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痣?我让你变蚊子血!精选章节

小说:朱砂痣?我让你变蚊子血!作者:七秒钟的回忆更新时间:2025-07-06 15:39:06

结婚七年,我在婆婆遗物里发现丈夫珍藏的初恋发圈。

他慌张解释:「她当年走得急,落在我这的。」

我笑着点头,转身却将发圈锁进保险柜。

后来他车祸失忆,我指着病床前的护工说:「她就是你最爱的朱砂痣。」

看着他对「替身」嘘寒问暖,我默默准备离婚协议。

直到他记忆恢复,捧着发圈求我原谅。

我当着他面烧掉发圈:「脏了的东西,烧了干净。」

「签了吧,你心心念念的白月光,不过是按我剧本演的戏。」

1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空气里还滞涩地飘着香烛和百合花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婆婆生前住的老房子,像一个骤然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沉寂得可怕。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地板上切割出几块惨白的光斑,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我麻木地整理着老人留下的杂物,衣物、旧书、一些舍不得丢掉的瓶瓶罐罐……指尖触碰到的每一件东西,都冰凉,带着人去楼空的死寂。

陈屿站在房间另一头,背对着我,沉默地清理着婆婆那个笨重的老式五斗柜。他高大的身影绷得很紧,肩胛骨在薄薄的黑色衬衫下显出僵硬的轮廓。从得知噩耗到葬礼结束,再到此刻收拾遗物,他几乎没怎么说话,眼底布满红血丝,整个人像一根拉到极限、随时会崩断的弦。婆婆的突然离世,抽走了他很大一部分精气神。

压抑笼罩着整个空间,只有物品移动时发出的窸窣声响,单调地重复着。

「哐当!」

一声突兀的脆响,打破了死水般的沉静。

是从陈屿那边传来的。他动作猛地一滞,像是被那声音烫了一下,肩膀不易察觉地抖了抖。我循声望去。

一个巴掌大小、颜色暗沉的红漆木首饰盒,从他正清理的抽屉里滑落出来,掉在铺着薄灰的水泥地上。盒盖摔开了。

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

几枚样式老旧的素金戒指,一枚边缘磨得发白的银元,还有……

我的目光瞬间被一样东西钉住。

一抹极其刺眼的红。

那是一个发圈。很普通的女式发圈,缠绕头发的皮筋部分已经失去了弹性,松松垮垮的。最扎眼的是上面缀着的那颗珠子——塑料的,做成了樱桃的形状,鲜红欲滴。只是那红,在时光的侵蚀下,也显出一种廉价的、饱经风霜的褪色感,像干涸凝固的血迹。

它就那么突兀地躺在灰扑扑的地面上,红得惊心动魄,红得……不合时宜。

陈屿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他维持着半弯着腰的姿势,一动不动,背对着我,像一尊骤然风化的石像。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寂静再次沉沉压下,比刚才更甚百倍,仿佛连尘埃落地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时间,凝滞了。

几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动了。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迟滞和僵硬,他转过身。那张英俊的、此刻却写满疲惫和悲伤的脸上,所有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他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微微颤抖着。那双总是温和看向我的眼睛,此刻睁得很大,瞳孔深处是剧烈地震荡,翻涌着惊愕、恐慌,还有一丝……猝不及防被剥开伪装的狼狈。

他的视线,死死地黏在地上那颗褪色的红樱桃发圈上,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然后,那目光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来,撞上了我的眼睛。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无声地碎裂了。

2

那枚褪色的红樱桃发圈,像一个烧红的烙铁,烫在我视线的中心,也烫穿了我维持了七年的平静假象。心脏的位置,先是传来一阵尖锐的、被冰锥刺透般的剧痛,紧接着,巨大的麻痹感席卷而来,四肢百骸都瞬间冰凉。

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

我陪他熬过创业初期的通宵达旦,我照顾他生病的母亲直到最后一刻,我打理着我们共同建立起来的、外人看来光鲜亮丽的家……我以为时间早已冲刷掉所有不该存在的痕迹,我以为我们之间,早已筑起了名为“家”的坚固堡垒。

原来,堡垒之下,埋着这样一颗鲜红欲滴、从未真正腐朽的……定时炸弹。

陈屿的脸色已经白得像刷了一层墙灰。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发出艰难的吞咽声,眼神慌乱地在我和地上的发圈之间来回扫视,像一个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包的孩子,惊恐又无措。

「……老婆,」他声音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你……你别误会。」他下意识地朝我这边挪了一步,却又像是畏惧着什么,硬生生停住。

我没动。身体里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指尖冰凉。我只是看着他,用一种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近乎冷酷的平静眼神看着他。这平静似乎让他更加恐慌。

「这……这盒子……」他语无伦次,仓皇地指着地上那个敞开的旧首饰盒,「是我妈……我妈她……她收拾东西的时候,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他试图解释,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漏洞百出。

我依旧沉默。目光从他那张写满惊惶失措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那抹刺目的红上。廉价的塑料樱桃,褪了色,沾了灰,躺在这充满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像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充满嘲讽的鬼魂。

陈屿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身体猛地一颤。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几乎是扑过去,以一种近乎粗鲁的速度弯腰,一把将那个发圈连同旁边的几件小首饰胡乱抓起,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赃物,急于销毁。

「老婆!」他猛地抬起头,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急切,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真不是你想的那样!这……这是……是苏晚的!」

苏晚。

这个名字,终于从他口中吐了出来。

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准地捅进了我心脏最深处那个从未愈合的旧伤口。一阵尖锐的闷痛瞬间炸开,蔓延至全身。

他紧紧攥着那个发圈,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仿佛攥着的不是一根褪色的头绳,而是他摇摇欲坠的整个世界。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死死锁住我,里面翻腾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辩解欲。

「她……她当年……走得急!」他语速快得几乎要咬到舌头,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仓惶,「就……就落在我那儿了!真的!就……就这么一次!我……我后来就忘了!真的忘了!一直……一直在我妈这旧盒子里……我根本不知道它还在!老婆,你信我!」

他急切地说着,眼神灼热,充满了乞求被信任的渴望。那神情,几乎称得上无辜。如果我不是亲眼看到他在发现发圈那一刻,脸上那瞬间裂开的、如同世界崩塌般的惊惶和心虚,我或许真的会被他此刻的“坦诚”和“委屈”骗过去。

忘了?

珍藏在他母亲遗物盒的最深处,如同供奉一件圣物般,藏了整整十几年?甚至可能更久?久到连他自己都骗自己说“忘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腥味的液体,猛地冲上我的喉咙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我用力地抿紧嘴唇,将那翻涌的腥甜和呕吐感死死压了下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刺破麻木,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3

房间里只剩下他粗重而慌乱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初冬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尘埃和陈旧家具的味道,刺得鼻腔生疼。这股冷意奇异地压制住了胸腔里那股翻腾欲呕的灼热和眩晕。

然后,我抬起了头。

脸上所有的冰封瞬间消融殆尽。我甚至牵动嘴角,对着他——对着我同床共枕了七年的丈夫,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三分疑惑、七分理解,甚至还有一丝宽慰的笑容。那笑容的弧度,是我对着镜子练习过无数次、足以应对任何商业场合的完美面具。

「哦。」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释然,「这样啊。」

陈屿整个人都愣住了。攥着发圈的手指无意识地松了松,脸上那急切的辩解和恐慌凝固了,被巨大的茫然和难以置信取代。他呆呆地看着我,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他预想中的质问、哭闹、歇斯底里,一样都没有出现。

「吓我一跳,」我语气轻松地补充道,甚至还往前走了两步,靠近他,目光坦然地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我还以为是什么要紧东西呢。既然是别人落下的旧物,」我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和,「那……给我吧?我帮你收着。」

我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纹路清晰,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陈屿的眼神剧烈地闪烁起来。他看着我伸出的手,又低头看看自己紧握的拳头,里面包裹着那枚烫手的、褪色的“樱桃”。那表情极其复杂,混杂着惊魂未定、如释重负,以及……一丝极其隐晦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舍?挣扎?

时间仿佛又停滞了几秒。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颓然地垮塌下去。那只紧握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被剥离般的迟滞,松开了。

那枚小小的、褪色的红樱桃发圈,带着他掌心的汗湿和残留的温度,轻轻地、无声地落入了我的掌心。

塑料的冰冷触感贴上皮肤,瞬间激得我手臂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冰冷的电流顺着指尖,直窜心脏。

我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加深了一些。手指合拢,将那枚小小的“罪证”稳稳地握在掌心,收回了手。

「好了,」我语气轻快,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风暴从未发生过,「继续收拾吧。妈的东西还多着呢。」

我转过身,不再看他,径直走向房间另一头堆放着旧书的角落。背对着他,我挺直脊背,步履从容。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步踩下去,都像是踏在烧红的刀尖上。

我走到那堆旧书旁,蹲下身,假装专注地翻检着一本泛黄的相册。手指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痉挛般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枚廉价的塑料樱桃里,将它碾碎。掌心被硌得生疼,但那点疼,比起心口那个瞬间被撕裂的、汩汩流血的巨大空洞,简直微不足道。

七年筑起的沙堡,被一个褪色的发圈,轻易冲垮。原来我精心守护的婚姻,不过是他用来供奉“朱砂痣”的神龛外,一层华丽而自欺欺人的帷幔。

4

回到那个被我们称之为“家”的地方,已经是深夜。

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冰冷刺眼的光,将奢华空旷的客厅照得纤毫毕现,却驱不散骨子里的寒意。空气里还残留着葬礼上带回来的香烛气息,混合着昂贵的皮革和香薰的味道,形成一种怪异的、令人作呕的甜腻。

陈屿显得异常疲惫,又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松懈。他脱掉外套,随手扔在意大利进口的皮质沙发上,扯了扯领带,声音沙哑:「老婆,我先去冲个澡,太累了。」他甚至不敢看我的眼睛,眼神飘忽着掠过我的脸,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嗯,去吧。」我依旧维持着那份体贴,语气温和,听不出任何异样。

看着他略显仓促地走进主卧的浴室,门被关上,里面很快传来哗哗的水声。那声音像一层模糊的屏障,暂时隔绝了我和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

我脸上的平静瞬间碎裂。一直强撑着的力气如同潮水般退去,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扶着旁边冰冷的金属置物架才勉强站稳。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那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客厅角落。那里矗立着一个巨大的保险柜,哑光黑的金属表面,冰冷、厚重,如同沉默的堡垒。这是家里最安全的地方,存放着重要的文件、珠宝和……一些需要被永久封存的秘密。

我伸出冰凉的手指,在密码盘上熟练地输入一长串数字。动作稳定得惊人。轻微的电子音响起,厚重的金属门应声弹开,露出里面分门别类、摆放整齐的物品。

我的目光掠过那些价值不菲的珠宝盒、厚厚的文件袋,最终落在一个空置的、铺着黑色丝绒的方形小隔层里。

然后,我摊开了紧握了一路的手掌。

那枚褪色的红樱桃发圈,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在客厅惨白的光线下,它显得更加廉价、陈旧,那颗塑料樱桃的红,透着一股子被岁月侵蚀后的黯淡和虚假。

它像一颗丑陋的毒瘤。

我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冰冷,捻起了它。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的塑料表面,胃里又是一阵翻搅。

没有犹豫。

我俯下身,将它轻轻地、稳稳地,放进了那个空置的黑色丝绒隔层中央。

它躺在那里,像一个被封印的诅咒。

然后,我缓缓地、用力地,合上了保险柜厚重无比的门。

「咔哒。」

沉闷而清晰的金属咬合声,在寂静得可怕的客厅里响起,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

5

沉重的金属门合拢,发出那声沉闷的“咔哒”时,仿佛也抽走了我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背靠着冰冷坚硬的保险柜,我缓缓滑坐在地。昂贵的大理石地面,寒气透过薄薄的衣料,瞬间侵入骨髓。

浴室里的水声还在持续,单调而空洞,像永无止境的背景噪音。

我低下头,摊开自己的双手。掌心里,被那枚廉价塑料樱桃硌出的深红印痕,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清晰地印在皮肤上。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无法抑制的剧烈震荡。

七年。

两千五百多个日夜,像一部被精心剪辑过的电影胶片,在我眼前疯狂地倒带、快进、破碎、重组。

他第一次牵我的手,在校园落满梧桐叶的小径上,掌心滚烫,眼神明亮得像盛满了整个夏天的阳光。他说:「林溪,和你在一起,连呼吸的空气都是甜的。」那时的甜言蜜语,如今回想起来,每一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毒针。

他熬夜为我煮姜汤,笨手笨脚地切姜片,手指被烫红了一块,却傻笑着把碗递到我面前:「快喝,趁热,感冒好得快。」那碗姜汤的味道早已模糊,只记得当时心里满溢的暖意。那份暖意,此刻化作蚀骨的冰寒。

他单膝跪地,在铺满玫瑰花瓣的餐厅里,举着那枚小小的钻戒,声音因为激动而哽咽:「嫁给我,林溪,让我照顾你一辈子。」钻戒的光芒刺得我眼睛发酸,我毫不犹豫地点头,以为握住了通往幸福的钥匙。原来那钥匙,开启的只是一座精美的牢笼。

还有婆婆病床前,他紧握着我的手,眼睛熬得通红,声音嘶哑却坚定:「老婆,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陪着我妈,陪着我。」我握着他的手,以为那是风雨同舟的依靠。原来那份依靠,下面垫着的,是一块刻着别人名字的基石。

每一个温馨的片段,每一次深情的凝视,每一句动人的承诺……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令人作呕的滤镜。滤镜之下,是他珍藏了十几年、视若珍宝的那抹褪色红痕!是他那句急于撇清却漏洞百出的「她走得急,落在我这的」!

原来,我自以为是的幸福堡垒,从一开始就建在流沙之上。他给予我的每一次温柔,每一次体贴,或许都只是他内心深处对另一个人无法释怀的愧疚与思念的投影!我只是一个恰好填补了空缺的影子,一个让他可以心安理得扮演好丈夫角色的……工具!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用力揉搓,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胃部痉挛着,一阵阵恶心感翻涌上来。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咸腥的血味。不能出声,不能让他听见。

浴室的水声停了。门锁传来轻微的转动声。

我用尽全身力气,撑起发软的身体,踉跄着站起来。在门打开的前一秒,我迅速转过身,背对着浴室的方向,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保险柜边缘,指节泛白。脸上的肌肉调动着,努力扯出一个若无其事的表情。

陈屿裹着浴巾走出来,带着湿漉漉的水汽。他似乎想说什么,目光触及我挺直的背影,又咽了回去。

「老婆,」他声音带着沐浴后的松弛,试探地问,「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

我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极其模糊的音节:「嗯。」

声音干涩得厉害。

他沉默了几秒,脚步声响起,走向卧室。

直到主卧的门被关上,隔绝了他的气息。我才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地再次滑坐到冰冷的地上。脸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全是水痕。

原来心碎到极致,是哭不出声音的。只有冰冷的眼泪,无声地、汹涌地淌过脸颊,砸在昂贵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印记。

6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听着身边陈屿沉沉的、带着疲惫的呼吸声。

他的手臂习惯性地搭在我的腰间,带着熟悉的体温和重量。曾经,这是让我感到无比安心和温暖的姿势。此刻,那温度却像烙铁一样灼烧着我的皮肤。他每一次平稳的呼吸,都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我早已血肉模糊的心脏。

我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一动不动。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离开!立刻!马上!

离婚协议书冰冷的字眼在眼前闪烁,财产分割的条款像冰冷的机械齿轮在转动。只要签下名字,斩断这七年的荒唐,我就能获得解脱……至少是表面的解脱。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带着巨大的诱惑力。

可是,当清晨惨白的光线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亮痕时,那个“立刻逃离”的冲动,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缓慢地从心脏的废墟里滋生出来。

凭什么?

凭什么是我像个失败者一样,灰溜溜地离开?凭什么他陈屿,在心底供奉着别人的“朱砂痣”,却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七年的付出,然后轻飘飘一句“忘了”就想抹去一切?

那枚褪色的红樱桃发圈,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我的血肉里。拔出来,只会带出更多的血肉模糊,留下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溃烂伤口。它必须在那里,提醒着我,也提醒着他。

仅仅离开,太便宜他了。

仅仅是法律意义上的切割财产,拿走我应得的那部分?不,不够。远远不够。

我要让他也尝尝,被最信任、最依赖的人,在心上最柔软的地方,狠狠捅上一刀是什么滋味。我要让他真正看清,他视若珍宝、念念不忘的“白月光”,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要让他捧着他的“朱砂痣”,却发现那不过是一滩早已发黑发臭、令人作呕的污血!

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取代了昨夜蚀骨的痛楚和冲动。我侧过头,看着陈屿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那张曾经让我无比眷恋的脸,此刻只让我感到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厌恶。

七年,他演了七年的深情丈夫。

那么接下来的戏,该由我来导演了。

我要让他也在这精心构筑的“幸福”幻象里,粉身碎骨。

7

日子以一种诡异的平静继续流淌着。

在外人眼中,我和陈屿依旧是那对令人艳羡的璧人。公司年会,我们并肩出席,我穿着得体的礼服,挽着他的手臂,笑容无懈可击地应对着各方恭维。他体贴地为我挡酒,替我披上外套,眼神交汇时,也努力传递着“一切如常”的信号。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从那个葬礼结束的下午开始,就已经彻底腐烂变质了。

家里的空气变得稀薄而沉重。交流变得稀少而客套,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了。」他站在玄关换鞋,语气平淡,眼神却下意识地避开了我的注视。

「好,少喝点酒。」我端着水杯从厨房走出来,语气同样平淡,目光扫过他略显僵硬的背影,没有停留。

「妈那边的房子,中介说有人有意向,价格还可以。」吃饭时,他看着手机屏幕,头也不抬地说。

「嗯,你看着办吧。」我夹起一筷子青菜,味同嚼蜡。

「周末……王总家孩子满月酒,礼物我让助理准备好了。」他似乎想找点话题。

「知道了。」我放下筷子,起身,「我吃饱了,还有点工作要处理。」

没有争吵,没有质问,甚至连眼神的交锋都尽量避免。我们像两个精密仪器上的齿轮,维持着表面的运转,却失去了内在的连接。每一个夜晚,躺在同一张宽大的床上,中间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冰河。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却感觉远在天涯。

我变得异常忙碌。除了打理自己名下那间设计工作室的日常事务,我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一个隐秘的计划中。我开始不动声色地梳理我们夫妻名下的所有财产——房产、股票、基金、公司股权、海外账户……每一笔资产的来龙去脉,每一个可能存在的漏洞,都被我以处理工作室投资项目的名义,冷静而缜密地核查、记录。

书房的灯,常常亮到深夜。电脑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冰冷而专注。指尖在键盘上敲击,调阅着加密的财务文件,屏幕的幽光映在瞳孔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那些曾经象征着我们“共同奋斗成果”的数字,此刻在我眼中,都变成了冰冷的筹码,是未来切割时,确保我能精准剜下属于我那一块血肉的锋利手术刀。

陈屿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疏离和冷淡,偶尔会投来探究和不安的目光。有一次,他推开书房的门,看到我对着电脑屏幕上一堆复杂的图表,怔了一下。

「还没忙完?最近……工作室压力很大?」他站在门口,语气带着试探性的关切。

我抬起头,脸上瞬间切换成略带疲惫却温和的笑容:「还好,接了个大单子,甲方要求比较细,得多花点心思。」我轻描淡写地带过,巧妙地用工作堵住了他可能的追问,「你先睡吧,我弄完这点就休息。」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只「嗯」了一声,默默地关上了门。

门合拢的瞬间,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专注。手指在鼠标上滑动,点开了一个加密文件夹。里面,赫然是几张照片——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眉眼间带着几分与苏晚相似的清冷气质,但眼神更怯懦,也更……廉价。

照片旁边,是一个详细的文档,记录着这个叫“小雅”的女护工的所有信息:出身、经历、经济状况、性格特点……甚至包括她急需用钱的软肋。

我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眼神落在照片中女人那几分与苏晚相似的眼角眉梢上,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导演就位。

演员也已选定。

好戏,才刚刚拉开帷幕。

8

初冬的雨,带着刺骨的寒意,敲打着车窗。雨刮器单调地左右摇摆,在模糊的视野里切割出短暂的清晰。

陈屿坐在驾驶座上,侧脸紧绷着,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刚从邻市一个重要的项目谈判现场赶回来,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眼底布满了疲惫的红血丝。谈判似乎很不顺利,他眉宇间压着一股浓重的烦躁和郁结。

车载广播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却丝毫无法缓解车内压抑沉闷的气氛。他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车速在湿滑的路面上显得有些快。

我坐在副驾驶,目光平静地掠过窗外飞速倒退的、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城市轮廓。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看似随意地滑动,实则是在确认一条早已编辑好的信息。信息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个时间点和一个模糊的路段标识。

距离计划的地点,还有大约五分钟车程。

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没有预想中的紧张或兴奋,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像猎人看着猎物一步步走进精心布置的陷阱。

雨,似乎更大了。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车顶和挡风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前方的能见度越来越差,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氤氲成模糊的光团。

「该死!」陈屿低咒一声,猛地踩了一脚刹车。车子在湿滑的路面上微微打滑,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前方似乎发生了拥堵,红色的刹车灯在雨幕中连成一片,像一条蜿蜒的、令人焦躁的血色长河。

他烦躁地松开刹车,车子又往前挪动了一点,随即再次停下。他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中央,喇叭发出短促刺耳的鸣笛声,很快又被淹没在滂沱的雨声里。

「这破路!这鬼天气!」他喘着粗气,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积压的疲惫和谈判失利的挫败感,在这一刻被恶劣的交通和天气彻底点燃。他猛地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无处发泄的戾气:「早知道就不该赶着回来!堵在这里有什么……」

就在他转头的瞬间!

一道刺眼到足以撕裂雨幕的强光,毫无征兆地从左侧的岔路口狂飙而出!一辆失控的重型卡车,如同脱缰的钢铁巨兽,庞大的黑影在瞬间占据了整个左侧视野!轮胎在湿滑路面上发出绝望的尖啸!

「小心——!」

我的惊呼声甚至来不及完全出口!

「砰!!!!」

一声震耳欲聋、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撕裂的巨响,猛地炸开!

巨大的冲击力如同海啸般从左侧狠狠拍来!我整个人被安全带死死勒住,五脏六腑都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揉碎!天旋地转!车窗玻璃在眼前瞬间爆裂成无数细小的、折射着死亡光芒的碎片!金属扭曲的刺耳尖啸声、玻璃爆裂声、还有陈屿那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闷哼……所有声音混杂在一起,灌入耳膜,形成一片混沌的、毁灭性的轰鸣!

时间,在那一刻被彻底拉长、扭曲。

身体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向右侧,撞在车门上,剧痛袭来。世界在疯狂旋转,破碎的玻璃渣像冰冷的雨点溅落在脸上、身上。浓烈的汽油味、血腥味、还有雨水湿冷的土腥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鼻腔。

意识在剧烈的震荡中如同风中残烛,飘摇欲坠。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驾驶座的方向。

破碎扭曲的车体框架下,陈屿的身体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势歪斜着。安全气囊在他面前爆开,沾满了刺目的鲜红。鲜血,正顺着他低垂的额角,蜿蜒地流下,滑过他惨白如纸的脸颊,一滴一滴,砸在同样被染红的、碎裂的气囊上。

那双曾经明亮、总是温柔看向我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浓密的睫毛覆盖下来,毫无生气。

世界,终于彻底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9

消毒水的味道,冰冷、刺鼻,无孔不入。

意识像是沉在深海的淤泥里,每一次挣扎着想要浮起,都被沉重的痛楚拖拽回去。耳边是模糊的、忽远忽近的仪器滴滴声,还有脚步声、压低的说话声……像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

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我用尽全力,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刺眼的白光瞬间涌入,灼得眼睛生疼。视线模糊地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然后是悬挂着的输液瓶,透明的液体正沿着细长的管子,一滴一滴,缓慢地注入我的血管。

我……在医院。

车祸的记忆碎片如同锋利的冰锥,猛地刺入脑海——刺眼的强光、震耳欲聋的巨响、身体被撕裂般的剧痛、飞溅的玻璃碎片……还有陈屿那张满是鲜血、毫无生气的脸!

「陈屿……」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清。

「林小姐!你醒了?太好了!」一张带着口罩、只露出关切眼睛的护士脸出现在视野上方,「别动!你身上有多处软组织挫伤,轻微脑震荡,需要静养!千万别乱动!」

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惊喜,她小心地调整了一下我手臂上的输液管。

「陈……陈屿呢?」我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急切地追问,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的闷痛,「我丈夫……他怎么样?」

护士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我灼灼的目光,声音放得更低缓了些:「林小姐,你先别激动。陈先生他……还在重症监护室。」

重症监护室!

这几个字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但在这痛楚之下,却有一丝冰冷的、近乎冷酷的念头悄然滋生:他还活着。计划,还能继续。

「他……伤得重吗?」我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哽咽。

「很重。」护士的声音带着职业性的凝重,「严重的脑挫伤,颅内出血,多处骨折……送来的时候情况非常危险。手术已经做完了,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颅脑损伤的后果很难预料,尤其是……他到现在还没有苏醒的迹象,而且……」

「而且什么?」我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

护士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声说道:「而且,医生初步判断,他可能……因为脑部受创严重,出现了逆行性遗忘。就是……可能记不起车祸之前一段时间,甚至更久的事情了。」

逆行性遗忘!

记不起……车祸之前的事情?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冰冷电流,瞬间窜过我的四肢百骸!所有的疼痛和虚弱感仿佛在这一刻被短暂地冻结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声响。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感,才勉强压制住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近乎扭曲的颤栗!

老天爷……竟然给了我一个如此完美的……剧本!

10

三天后。

身上的伤痛依旧清晰,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下的闷痛,额角撞伤的地方也一跳一跳地胀痛着。但这些生理上的痛苦,都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亢奋的冰冷意志压制着。

我坚持要求出院。医生拗不过我,在反复检查确认没有生命危险后,终于勉强同意,但要求必须坐轮椅,并且有专人陪护。

此刻,我就坐在轮椅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被一名护工推着,停在ICU厚重的隔离玻璃窗外。

玻璃窗内,是另一个冰冷寂静的世界。

陈屿躺在正中央的病床上,浑身插满了各种管子,连接着周围闪烁着幽光的仪器。他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嘴唇。氧气面罩覆盖着他的口鼻,随着呼吸机有节奏的工作,面罩上凝结起一层薄薄的白雾。心电监护仪上,绿色的线条微弱而规律地起伏着,发出单调的“嘀……嘀……”声。

脆弱,死寂。

像一具被精密仪器勉强维持着生机的躯壳。

「医生说他颅压已经稳定下来了,出血点也控制住了,算是度过了最危险的阶段。」主治医生站在我身边,低声介绍着情况,语气带着谨慎的乐观,「但是,脑部损伤的区域……确实影响了记忆相关的功能。等他苏醒后,记忆缺失的程度,还需要进一步评估。」

我静静地听着,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玻璃窗内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毯子下的手,紧紧攥着轮椅冰冷的金属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里。心底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而扭曲的情绪——冰冷的恨意、报复的快意、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残存痛楚……还有,一种即将拉开大幕的、掌控一切的兴奋。

「我知道了,谢谢医生。」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感激。

又过了两天。

清晨,高级单人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的花香(我让人送来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我靠在病床上,翻看着一本无关紧要的杂志。护工正在小心地帮我按摩着依旧酸痛的手臂。

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林小姐,您要的护工,我们找到了。」护士长带着温和的笑容推门进来,侧身让开。

一个年轻女人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

她穿着一身崭新的、浆洗得有些发硬的护工服,身形瘦弱单薄,皮肤带着一种营养不良的苍白。一头黑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却紧张的额头。眉眼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不安地颤动着,双手紧张地绞在身前。

最关键的,是她的眉眼轮廓。

那清秀的眉眼,那微微抿起的、带着一丝怯懦的唇角,尤其是那双眼睛……怯生生的,带着一种小鹿般的惊惶,却又透着一股子惹人怜爱的脆弱感。与苏晚留在照片上那种刻意清冷孤高的气质不同,眼前这个女人,像一株被风雨摧折过的、瑟瑟发抖的小白花。

但那份眉眼间的神韵,那份楚楚可怜的气质……足够了!

护士长温和地介绍:「这是小雅,护理经验虽然不算特别丰富,但人很细心,也肯学。林小姐您看……」

我的目光落在小雅身上,平静地审视着。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注视,头垂得更低了,身体微微发着抖,手指用力地绞着衣角,指节泛白。

「抬起头来。」我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

小雅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兔子。她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惶恐,抬起了头。当她的目光对上我的眼睛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摇摇欲坠。

「林……林小姐……」她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浓重的哭腔,「我……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求求您……我弟弟他……他等着钱做手术……」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在她苍白的小脸上划出两道湿痕。

脆弱,无助,急需救命稻草。一切都和调查资料上显示的分毫不差。

我看着她脸上滚落的泪珠,看着她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哀求,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冰冷的确认感。很好,弱点明确,易于掌控。

「就她吧。」我收回目光,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挑选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看起来还算干净。」

护士长松了口气,连忙示意小雅:「小雅,快谢谢林小姐!」

小雅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慌忙不迭地鞠躬,声音哽咽:「谢谢林小姐!谢谢您!我一定……一定好好干!我一定照顾好陈先生!」

我重新拿起那本杂志,目光落在纸页上,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病房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走廊的声响。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那个无声啜泣、对未来命运一无所知的“小白花”。

好戏的第二幕,演员正式入场。

11

又过了漫长而煎熬的三天。

陈屿终于被转移到了普通的高级单人病房。他的生命体征已经稳定,但依旧沉睡不醒。医生说,这是大脑在严重创伤后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苏醒只是时间问题,但记忆的恢复……却是个未知数。

我让小雅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病床前,按照最高级别的护理要求。自己则坐在病房靠窗的单人沙发上,腿上盖着薄毯,手里捧着一本书,目光却很少落在书页上。大部分时间,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病床上那个沉睡的男人,还有在他床边忙碌的那个单薄身影。

小雅确实很卖力。她几乎不眠不休,动作轻得像只猫。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擦拭陈屿没有受伤的脸颊和手臂,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可怕的伤口和管子。她一遍遍地更换他手臂上的输液贴,动作轻柔得生怕弄疼了他。她甚至会小声地、一遍遍地对着昏迷的陈屿说话,声音细细软软的:

「陈先生,您要快点好起来……」

「今天天气很好呢,外面有阳光……」

「林小姐一直守着您呢……她很担心您……」

那些话语,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关切和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第四天的黄昏。

夕阳的余晖透过百叶窗,在病房里投下长长的、暖金色的光影。空气里漂浮着尘埃,静谧得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小雅拧干毛巾时细微的水声。

就在小雅又一次俯身,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陈屿的手指时。

那只被擦拭的、骨节分明却苍白无力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小雅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那只手,连呼吸都屏住了!

紧接着,那只手又动了一下!这次幅度更明显了一些!

「林……林小姐!」小雅猛地转过头,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激动而变调,带着哭腔,「动了!陈先生的手动了!他……他动了!」

我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烈节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握着书页的手指猛地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

但我脸上的表情,却在瞬间凝固成一片死水般的平静。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泛起。

我缓缓地放下手中的书,动作不疾不徐。掀开腿上的薄毯,扶着沙发的扶手,慢慢地、有些艰难地站了起来。车祸留下的伤痛让我的动作依旧带着明显的滞涩和僵硬。

我一步一步,缓慢地、却无比坚定地走向病床。脚步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

小雅激动得浑身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她指着陈屿的手,语无伦次:「林小姐!您看!真的!他动了!他是不是要醒了?!」

我没有理会她。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死死地锁定在病床上那个男人的脸上。

陈屿的睫毛,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

他的眉头痛苦地紧锁,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溺水者挣扎般的呻吟:「呃……」

下一秒!

那双紧闭了整整七天的眼睛,猛地睁开了!

12

那双眼睛睁开的瞬间,病房里所有的光线仿佛都被吸了进去。

初时,是混沌的、失焦的。瞳孔在刺眼的光线下本能地收缩着,里面充满了茫然、痛苦,还有一种婴儿初临人世般的、对周遭一切的巨大陌生感和恐惧感。他艰难地转动着眼球,视线毫无目的地扫过惨白的天花板,扫过冰冷的仪器,扫过床边激动哭泣的小雅……最后,带着巨大的困惑和不确定,极其缓慢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是彻彻底底的陌生。

没有一丝一毫的熟悉,没有七年夫妻该有的任何情愫。只有一片空茫的、探寻的、带着生理性痛苦的迷雾。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冰冷快意和尖锐痛楚的洪流,猛烈地冲刷过早已麻木的心房!他果然……忘了!忘了我,忘了我们之间的一切,也忘了……那个被他珍藏在心底十几年的苏晚!

「陈先生!陈先生您醒了!太好了!您终于醒了!」小雅喜极而泣,扑到床边,激动地想去握陈屿的手,却又不敢,只是眼泪汪汪地看着他。

陈屿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靠近惊扰到。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而嘶哑的气音,干裂的嘴唇蠕动着,眼神依旧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痛苦。

医生和护士闻讯匆匆赶来。病房里顿时充满了嘈杂的询问、检查仪器按键的滴答声、以及医生低声的指令。

「陈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感觉怎么样?」

「头痛吗?试着动动手指……」

「看着我,陈屿,认识我吗?」

陈屿的目光在医生、护士、小雅和我之间混乱地移动着。面对医生的问题,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摇头,每一次摇头都牵扯到头部的伤口,让他痛得倒吸冷气。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慌,像一个迷失在陌生世界的孩子。

医生检查完毕,转向我,面色凝重地轻轻摇了摇头:「林小姐,初步判断,陈先生的情况……很不乐观。除了身体上的创伤,认知功能的损伤非常明显。他现在……可能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认识任何人了。这是严重的逆行性遗忘。」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仿佛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小雅连忙扶住我的手臂,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看向陈屿的眼神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心疼和怜悯。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我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和颤抖,目光悲戚地望向病床上那个依旧在痛苦和茫然中挣扎的男人。

医生叹了口气:「大脑的损伤很复杂,恢复记忆需要时间和契机,也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恢复。目前最重要的是稳定他的身体状况,配合后续的康复治疗。」

医生和护士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病房。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以及陈屿因为疼痛和不适而发出的微弱呻吟。

小雅抹着眼泪,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沾了温水,轻轻湿润陈屿干裂的嘴唇。她的动作温柔至极,眼神专注而怜惜。

陈屿的目光,在混乱和痛苦中,不由自主地被床边这个温柔照顾他的身影吸引。他看着她,眼神里的陌生感依旧浓重,但那巨大的恐慌和无助,似乎在她的轻声细语和轻柔动作下,得到了一丝丝微不足道的缓解。

他张了张嘴,破碎的气音再次响起,目光却固执地、带着一丝依赖地,锁在小雅的脸上。像是在寻找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弱光点。

时机到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冰冷巨浪。脸上的悲痛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巨大疲惫和沉重哀伤的平静。我缓缓抬起手,指向床边那个正小心翼翼给陈屿润唇的、泪眼婆娑的年轻护工。

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奇异力量:

「阿屿,别怕。」

病床上痛苦挣扎的男人,动作猛地一滞。那双混沌的眼睛,带着一丝懵懂的探寻,下意识地看向我。

我的指尖,稳稳地指向小雅。

「你看清楚她。」

「她叫苏晚。」

「她就是你放在心尖上,十几年都忘不了,最爱的……那个人。」

13

我的声音落下,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病房里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敲打着凝滞的空气。

病床上,陈屿的目光彻底凝固了。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所有的痛苦呻吟都卡在了喉咙里。那双刚刚睁开、还盛满巨大茫然和恐惧的眼睛,此刻死死地钉在小雅那张泪痕未干、写满惊愕与无措的脸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陈屿的瞳孔,在最初的茫然之后,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像是深埋在地底的某种东西被强行唤醒,冲破遗忘的冰封,带着巨大的痛苦和难以置信,挣扎着要破土而出。他死死地盯着小雅,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她清秀却怯懦的眉眼间疯狂地扫描、搜寻、对照。

痛苦、困惑、挣扎……最后,定格在一种近乎疯狂的、失而复得的巨大震颤上!

「呃……呃啊……!」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破碎而嘶哑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干裂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喊出那个名字,却因为巨大的激动和身体的极度虚弱,只能发出不成调的音节。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想要抬起那只没有打石膏的手臂,想要去触碰近在咫尺的“幻影”。然而身体的重创让他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只能徒劳地在病床上抽搐着,眼神里的狂喜和痛苦交织,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陈先生!陈先生您别激动!冷静!冷静下来!」小雅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泪又汹涌地冒了出来。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双手紧紧捂住了嘴,惊恐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头失控的猛兽。

她的后退,她的惊恐,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进了陈屿狂喜的眼中。

他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一下,被巨大的恐慌取代。他更加用力地挣扎起来,喉咙里的呜咽变成了绝望的嘶鸣,眼神死死锁住小雅,充满了哀求、恐惧和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的孤注一掷!仿佛在无声地呐喊:别走!别离开我!

「阿屿!」我适时地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安抚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快步上前(尽管动作依旧僵硬),按住了他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肩膀,「别乱动!你伤得很重!」

我的触碰让他猛地一僵。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我,那眼神里依旧是一片陌生的空白,只有因“苏晚”出现而产生的巨大情绪波动留下的残迹。

「你看,」我微微侧身,将小雅的身影更清晰地暴露在他的视线里,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引导般的温柔,「苏晚她就在这里,她没走。她一直在照顾你,守着你。」

我的目光转向小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和安抚:「小晚,别怕。阿屿他只是……太激动了。他认出你了,他只是太想你了。」

小雅的身体猛地一颤。她接收到了我眼神中传递的冰冷指令——扮演下去,或者失去一切。巨大的恐惧和对金钱的渴望在她眼中激烈交战。最终,求生的本能和对弟弟手术费的孤注一掷压倒了恐惧。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强压下眼中的惊惶,努力挤出一个极其生硬、却带着巨大“委屈”和“心疼”的表情,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朝病床挪回了一小步:

「陈……陈屿哥……是……是我……我是小晚啊……你别怕……我……我不走……我就在这儿……我在这儿呢……」

这一声带着哭腔的「陈屿哥」和那个怯生生确认身份的「小晚」,如同给濒死的病人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陈屿眼中那濒临破碎的绝望光芒,瞬间重新点燃!并且比刚才更加炽烈、更加疯狂!那是一种失而复得、劫后余生的狂喜!他不再试图挣扎,只是死死地、贪婪地、像要把她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一般,死死地盯住小雅,喉咙里发出满足而痛苦的嗬嗬声,眼角,竟有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滚落下来,砸在洁白的枕头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信了。

彻彻底底地,毫无保留地,相信了眼前这个廉价怯懦的替身,就是他魂牵梦萦了十几年的、心口那颗永不褪色的——朱砂痣。

14

从那天起,陈屿的世界,只剩下了一个中心——小雅。

或者说,是他认定的那个“苏晚”。

身体的剧痛和康复的艰难,似乎都被他抛在了脑后。只要小雅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他那双原本因为伤痛和迷茫而黯淡的眼睛,就会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亮光,像最忠诚的猎犬终于等到了归家的主人。

「晚……晚晚……」他喉咙受损,声音嘶哑得厉害,只能发出模糊的音节,但这两个字却被他喊得无比清晰、无比眷恋,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珍视。每一次呼唤,都饱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依赖和渴求。

小雅起初依旧胆战心惊,每一次靠近病床都像踩在刀尖上。但陈屿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炽热目光,以及我冰冷而无声的注视,像两股巨大的力量,推着她往前走。

她开始学着扮演。学着苏晚照片里那种清冷孤高的姿态,却又不得不融合进她自己怯懦的本性,形成一种极其别扭的、楚楚可怜的“脆弱感”。

「陈屿哥,该吃药了。」她端着水杯和药片,声音细细的,努力想显得平静,尾音却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屿会立刻像个最听话的孩子,艰难地张开嘴,任由她把药片放进他口中。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黏在她脸上,充满了纯粹的、毫无杂质的信任和满足。仿佛只要她在,连苦涩的药片都是甜的。

「晚晚……痛……」他骨折的手臂打着厚厚的石膏,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他会皱紧眉头,眼神湿漉漉地看向小雅,像寻求安慰的大型犬。

小雅会僵硬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避开石膏,轻轻碰碰他完好的指尖。只是这样微小的触碰,陈屿紧锁的眉头便会奇迹般地舒展,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慰藉。他贪婪地感受着那指尖微凉的温度,眼神里的满足几乎要溢出来。

他开始像个初学说话的孩子,努力地、笨拙地试图和小雅交流。目光追随着她病房里忙碌的身影,用破碎的词语表达着最基本的需求。

「水……晚晚……」

「饿……」

「冷……」

「你……别走……」

每一个需求,都指向她。每一次呼唤,都带着浓烈的占有欲。

小雅成了他连接这个陌生世界的唯一纽带,是他所有情感和依赖的投射点。他不再看我,或者说,他的视线偶尔扫过我时,就像扫过一件毫无意义的家具,带着全然的陌生和彻底的忽略。

而我,作为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更像一个透明的背景板,一个沉默的、支付着高昂医疗费用的金主。

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着陈屿像个虔诚的信徒,将他积攒了十几年的、本属于另一个女人的炽热情感,毫无保留地、甚至加倍地倾注在这个冒牌货身上。看着他因为小雅一个生硬的微笑而欣喜若狂,因为小雅短暂的离开(哪怕只是去洗手间)而焦躁不安、眼神空洞。

复仇的毒液,在心底无声地流淌、发酵,带来一种冰冷刺骨的快意。

真是……讽刺得令人心碎。

15

康复的过程缓慢而痛苦。

陈屿的身体状况在逐步好转,骨折的地方开始愈合,头上的纱布也拆掉了,露出缝合后略显狰狞的疤痕。但记忆的闸门,依旧紧紧关闭着。除了“苏晚”,他对自己的身份、过往、周围的一切,依旧是一片空白。

他对小雅的依赖,与日俱增,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

小雅成了他唯一的情绪开关。

她喂他吃饭,他会努力吞咽,哪怕胃口不佳;她扶他做康复训练,他会咬牙忍耐巨大的痛苦,只为了让她少皱一下眉头;她轻声细语地和他说话,哪怕只是些毫无营养的天气话题,他也会专注地听着,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反之,如果小雅因为疲惫或者我的暗示(比如需要她离开病房去“处理一些事情”),短暂地离开他的视线超过十分钟,他就会变得极其焦躁不安。他会不停地问护工或者护士「晚晚呢?」「她去哪里了?」,眼神里充满恐慌,像被遗弃的孩子。他会拒绝吃药,拒绝配合治疗,甚至会用完好的那只手,暴躁地捶打病床的护栏,直到小雅匆匆赶回来,用那怯生生的声音安抚他:「陈屿哥,我回来了,我在这儿呢。」他才会瞬间安静下来,像个做错事被原谅的孩子,眼神重新变得温顺而依赖。

这种扭曲的、极端的依赖,像一根无形的绳索,不仅牢牢捆住了陈屿,也死死地捆住了小雅。她脸上的惶恐在最初的惊吓后,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有对金钱的贪婪(我按时支付着远超市场价的“报酬”),有对掌控一个曾经高高在上男人的隐秘虚荣,还有一种在陈屿毫无保留的炽热目光下,滋生出的、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畸形的被需要感。

她开始习惯性地在陈屿面前微微垂下眼帘,露出那段脆弱的脖颈,这是她摸索出的最能引发陈屿怜惜的姿态。她说话的声音也放得更软更轻,带着刻意的尾音。甚至,在陈屿充满爱恋的注视下,她的脸颊会飞起两团不太自然的红晕。

她正在被陈屿那汹涌的、错位的爱意,一点点地浸泡、腐蚀,逐渐忘记自己是谁,也忘记了我赋予她的“角色”本意。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像一个置身事外的导演,看着演员在巨大的情感漩涡中迷失自我。心底的冰冷快意,如同寒冰下燃烧的暗火,无声地蔓延。

16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医生建议可以尝试让陈屿坐着轮椅,去楼下的小花园短暂透透气,对他的康复有好处。

小雅推着轮椅,我则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陈屿坐在轮椅上,头上戴着一顶帽子遮住疤痕,身上盖着薄毯。他的身体依旧虚弱,但精神却因为能离开病房、尤其是能和“苏晚”待在一起而显得格外好。他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小雅推着轮椅的手,唇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孩子气的笑意。

小花园里绿意盎然,空气清新。不少病人在家属或护工的陪伴下散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光影斑驳。

小雅将轮椅停在一处僻静的长椅旁。她弯下腰,细心地替陈屿掖了掖滑落的毯子,动作轻柔。阳光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那刻意模仿的脆弱感,竟也有几分惹人怜爱的味道。

「累不累?要不要喝点水?」她细声问,从随身带的保温杯里倒出温水,小心地递到陈屿唇边。

陈屿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目光依旧痴缠在她脸上,摇了摇头,嘶哑地说:「不……累……你……在……就好……」

这旁若无人的亲昵和依赖,像一根尖锐的刺。我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在掌心掐出的深深月牙痕,泄露着内心的冰冷风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病号服、由护工搀扶着散步的老太太,慢悠悠地经过我们旁边。老太太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陈屿,又扫过正低头给他擦嘴角水渍的小雅,浑浊的眼睛里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

老太太停下脚步,对着小雅,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慈祥地感叹道:「闺女,真是辛苦你了!你对象伤得这么重,你天天这么伺候着,端屎端尿的,不容易啊!现在像你这么好的姑娘,不多喽!小伙子,你有福气啊!」

老太太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小雅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她拿着纸巾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抬起头,眼神慌乱地看向我,充满了求助和惊恐!仿佛老太太无意间的一句话,是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割破了她精心维持的虚假外衣,暴露了她卑微的护工身份!

陈屿也听到了。

他脸上的满足笑容凝固了。他缓缓地转过头,先是困惑地看了看一脸惊恐的小雅,然后,极其缓慢地,将目光移向了那个一脸慈祥、正对着小雅点头赞许的老太太。

他混沌的眼底,第一次,浮现出巨大的、清晰的疑问。

「护……工?」他嘶哑地、艰难地重复着老太太话语中的关键词,目光在老太太和脸色惨白的小雅之间来回移动,眉头紧紧锁起,像是在努力理解这个陌生词汇在他和“苏晚”之间所代表的意义。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

17

老太太那句无心之语,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炸弹,瞬间炸开了虚假的平静水面,露出底下狰狞的暗礁。

「护……工?」陈屿嘶哑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困惑,在寂静的小花园里显得格外刺耳。他那双原本盛满对“苏晚”痴恋的眼睛,此刻被浓重的疑云笼罩,死死地盯着小雅瞬间惨白如纸的脸。

小雅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她手中的纸巾飘落在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只能无助地、求救般地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濒临崩溃的绝望。

老太太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在护工的搀扶下,慢慢走开了。

阳光依旧明媚,鸟鸣依旧清脆。但这方小小的天地,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陈屿的目光,如同生了锈的钝刀,缓慢而沉重地从小雅惊恐的脸上移开,带着那份巨大的、无法理解的疑问,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

这是车祸苏醒后,他第一次如此专注地、带着强烈探究欲地正视我。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全然陌生和忽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审视。仿佛在透过我的眼睛,努力搜寻着什么被遗忘的、至关重要的真相。那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腾、冲撞,试图破开记忆的冰层。

我的心跳,在与他目光相接的瞬间,漏跳了一拍!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他……在怀疑?老太太的话,像一把钥匙,意外地撬动了他记忆冰封的一角?

不行!计划绝不能在这里功亏一篑!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窒息时刻,我猛地吸了一口气,脸上瞬间堆满了巨大的委屈和难以抑制的愤怒!我几步冲到小雅面前,在陈屿惊愕的注视下,一把用力抓住了小雅纤细的手臂!

我的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被深深刺伤的、歇斯底里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

「苏晚!你听见了吗?!连外人都看不下去了!」

「陈屿他现在这个样子!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把你当成命一样捧着!你呢?!你为他做过什么?!」

「端屎端尿?辛苦?!这难道不是你欠他的吗?!啊?!」

我用力摇晃着小雅的身体,她的眼泪瞬间被摇了下来,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我眼中的愤怒和指责如同实质的火焰,几乎要将她烧穿:

「当年是谁一声不响就跑了?!是谁把他一个人丢下不管死活?!是谁让他像丢了魂一样十几年都缓不过来?!啊?!」

「现在他为了你,差点把命都丢了!他把你当心肝宝贝!你呢?!让你照顾他几天,就委屈你了?就成护工了?!你还有没有良心?!」

我的控诉如同疾风骤雨,劈头盖脸地砸向小雅,也砸向轮椅上面色剧变的陈屿!

小雅被我摇得头晕目眩,巨大的恐惧和被我话语引导的“愧疚感”交织在一起。她终于崩溃地哭喊出来,声音嘶哑绝望,带着巨大的“忏悔”:

「对不起!陈屿哥!对不起!是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是我欠你的!我该照顾你!我该伺候你一辈子!我……呜呜呜……我再也不离开你了!再也不了!」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陈屿的轮椅前,双手死死抓住他的毯子边缘,哭得肝肠寸断,仿佛真的承受着巨大的良心谴责。

陈屿彻底懵了!

他脸上的困惑和疑问,在我疾言厉色的控诉和小雅撕心裂肺的哭喊忏悔中,瞬间被巨大的痛苦和混乱所取代!老太太那句“护工”带来的疑虑,被眼前这惨烈的一幕彻底冲垮、淹没!

他的眼神剧烈地闪烁着,痛苦地皱紧眉头,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冲击。他看着跪在面前哭得浑身颤抖的“苏晚”,听着她字字泣血的“忏悔”,记忆的碎片仿佛被强行搅动,带来撕裂般的头痛!

「啊——!」他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晚晚……别……别哭……」他嘶哑地、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神里充满了对小雅的巨大心疼和对那模糊“过往”的混乱痛苦。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颤抖着,想要去扶起跪在地上的小雅。

所有的疑虑,在“苏晚”的眼泪和我刻意引导的“过往罪责”面前,土崩瓦解。剩下的,只有对“失而复得爱人”更深沉、更扭曲的怜惜和……赎罪般的保护欲。

我松开了抓着小雅的手,后退一步,冷冷地看着轮椅前抱头痛哭(小雅)和痛苦安抚(陈屿)的两人。阳光照在我脸上,没有一丝温度。

危机解除。

裂痕,却已悄然埋下。

18

花园里的风波,像一场短暂而剧烈的雷阵雨,冲刷掉了表面的平静,留下满地狼藉和更深的泥泞。

小雅被吓破了胆。接下来的几天,她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更加卖力地扮演着“苏晚”,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卑微。她对陈屿的照顾更加无微不至,眼神里的怯懦被一种刻意的、强装出来的温柔和坚定取代。

陈屿似乎彻底遗忘了老太太那句“护工”带来的插曲。或者说,他选择性地遗忘了。在他混乱的记忆拼图中,小雅那天的崩溃哭诉和忏悔,仿佛印证了某种“不堪回首”的过往,反而加深了他对“苏晚”的愧疚和补偿心理。

他的依赖,变得更加粘稠,更加密不透风。他像一个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将小雅视为他混乱世界中唯一的光源和救赎。他不再允许小雅离开他的视线超过五分钟,康复训练时也紧紧抓着她的衣角,眼神里充满了孩童般的不安和独占欲。

我冷眼旁观着这扭曲的共生关系。心底的冰原在扩大,复仇的毒藤在冰层下疯狂滋长,只等最后的收割。

与此同时,我的另一只手,在无人知晓的暗处,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书房里,离婚协议书的电子版已经修改到第三稿。财产清单被梳理得清晰无比,每一处房产、每一笔投资、每一份股权都标注得清清楚楚。我名下工作室的资产早已悄然转移,他公司里那些曾经由我经手、如今可能成为隐患的灰色账目,也被我以“处理合作项目”的名义,巧妙地进行了切割和清理。

我像一个最高明的猎手,在猎物沉醉于虚假的温柔乡时,冷静地、精准地收拢着包围圈,确保当他从幻梦中惊醒时,面对的将是四面楚歌、一无所有的绝境。

这天傍晚,我处理完工作室的邮件,合上笔记本电脑。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冰冷的轮廓。

手机屏幕在桌面上无声地亮起。是一个没有备注的号码发来的加密信息,只有简短的一行字和一个航班号:

「目标已确认登机,预计明晚21:15抵达。」

我的目光落在那个航班号上,指尖在冰凉的手机屏幕上轻轻划过,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真正的风暴,终于要来了。

19

次日晚,八点五十分。

高级病房里灯火通明,弥漫着消毒水和营养餐混合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陈屿靠在摇起的病床上,精神比前几天好了些,正由小雅一小口一小口地喂着炖得软烂的鸡汤。

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小雅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满足。小雅则低垂着眼睫,动作轻柔,努力维持着脸上那份恰到好处的、带着赎罪感的温柔。

我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里,腿上摊着一本财经杂志,目光却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中。手机静静地躺在手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霓虹光影透过百叶窗,在病房的地板上投下变幻的光带。

八点五十五分。

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屏幕的光在昏暗的病房角落显得格外刺眼。

不是电话,是视频通话请求。

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赫然是——「苏晚」!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来了!

我几乎是立刻按下了接听键,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手机屏幕瞬间亮起。

视频画面有些晃动,背景是机场明亮而嘈杂的到达大厅。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停机坪上闪烁的夜航灯光。画面中央,是一张女人的脸。

一张与小雅有几分相似,却截然不同的脸!

同样清秀的眉眼,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却带着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精明和世故,甚至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风尘。皮肤保养得不错,但眼角眉梢的细纹,以及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算计和刻薄,是再厚的粉底也遮不住的。她穿着一件剪裁考究但明显过季的羊绒大衣,手里拖着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行李箱,整个人透着一股刻意维持、却早已不复当年清冷的……市侩感。

这才是真正的苏晚!十几年后,被现实磋磨掉所有“白月光”光环的苏晚!

她显然没料到视频会接通得这么快,对着镜头愣了一下。当看清屏幕这边我的脸时,她眼中的错愕瞬间被一种居高临下的、带着审视和不耐烦的傲慢取代。

「林溪?」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出来,带着长途飞行的沙哑,还有一丝刻意拔高的腔调,「呵,还真是你。陈屿呢?让他接电话!我回国了,刚下飞机!他人在哪儿?让他立刻派人来接我!」她的语气理所当然,颐指气使,仿佛她还是当年那个被陈屿捧在手心的公主。

视频接通的声音和苏晚那极具辨识度的、带着命令口吻的嗓音,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病房里炸响!

正专注看着小雅、张嘴等着下一勺鸡汤的陈屿,身体猛地一僵!

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脸上的满足和温柔瞬间凝固!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和无法言喻的惊悸,猛地转过头!

他的视线,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我手中亮起的手机屏幕上!

屏幕里,苏晚那张写满刻薄和不耐烦的脸,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瞳孔!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陈屿脸上的血色,如同退潮般,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他原本因为康复而略微有了些生气的脸庞,瞬间变得惨白如金纸!那双总是盛满对小雅痴恋的眼睛,此刻睁大到极致,瞳孔深处是剧烈的地震!惊愕、茫然、难以置信……最后,是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滔天巨浪般的——混乱与认知崩塌!

他看看屏幕上那个妆容精致、语气刻薄的女人。

又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住床边那个穿着廉价护工服、端着鸡汤碗、脸色惨白如鬼、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年轻女孩。

两个“苏晚”!

两张相似却截然不同的脸!

两种天差地别的气质!

巨大的冲击如同最锋利的绞索,狠狠绞住了他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

「呃……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吼,猛地从陈屿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像是承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巨大酷刑,双手猛地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身体在病床上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眼睛死死地瞪着天花板,眼球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混乱而布满可怖的血丝!

「陈屿哥!」

「阿屿!」

小雅和我(故作惊慌)的声音同时响起!

小雅手中的鸡汤碗「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汤汁四溅!她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想按住疯狂抽搐的陈屿,却被他一胳膊狠狠甩开!

「滚开!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他嘶吼着,声音破碎而绝望,充满了被整个世界背叛的滔天恨意!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利箭,疯狂地在我、小雅、还有手机屏幕上那个同样被这突发状况惊得目瞪口呆的苏晚之间来回扫射!

「呃……我的头……好痛……啊——!!」剧烈的头痛让他再次发出惨嚎,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濒死的虾米。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失控的洪流,裹挟着巨大的痛苦和愤怒,疯狂地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堤坝!

他死死盯着手机屏幕里那张刻薄的脸,一个被他强行遗忘、却又在灵魂深处刻骨铭心的名字,带着滔天的恨意和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冲破地狱的岩浆,终于冲破了遗忘的枷锁,从他染血的齿缝里,嘶吼而出:

「苏……晚!!!」

20

那声凄厉的、混杂着滔天恨意和巨大痛苦的嘶吼——「苏……晚!!!」——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咆哮,狠狠撕裂了病房里凝固的空气,也彻底撕裂了精心编织数月的骗局!

陈屿的身体在病床上剧烈地抽搐、扭曲,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承受着记忆洪流和情感背叛的双重凌迟。他死死抱着头颅,指甲深陷进头皮,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喘息,眼球因颅内高压而可怕地凸起,布满狰狞的血丝。

小雅被彻底吓傻了,瘫软在地,鸡汤的油腻汤汁浸透了她的裤腿,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惊恐万状地看着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身体筛糠般抖着。

手机屏幕里,真正的苏晚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她那张写满刻薄和不耐烦的脸瞬间僵住,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巴错愕地张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陈屿那非人的惨状堵了回去。

混乱!彻底的混乱!

医护人员被这巨大的动静惊动,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由远及近。

就在这混乱的顶点,在陈屿因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而意识再次濒临涣散的边缘,他那双因痛苦而涣散、却燃烧着地狱业火的眼睛,猛地穿透混乱的人群,如同淬毒的箭矢,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

不再是失忆后的茫然,不再是依赖小雅时的温顺痴缠!

那是被剥皮抽筋、被敲骨吸髓后,从灵魂最深处爆发出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滔天恨意和……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认出来了!

在记忆碎片疯狂冲撞、世界彻底崩塌的废墟里,他认出了我这个导演一切的、他法律上的妻子!

他看清了那双冰冷眼眸深处,如同深渊般不见底的、对他整个灵魂的嘲弄和毁灭!

「呃啊——林……溪——!!!」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喉咙里挤出我的名字,那声音破碎扭曲得不成人形,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来自地狱的血腥气!

下一秒,剧痛和巨大的精神冲击彻底淹没了他。他身体猛地一挺,眼白一翻,在赶来的医护人员手忙脚乱的惊呼声中,再次陷入了深沉的、死寂的昏迷。

病房里兵荒马乱。医生护士围了上去,各种仪器被重新连接,刺耳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小雅被护士连拖带拽地拉了出去,脸上还残留着梦魇般的惊恐。手机屏幕早已暗了下去,真正的苏晚不知何时已挂断了视频。

我静静地站在角落,像一尊置身风暴之外的冰冷雕塑。看着医护人员在陈屿身边紧张地忙碌,看着那张因痛苦而扭曲、此刻又陷入死寂的脸。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终于被一种巨大的、近乎虚无的平静所覆盖。

结束了。

这场由他亲手埋下引信,由我精心导演的毁灭大戏,终于在他认出我、并再次坠入黑暗的这一刻,落下了帷幕。

21

陈屿再次苏醒,是在三天后。

这一次的苏醒,没有迷茫,没有混沌。只有一片死寂的清醒。

高级单人病房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挥之不去的、绝望的冰冷气息。

他靠坐在摇起的病床上,头上拆掉了纱布,露出缝合后狰狞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鬓角。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灰败,眼窝深陷,颧骨凸出。那双曾经明亮、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如同两口枯井,空洞、死寂,没有任何光亮。所有的情绪,爱也好,恨也罢,似乎都在那场毁灭性的记忆风暴中被彻底烧成了灰烬。

他沉默着,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医生进来检查,询问,他没有任何反应,眼神空洞地落在对面的白墙上。护士给他喂药、擦洗,他也像一尊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摆布。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我走了进来,手里没有鲜花,没有果篮,只拿着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

脚步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陈屿那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落在了我的身上。

没有恨,没有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片死水般的、令人心悸的麻木。仿佛在看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我走到他的病床前,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地迎上他那双枯井般的眼睛。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

我抬起手,将那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轻轻地放在了他盖着白色薄被的腿上。

「签了吧。」我的声音不高,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签了它,对你我都好。」

陈屿的目光,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迟滞的沉重,从我的脸上,移到了腿上那个文件袋上。

他伸出那只没有打石膏、却同样苍白瘦削的手。手指颤抖着,带着一种大病初愈的虚弱和麻木,极其缓慢地解开了文件袋上的绕线。动作笨拙,好几次差点把线缠死。

终于,线解开了。

他抽出里面的文件。

最上面一页,加粗的黑体标题,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入他空洞的眼帘——

**离婚协议书**

他的手指猛地痉挛了一下!文件边缘被捏出深深的褶皱。那死寂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层碎裂般的震颤。但这震颤转瞬即逝,很快又被更深的麻木覆盖。

他沉默着,一页一页,极其缓慢地翻看着。目光掠过那些冰冷而精确的条款:财产分割、股权转让、房产归属……每一条,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将他过往的财富和地位切割得清清楚楚、片甲不留。

翻到最后一页,签名处。

甲方(男方):陈屿

乙方(女方):林溪

乙方那一栏,我清秀却透着冷硬的名字,已经签好。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光线似乎都偏移了几分。久到空气里的尘埃都仿佛停止了浮动。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双枯井般的眼睛,再次看向我。里面没有任何愤怒,没有任何不甘,只有一片荒芜到极致的死寂。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一个嘶哑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像是叹息。

又像是……解脱?

他不再看我,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协议上。那只颤抖的手,极其艰难地、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伸向床头柜。那里放着一支护士留下的签字笔。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笔杆,他整个人都瑟缩了一下。

他拿起笔。

笔尖悬在“陈屿”那两个字的签名处上方。

手臂因为虚弱和某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而剧烈地颤抖着,笔尖在纸面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秒。

两秒。

三秒……

终于,笔尖落下。

极其艰难地、歪歪扭扭地、带着一种耗尽生命般的沉重,写下了——

**陈屿**

最后一笔落下,他像是被彻底抽干了所有力气,手一松,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洁白的被单上。身体颓然地往后倒去,重重地靠在枕头上,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如同离水的鱼。

结束了。

22

签完字的陈屿,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陷入了昏睡。

我拿起那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指尖划过他歪歪扭扭、力透纸背的名字,冰冷一片。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了那间充斥着绝望和消毒水味道的病房。

走出住院部大楼,初冬傍晚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我裹紧了大衣,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没有释然,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巨大的、近乎虚无的空旷感,在胸腔里弥漫。

回到那个曾经被称之为“家”的冰冷豪宅,巨大的水晶灯依旧璀璨,却照不亮满室的死寂。空气里昂贵香薰的味道,此刻闻起来只让人觉得反胃。

我没有开灯,径直走向客厅角落那个巨大的哑光黑保险柜。

冰冷的密码盘,熟悉的数字。

「咔哒。」

厚重的金属门应声弹开。

里面,分门别类,摆放整齐。珠宝在黑暗中折射着冰冷的光,文件袋沉默地矗立。我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那最深处、铺着黑色丝绒的方形小隔层里。

那枚褪色的红樱桃发圈,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颗早已停止跳动、却依旧散发着腐朽气息的黑色心脏。

我伸出手指,捻起它。塑料的廉价触感,带着时光侵蚀后的粗糙。

走到客厅中央巨大的水晶烟灰缸前。我拿起旁边银质的打火机。

「嚓!」

幽蓝的火苗窜起,在昏暗的光线下跳跃着,映亮我毫无波澜的脸。

我将那枚发圈,凑近了火苗。

塑料,遇火即燃。

一股刺鼻的、带着化学制品焦糊味的黑烟瞬间腾起!那颗曾经鲜红欲滴、被珍藏了十几年的塑料樱桃,在跳跃的火舌中迅速卷曲、变黑、融化!发出滋滋的、如同垂死哀鸣般的声响!鲜亮的红色被丑陋的焦黑取代,松垮的皮筋在高温下迅速断裂、化为灰烬!

火光跳跃着,映在我冰冷的瞳孔里,像两簇幽暗的地狱之火。

不过几秒钟。

那枚承载了十几年痴念、引发了一场毁灭性报复的“朱砂痣”,就在我眼前,彻底化为了一小撮散发着焦臭味的、扭曲丑陋的黑色残渣。

火焰熄灭。

只余一缕青烟,袅袅上升,最终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23

一周后,民政局。

初冬的阳光惨淡无力,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光洁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冰冷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纸张陈旧的味道。

我和陈屿,隔着几张办公桌的距离,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子上,等待着最后的程序。

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外套(他名下的房产和大部分衣物都已被冻结或清理),身形比住院时更加消瘦,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脸色是一种不见天日的灰败。头上那道狰狞的疤痕被一顶廉价的鸭舌帽勉强遮住。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颓败和暮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某个虚无的点,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我则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羊绒大衣,妆容精致,神色平静无波。像在处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工作人员拿着那两份盖好章的离婚证走过来,公式化地递给我们一人一本。

「好了,手续办完了。从今天起,你们解除婚姻关系。」

鲜红的封皮,烫金的国徽,冰冷而刺眼。

陈屿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手指枯瘦,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本属于他的离婚证。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抹刺眼的红,眼神依旧是空洞的麻木,仿佛那只是一张与他无关的废纸。

我平静地接过属于我的那一本,看也没看,直接放进了随身的手提包里。

起身,离开。

高跟鞋敲击着光洁的地面,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就在我即将推开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彻底走出他生命的时候。

身后,传来一个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朽木的声音。那声音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空气的、令人心悸的疲惫和……一丝极其古怪的、近乎解脱的喟叹:

「林溪……」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你够狠。」

那三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

我推开了玻璃门。

初冬凛冽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散了身后那残留的、令人窒息的气息。阳光虽然惨淡,却真实地洒在脸上。

我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尾声

三个月后。

城市CBD核心区,一间视野极佳的顶层办公室里。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都市川流不息的车河和璀璨的万家灯火。

我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刚刚结束一个跨国视频会议。手边的咖啡散发着醇厚的香气。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加密信息,来自我雇佣的私人调查员:

「陈屿现状:名下仅余郊区一套小公寓(贷款未清),尝试找工作四处碰壁(业内风声已放出),精神状态持续低迷,酗酒。苏晚在其出院后第三天出现,大闹公寓索要‘分手费’未果,两人激烈争吵,苏晚当众辱骂其‘丧家犬’后离去,再无联系。」

文字简洁,冰冷。

我端起咖啡,浅浅啜了一口。目光掠过那条信息,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看一份普通的财经简报。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叩响。

然后,我拿起手机,指尖轻点,删除了那条信息。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仿佛抹去的,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窗外的灯火,依旧璀璨。

如同我脚下这片,由我自己亲手挣来、再无半分虚假阴霾的——崭新天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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