一块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母的F8键。

屏幕闪烁，艰难地跳出了安全模式的选项菜单。叶枸香站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安静地看着。应急灯暗红的光线勾勒出他专注的侧脸轮廓，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节奏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韵律感。她第一次注意到，这个落魄男人的手指修长而干净，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和他此刻邋遢的外表形成一种矛盾的反差。

屏幕上滚过一行行复杂的指令和代码，白色的字符在幽蓝的背景下飞快跳动。莫淼森全神贯注，偶尔低声念出一两个英文命令。时间在狭小闷热的监控室里无声流淌。叶枸香默默走到角落的小饮水机旁，撕开两包速溶咖啡粉，冲了两杯热气腾腾的廉价咖啡。浓郁的、带着焦糊感的咖啡香很快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大约二十分钟后，主机发出一阵比平时响亮一些的嗡鸣，随后，监控屏幕上一直显示着“系统错误”的收银界面闪动了几下，竟真的跳转到了正常的待机状态！

“好了。”莫淼森长长舒了一口气，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真……真好了？”店长不知何时也挤进了狭小的监控室，他肥胖的身体几乎占据了门口所有的空间，伸着脖子，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恢复正常的屏幕。他猛地一拍莫淼森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莫淼森身体晃了一下，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带着一种市侩的精明，“哎呀！老弟！高手啊！深藏不露！谢了谢了！帮大忙了！”他搓着手，小眼睛在莫淼森身上滴溜溜地转，“老弟现在……还没找到下家吧？我看你这技术，窝在写字楼里可惜了！咱们店里这破系统，还有那监控，老出毛病，烦死个人！怎么样？要不要考虑来我这帮帮忙？夜班理货，顺带看着点机器？活儿不重！待遇嘛……好商量！绝对比你抱着纸箱子强！” 他一边说，一边目光扫过莫淼森脚边那个装着杂物的纸箱，意思不言而喻。

莫淼森下意识地皱了下眉。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肩膀，婉拒道：“谢谢店长，不用了。我……还是想找本行的工作。” 声音很平静，但那份属于技术人的骄傲，即使在被裁员、身无分文的雨夜，依旧顽固地存在着。

店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打了个哈哈：“行行行，人各有志！不过我这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说完，他抓起柜台上一串钥匙，晃悠着肥胖的身体，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监控室。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莫淼森和叶枸香两人。叶枸香把一杯速溶咖啡轻轻放在他面前的桌上，塑料杯壁很薄，滚烫的温度立刻传递出来，杯壁上凝结的水珠迅速汇聚，顺着她握着杯子的手背滑落，留下一条清晰的水痕。

“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比刚才在黑暗中时平静了许多。她端起自己那杯咖啡，没有看他，目光落在旁边一块亮着的监控屏幕上，那里清晰地显示着前店小雨所在的位置。画面里，小雨似乎已经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过来，正踮着脚尖，小手努力地伸向旁边货架上挂着的一排色彩鲜艳的棒棒糖。她的小脸上写满了渴望和一丝做坏事的紧张。

“三年前，”叶枸香的声音很平，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目光依旧停留在监控屏幕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我老公……迷上了赌。家里的钱，房子，什么都没剩下。他跑了，留下一屁股烂债。”她顿了一下，塑料杯在她手中微微变形，“最惨的时候，小雨发着高烧，烧得小脸通红，说胡话。我抱着她……在街边的ATM机那个小隔间里，把身上所有的口袋翻出来，数着那些皱巴巴的零钱硬币……一遍，又一遍……”她的声音哽住了，没有说下去，只是仰起头，猛地喝了一大口滚烫的咖啡，仿佛要把那翻涌上来的酸楚和绝望硬生生地压下去。

莫淼森没有接话，他低头看着自己杯中深褐色的液体，廉价的速溶咖啡粉没有完全溶解，在杯底沉淀着一小圈深色的渣滓。杯口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想起三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深夜加班的时刻，母亲带着哭腔打来的电话：“淼淼，你爸……你爸这个月的透析费……医院那边又在催了……” 那声音里的无助和小心翼翼，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那时刚升职不久，工资涨了一些，却依然被这座城市的房租、父亲的医药费、无孔不入的生活成本挤压得喘不过气。他只能低声安慰母亲：“妈，别急，我明天就把钱打过去……” 那时的焦灼和无能为力，此刻在劣质咖啡苦涩的气味里，和眼前这个女人平静语调下的绝望，诡异地重叠在一起。

就在这时，监控屏幕里，一个穿着蓝工作服、刚刚巡店到糖果货架区的男店员，正巧看到了小雨伸手够棒棒糖的动作。店员眉头一皱，快步走了过去，指着小雨大声说着什么。小雨像受惊的小兔子，猛地缩回手，小脸瞬间煞白，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眼看就要哭出来。

“小雨！”叶枸香惊呼一声，脸色骤变，放下咖啡杯就要冲出去。那杯没放稳的咖啡晃了一下，几滴深褐色的液体溅在桌面上。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凉意的手，却更快地按在了她的肩膀上。是莫淼森。他的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

“我去。”他只说了两个字。

叶枸香僵在原地，肩膀处被他按住的地方，传来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温度。她看着他转过身，大步走向监控室门口的背影，一时忘了反应。

莫淼森快步穿过货架间的通道。那个男店员正板着脸，指着货架上方一个写着“请勿触摸”的小牌子，对吓得瑟瑟发抖的小雨说着什么：“……小朋友，这不能随便拿，要叫你家长来付钱知道吗？”

“对不起，对不起，”莫淼森几步走到近前，声音平和地插了进来，“是我家孩子，刚才看糖看入迷了，没注意。” 他自然地挡在了小雨身前，隔开了店员带着责备的目光。

店员狐疑地看着他，显然不太相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衣着落魄的男人是眼前这小女孩的家长。

莫淼森没再多解释，他蹲下身，目光和小雨齐平。小女孩脸上还挂着泪珠，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委屈，小嘴瘪着，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莫淼森脸上露出一丝很淡、却真实的温和，他轻轻拍了拍小雨的头，声音放得很低：“别怕，没事了。”

说完，他站起身，对店员点点头：“棒棒糖我们买了。” 他径直走向收银台。

收银台前空无一人。他放下纸箱，弯腰在里面翻找了一下，很快拿出了那张被雨水洇湿一角的旧工牌——那张照片上眼神清亮的年轻人，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现实。他把工牌放在收银台上，然后拿起小雨刚才想拿的那支粉红色草莓棒棒糖。

“嘀。”扫码枪发出一声轻响。

“五块。”店员报出价格，目光还在莫淼森和那张工牌之间来回扫视。

莫淼森掏出钱包，里面只有一张孤零零的二十元纸币和一些零散的硬币。这是他身上最后的现金。他抽出那张二十元递过去。

店员找回零钱，把棒棒糖和小票一起递给他。莫淼森撕开糖纸，转身，把那个粉红色的、诱人的糖果轻轻放到小雨摊开的小手掌心里。

“拿着吧，没事了。”

小雨愣愣地看着手掌心突然出现的糖果，又抬头看看莫淼森，大眼睛眨了眨，里面还噙着泪水，但恐惧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不敢置信的惊喜。她猛地攥紧了那颗糖，像是抓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破涕为笑，小脸上绽放出纯粹的光彩。她举着那支棒棒糖，像举着一面胜利的小旗帜，飞快地朝着站在监控室门口、一直望着这边的叶枸香跑去。

“妈妈！看！叔叔给我的糖！草莓味的！” 小雨清脆的声音在刚刚恢复明亮的便利店里响起，充满了纯粹的快乐。

叶枸香看着女儿跑近，看着女儿小脸上那毫无阴霾的笑容，看着女儿手中那支在灯光下闪着晶莹光泽的棒棒糖。她张了张嘴，那句堵在喉咙里的“谢谢”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她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地把扑过来的女儿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女儿柔软的发顶，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眶周围泛起一圈不易察觉的红晕。她抬起头，隔着几排货架，目光越过女儿的肩膀，看向收银台前那个沉默地收拾着纸箱和工牌的男人。他背对着她，身影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静力量。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推开了便利店厚重的玻璃门。一阵裹挟着雨后清新泥土和草木气息的凉风猛地灌了进来。莫淼森和叶枸香几乎同时下意识地转头望向门外。

雨，不知何时竟然停了。

厚重的铅灰色云层被撕开了一道缝隙，一缕清冷的月光，像一束巨大的探照灯光柱，无声地穿透云层，温柔地倾泻而下，恰好笼罩在便利店红蓝相间的招牌上。“24小时营业”那几个白色的大字，在朦胧的晨雾中，被月光洗得微微发亮，透出一种近乎神圣的静谧和安稳。

莫淼森背起那个用叶枸香找来的粗针线勉强缝合了背带的旧背包。背包带子的断口被深蓝色的粗棉线歪歪扭扭地缝合在一起，针脚笨拙却结实。他伸手探进裤袋，指尖触碰到一张叠起来的、带着体温的硬纸片。是刚才他准备离开监控室时，叶枸香飞快地塞进他手里的。他记得她塞过来时，指尖有些轻微的颤抖，眼神躲闪，只飞快地低声说了一句：“……也许用得着。”

他捏了捏那张便签，没有立刻拿出来看。他转过身，目光下意识地寻找着那个女人。

叶枸香正背对着他，站在一排摆放着调味品的货架前，手里拿着一块微湿的抹布，仔细地擦拭着玻璃隔板上一处不易察觉的指印。初升的晨光，经过一夜雨水的洗涤，显得格外纯净而充满力量。它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斜斜地照射进来，慷慨地为她忙碌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她微微低着头，颈部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而坚韧，侧脸的轮廓在光晕里有些模糊，却又奇异地清晰起来。就在这一瞬间，莫淼森恍惚了一下，晨光中那个专注擦拭货架的单薄侧影，竟与工牌上那张登记照里、眼神尚带着几分清澈期许的年轻面容，有了一种奇妙的、时光交叠的神似。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一颗小小的种子，悄然落在莫淼森被雨水和现实浸透的心底。他不再停留，抱着纸箱，推开了便利店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雨后清晨的空气，清凉得如同薄荷水，带着泥土、青草和湿漉漉的柏油马路混合的气息，猛地涌入肺腑，冲散了便利店内残留的、混杂着食物和清洁剂的沉闷味道。裤袋里的手机就在这时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贴着大腿皮肤传来。

莫淼森停下脚步，把纸箱放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掏出手机。是同城一个技术交流群里弹出的消息。一个熟悉的ID转发了某家新锐科技公司的招聘启事，后面跟着一句调侃：

“@所有人，隔壁‘深蓝科技’急招Senior Backend！钱多火急，火坑速来！[链接]”

他点开链接。简洁的公司页面，充满科技感的LOGO，职位描述里列着一串他熟悉无比的技术栈：Golang，分布式系统，高并发优化……“薪资面议”四个字，带着一种不言而喻的诱惑力。这曾是他最熟悉也最擅长的战场。

晨光熹微，天空被雨水洗刷成一种通透的浅蓝，东方的天际线泛着鱼肚白，太阳即将跃出地平线。他深吸了一口这饱含希望的清新空气，混杂着泥土的微腥和远处行道树上残留的雨水气息。就在这口气息里，他点开了邮件APP，开始编辑新的求职信。

手指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悬停片刻，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他删掉了原本打下的“期望薪资”后面那个具体的数字，指尖移动，在屏幕的虚拟键盘上敲下一行字：

“可接受弹性工作制，包括夜班安排。薪资期望面议。”

措辞谨慎，却悄然为另一种可能性留出了缝隙。

就在这时，便利店的玻璃门再次被人推开，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一股熟悉的、带着温度的咖啡香气——廉价速溶咖啡特有的那种焦糖般的甜腻混合着烘焙过度的微苦——混着清晨潮湿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这味道并不高级，甚至有些粗糙，却在这一刻，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力量，温柔地包裹了他。

莫淼森抬起头，望向城市尽头那片被朝阳染上金边的天空。便利店柔和的光线从他身后透出，将他伫立的身影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拉得很长。他按下发送键，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眼底深处重新燃起的一点微光。晨风拂过，带着雨后初霁的清澈，卷走了昨夜最后一丝沉重的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