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暴雨如注,狠狠砸在陕西北部这片贫瘠的黄土塬上,仿佛要把整个大地重新揉回混沌的泥浆里。
雨水裹挟着泥沙,浑浊地漫过一道新掘开的盗洞边缘,又迅速渗入深处。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重的土腥气,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若有若无的甜腻腐败味道。
几道刺目的闪电撕裂浓墨般的夜幕,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盗洞旁边匍匐着的三个黑影。
他们蜷缩在泥水里,姿势扭曲僵硬,早已没了气息。
雨水冲刷着他们大张的嘴巴和凝固着极端恐惧的眼睛,试图洗去死亡的颜色,却只留下更深的泥污。
其中一人怀里,死死抱着一个尺许见方的青铜盒子,盒盖不知何时掀开了一条缝隙,在闪电的余光下,透出一线冰冷幽暗的光泽。
盗洞深处,黑得像凝固的墨汁,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陈默,你信那帮村民嚼的舌根?
什么‘活人殉坑’、‘恶鬼守门’?扯淡!”
许慎教授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不耐烦,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干燥的空气里来回拉扯。
他用力挥了挥手,仿佛要驱散眼前无形的、令人烦躁的流言蜚语,灰白的头发在简陋工棚顶灯的光晕里倔强地支棱着几缕。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却下意识地、一遍遍抚摸着摊在面前工作台上的一叠照片——
那是几天前从盗墓贼尸体旁发现的青铜盒内壁的高清影像。
盒子早已被上级部门紧急收走,只留下这些令人费解的记录。
照片上,内壁刻满了密密麻麻、细如蚊足的阴刻铭文。
但诡异的是,所有文字,都像是从镜子里拓印下来的,是彻头彻尾的反写。
“文字反写……”
我盯着照片,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照片上那些颠倒的笔画,
“老师,商周金文,有这种先例吗?这绝不是铸造失误。”
许教授端起他那搪瓷缸子,劣质茶叶梗子沉在缸底,茶水浑浊。
他猛灌了一口,发出响亮的吞咽声:
“先例?
鬼的先例!
正着写都认不全,还反着写?
邪门歪道!”
他重重放下缸子,发出“哐当”一声,
“但越邪门,越说明底下的东西不简单!
‘秦公’大墓?嘿,这要真是个没被史书踩过脚印的西周诸侯……
陈默,咱爷俩的名字,搞不好能刻进教科书里!”
他浑浊的眼睛里,骤然迸射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那光芒驱散了连日来被流言笼罩的阴霾,只剩下纯粹的、对未知的、不顾一切的探求欲。
我太熟悉这种光了,每一次重大发现前,它都会在他眼中燃烧。
只是这一次,那光芒深处,似乎隐隐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像投入沸水的油星。
工棚外,风声呜咽,卷起沙尘,敲打着薄薄的铁皮墙板,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
那青铜盒内反写的铭文,如同一个冰冷诡异的谶语,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钻机低沉的轰鸣声终于彻底停歇,像一头疲惫的巨兽收回了它的利齿。
弥漫的烟尘在几盏强力探照灯的光柱下缓缓沉降,如同被无形的手按回地面。
原本喧嚣的发掘现场,陷入了一种奇异的、近乎凝滞的寂静。
巨大的墓道石门,在尘烟散尽后,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
两扇厚重的青石,严丝合缝,表面覆盖着一层粘腻湿滑的深绿色苔藓,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
石门上,没有任何预想中彰显墓主身份的华丽浮雕或威严铺首,只有一些极其简单、粗粝的线条,勾勒出扭曲的人形轮廓。
那些人形姿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呈现出一种被束缚、被献祭的挣扎感,线条深深勒入石质,透着一股原始的、令人心悸的狰狞。
空气仿佛被抽干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那股先前在盗洞外闻到的、若有若无的甜腻腐败气息,此刻陡然变得浓烈起来,丝丝缕缕,从石门底部微不可察的缝隙中顽强地钻出,无声地弥漫开来,钻进鼻腔,粘在喉咙深处,挥之不去。
我站在队伍最前方,手中的强光手电光束,像一柄锋利的剑,死死钉在冰冷的石门上,试图穿透那厚重的历史尘埃和诡异的苔藓,看清门后的真相。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一下,又一下。
许教授紧贴在我身后,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喷在我的后颈上,带着老人特有的微热气息。
“开……开门!”
许教授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激动和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那声音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料。
几个负责操作的技工互相看了一眼,眼神里都有些迟疑。
但命令就是命令。
沉重的液压顶杆被缓缓推入预设的凹槽,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巨大的力量开始无声地作用在古老的石门上。
“吱嘎——嘎——”
一阵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骤然响起。
那声音极其尖锐刺耳,像是无数根生锈的铁钉在坚硬的骨头上反复刮擦,又像是某种沉睡的巨兽被强行惊醒时发出的痛苦呻吟。
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小半步。
石门,在令人心悸的呻吟中,极其缓慢地、沉重地向内移动了。
一道狭窄、漆黑的缝隙,如同恶魔缓缓睁开的眼睛,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股比刚才浓郁十倍、冰冷彻骨、夹杂着浓重土腥和甜腻腐败气息的阴风,猛地从缝隙中喷涌而出!
它像一条无形的冰蛇,瞬间缠绕住每个人的身体,穿透单薄的工作服,直刺骨髓。
“嘶——”
“好冷!”
一片压抑的抽气声和惊呼在人群中响起。强光手电的光束争先恐后地射入那道缝隙,却仿佛被门后深沉的黑暗瞬间吞噬,只能照亮前方几米处粗糙的石壁。
那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手电光柱在其中显得如此微弱而徒劳。
“进……进去!”
许教授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更明显的急促和不容置疑,他几乎是推搡着我的后背,
“陈默,你走前面!
注意脚下!
注意安全!”
他的手指隔着工作服传来微弱的颤抖,不知是源于激动还是别的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口冰冷的、带着腐朽甜味的空气呛入肺腑,激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强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我定了定神,将手电光束调到最集中,光束像一把锐利的锥子,用力刺向门后那深不可测的黑暗。
然后,抬起穿着厚重胶靴的脚,第一个,踏入了那道如同地狱之口的缝隙。
脚下的地面异常湿滑,覆盖着一层粘腻的苔藓和不知名的深色沉积物。
每走一步,都发出“噗叽”的轻微声响,在死寂的墓道里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刺耳。
手电光柱只能撕开前方一小片浓稠的黑暗,两侧粗糙的石壁在光影中向后飞速退去,投下扭曲摇曳、如同鬼魅般的巨大阴影。
墓道出乎意料地长,笔直地向下倾斜。
那冰冷的阴风如同跗骨之蛆,持续不断地从更深处吹来,带着那股越来越浓的、令人作呕的甜腐气息,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队伍里只剩下沉重而压抑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了黑暗中沉睡的东西。
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走了不知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终于,前方手电光柱扫过之处,豁然开朗。
狭窄压抑的墓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其开阔的地下空间。
“到了!”
许教授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猛地在我身后响起,打破了死寂。
几支强光手电的光束立刻像探照灯般扫向前方,试图照亮这片未知的巨大空间。
然而,光线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削弱了,只能勉强勾勒出空间的轮廓。
这是一个巨大的、近乎方形的殉葬坑。
殉坑的边缘深陷于黑暗中,无法目测其广度。
脚下的地面不再是湿滑的苔藓,而是铺着一层厚厚的、灰白色的、类似石灰的粉末,踩上去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清晰可闻。
光束缓缓移动,如同舞台的追光灯,将坑底中心区域的一切,残忍而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
所有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瞬间僵立当场!
时间仿佛凝固了。
殉坑中心,密密麻麻,足有数十人之众。他们不是预想中凌乱堆叠的白骨,而是……
保持着极其诡异、极其完整的坐姿!
他们双腿盘坐,脊背挺得笔直,如同正在虔诚打坐的僧侣。
头颅微微低垂,形成一个固定的角度。每一个人,都穿着早已朽烂成灰、只留下些许黯淡印痕的衣物,裸露出下方……
完好无损的皮肤!
那皮肤,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介于蜡黄与灰白之间的诡异色泽。
它失去了活人的弹性和光泽,却不可思议地保持着完整的形态,没有腐烂,没有塌陷,甚至连毛孔的纹理都依稀可见。
仿佛时间在这片空间里彻底失效,或者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强行凝固。
更恐怖的是他们的脸。
每一个低垂的头颅,都微微抬起一个角度,正对着墓道入口的方向。
每一张脸上,都凝固着同一个表情——
嘴角向上咧开,形成一个标准到诡异的弧度。
他们在笑。
数十张灰白蜡黄、皮肤紧贴着骨骼的脸上,挂着数十个一模一样、毫无生气的、僵硬而永恒的微笑。
空洞的眼窝,像是被吸干了所有生机的黑洞,深不见底,直勾勾地“望”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
那笑容,没有丝毫喜悦,只有一种穿透千年时光的、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死寂的嘲弄。
“啊——!”
队伍后面,不知是哪个年轻的女队员,终于承受不住这超越认知极限的恐怖景象,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尖叫,随即又被死死捂住,只剩下压抑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
“活……活的?”
有人牙齿打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不可能……”
许教授的声音也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动摇。
他下意识地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力道大得惊人。
整个殉坑,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数十具坐姿诡异、面带永恒微笑的“人”,在惨白的光束下无声地陈列着,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甜腻的死亡气息。
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水,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地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
强光手电的光柱如同被无形的恐惧之手攫住,剧烈地颤抖起来,光束在那些凝固的笑脸上疯狂地跳跃、晃动。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混乱中,一种莫名的、无法抗拒的冲动,像冰冷的毒蛇般缠绕上我的心脏。
我的目光,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磁石牵引着,不受控制地、死死地钉在了殉坑深处,靠近中心位置的一具坐姿身影上。
那身影……为什么……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骤然停止跳动!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头皮炸裂开来!
那具坐姿的殉葬者,他……
他的脸!
灰白蜡黄的皮肤,紧贴着清晰可见的颧骨轮廓。微微凹陷的眼窝,深不见底。挺直的鼻梁,甚至鼻尖那一点点细微的弧度……
每一个细节,每一处棱角,都像是用最精确的刻刀,从我的脸上硬生生拓印下来,再凝固成这永恒的死亡微笑!
那是我!
一个穿着腐朽古衣、盘坐在千年殉坑深处、对着我露出永恒诡异微笑的……我自己!
“呃……”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识的、濒死的抽气声。全身的血液瞬间退去,四肢冰凉麻木。
我像一截被雷劈中的朽木,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手电光柱死死地锁定在那张脸上,它嘴角的弧度,在惨白的光线下,仿佛又加深了一丝,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嘲弄。
世界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队友的抽泣,许教授的惊呼,手电光柱晃动的嗡鸣,殉坑里无处不在的甜腻腐臭……
所有的一切,都离我远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脸,那张属于“我”的、凝固着死亡微笑的脸。
时间失去了意义,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张脸,那属于“我”的殉葬者,它低垂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第二节
不是幻觉。
这不是幻觉!
覆盖着灰败皮肤的颈骨,发出极其细微的、如同枯枝被积雪压断的“喀啦”声。
那颗头颅,在数十双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了起来。
动作僵硬而滞涩,仿佛生锈的机械被强行启动。
它抬起的角度,正好与我惊恐绝望的视线,平齐。
然后,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那凝固着永恒诡异微笑的嘴唇,在惨白的光线下,缓缓地、无声地翕动起来。
没有声音发出。
但就在它嘴唇开合的瞬间,一个冰冷、沙哑、熟悉到令我灵魂都在尖叫的声音,清晰地、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了我的脑海深处:
“陈默……”
“你……终于……来替我了……”
那声音!是我自己的声音!
每一个语调,每一个停顿,都分毫不差!
是我每天在镜前剃须、在深夜独处时自言自语、在睡梦中偶尔呓语时听到的,属于我自己的声音!
但它此刻,却从一张千年殉葬者、一张属于“我”的脸上发出!
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疲惫、解脱和……
深深的、冰冷的恶意!
“嗬——!”
我猛地倒抽一口冷气,肺腑间像是被塞满了冰碴,刺骨的寒意瞬间蔓延四肢百骸。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踉跄着向后猛退一步,脚跟绊在湿滑的石灰粉末上,整个人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向后栽倒!
“小心!”
一只有力而微凉的手猛地从斜后方伸来,死死攥住了我的胳膊,稳住了我向后倾倒的身体。
是许教授!
他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和严厉:
“陈默!
别过去!
别看它!
那东西……
那东西在蛊惑你!”
他冰凉的手指如同铁钳,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剧烈的疼痛让我混乱的思绪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我大口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工作服,紧贴在皮肤上,冰冷粘腻。
“它……
它说话了……
是我的声音……”
我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睛却依旧死死盯着前方,盯着那张抬起的、带着诡异微笑的“我”的脸。
那笑容,在惨白的手电光下,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意味深长。
“幻听!
是压力太大!
是这里的气体!”
许教授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强制力,试图将我拉回“现实”。
但他自己抓着我胳膊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集中精神!别被它牵着鼻子走!”
他猛地将我从那恐怖的“对视”中扯开,用力之大,让我一个趔趄。
我的目光被迫移开,仓惶地扫过殉坑里其他那些依旧低垂着头、面带永恒微笑的殉葬者。
就在这失魂落魄、惊魂未定的一瞥之间,一点极其微弱的、与周围灰败死亡气息格格不入的反光,突然刺入我的眼角余光。
就在那个“我”的盘坐的双膝之前,那厚厚的灰白色石灰粉末上,安静地躺着一件东西。
是一块玉璧。
它大约巴掌大小,通体呈现出一种极其温润、仿佛凝着月华般的青白色泽。
玉质纯净得惊人,几乎看不到一丝杂质。
在周围强光手电的散射光下,它自身仿佛在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柔和、清冷的光晕,像沉入黑暗水底的一轮小小月亮。
更吸引人的,是它表面镌刻的纹路。
极其繁复,极其精美,线条流畅得如同行云流水。
那似乎是某种古老的、从未见过的神鸟图案,羽翼舒展,姿态灵动,充满了神秘而庄严的力量感。
玉璧的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圆润光滑。
在这片充满了死亡、诡异和腐朽的殉葬坑中心,这块突然出现的、纯净无瑕、散发着柔和清辉的玉璧,如同黑暗深渊中唯一的光源,散发着一种近乎神圣的、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它是如此突兀,如此……
洁净。
与周围灰白的骨粉、诡异的坐尸、甜腻的腐臭格格不入,却又仿佛是整个殉坑黑暗核心唯一合理的注解。
我的目光,被它牢牢吸住了。
混乱的思绪、极度的恐惧、身体的冰冷麻木……
所有的一切,在看见这块玉璧的瞬间,似乎都短暂地停滞了。
一种莫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渴望和呼唤,从那温润的光晕中散发出来,无声地催促着我:
靠近它,触碰它,拿起它……
仿佛那是混乱迷宫中唯一的出口,是溺水者眼前唯一的浮木。
我的腿,不受控制地,朝着那块玉璧,迈出了一步。脚步落在厚厚的灰白色粉末上,发出轻微的“噗”声。
“陈默!站住!”
第三节
许教授惊恐的吼声如同炸雷,猛地在我身后响起。
他再次试图抓住我,但我这一步带着一种失魂落魄的决绝,竟让他抓了个空。
“别碰那个玉璧!”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急切而变了调,尖锐得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膜,
“看……看上面的铭文!是反的!全他妈是反的!”
反的?!
这两个字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了我的大脑!
先前在工棚里,青铜盒内壁那些反写的、如同梦魇般的铭文照片,闪电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它们扭曲、颠倒,充满了不祥的预兆!
我冲向玉璧的脚步猛地一顿,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身体因为巨大的惯性微微前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序地撞击着,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
我低下头,目光死死地钉在了那块近在咫尺的玉璧上。
玉璧表面,除了那繁复精美的神鸟纹饰,在靠近内孔边缘一圈极窄的区域,果然还刻着一圈细密到几乎难以用肉眼分辨的阴刻铭文!
那些文字极其古老,笔画如刀,带着商周金文特有的狞厉感。
但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
它们每一个字,都是完全颠倒的!
笔画的方向、字体的结构,彻彻底底地镜像翻转!
和那个青铜盒子内壁的铭文,如出一辙!
反写!
又是反写!
为什么?!
为什么这里的一切,文字,都像是从镜子的另一面投射过来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荒谬和强烈探究欲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的大脑一片混乱,下意识地,目光顺着玉璧那光滑如镜、温润内敛的青白色璧面,向下看去。
玉璧平放在灰白色的骨粉上,光洁的璧面,如同一面小小的、精心打磨过的古镜。
然后,我看到了。
玉璧那光滑如镜的青白色璧面上,清晰地映照出了我身后的景象。
映照出了许教授。
他正站在我身后大约两三步远的地方,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还徒劳地伸向我的方向,脸上凝固着极度惊恐和试图阻止我的表情。
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因为恐惧而收缩,嘴巴微张,似乎还在喊着什么。
一切都清晰无比,如同水中的倒影。
但紧接着,玉璧映照出的画面,开始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流动”起来!
画面猛地拉近、放大,仿佛镜头瞬间切换到了许教授的脸部特写!
他脸上的惊恐在刹那间被一种极致的、无法置信的剧痛所取代!
整张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眼球暴突,嘴巴张大到极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后,画面再次猛地拉远。
一支青铜剑的剑尖,带着一种冰冷残酷的力度,极其突兀地、从他左侧胸膛的后背处,猛地穿透而出!
暗红色的、粘稠的血液,如同被挤压的颜料,瞬间从破口处喷涌出来,浸透了他灰色的工作服前襟!
那血液在玉璧清冷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近乎黑色的暗红。
画面再次定格。
持剑的手,握在染血的青铜剑柄上。
那是一只年轻、修长、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
手腕上,戴着一块熟悉的、黑色表带的电子腕表。
那是……
我的手表。
那只手……
是我的手!
玉璧光滑的镜面上,映照出的未来景象,清晰得如同亲见——
许教授,我的导师,被一柄青铜剑从后心刺穿!
而握着剑柄,行凶的人……
是我!
“呃……”
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从我喉咙深处不受控制地挤压出来。
眼前的景象瞬间被一片猩红覆盖!
大脑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熔岩,又像是被塞进了万载玄冰,极致的混乱和冰冷的恐惧瞬间吞噬了所有理智!
玉璧上那血腥残酷的“未来”,像一个最恶毒的诅咒,狠狠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不……不是……”
我失声呢喃,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唯有握着强光手电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手电光柱在殉坑的黑暗中疯狂地、失控地乱晃。
就在这时,一个无比熟悉、带着惊魂未定和浓浓担忧的声音,真真切切地、穿透了我脑中那一片血腥的轰鸣和混乱的尖啸,在我身后响起:
“陈默!
陈默!
你怎么样?!
快回答我!
刚才怎么回事?!”
是许教授的声音!
他就站在我身后!
他还活着!
他的声音充满了急切和关怀!
这真实的呼唤,与我刚刚在玉璧中看到的、他被利剑穿胸而过的血腥画面,形成了最尖锐、最荒诞、最令人崩溃的对比!
哪一个是真的?
哪一个即将发生?
是玉璧在预示未来?
还是它本身就是制造幻觉的恶魔?
巨大的认知撕裂感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搅动着我的神经。
我的意识在真实的声音和虚幻的血腥画面之间被疯狂地拉扯、撕碎。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
“呃啊——!”
一声完全失控的、混合着极端恐惧和濒临崩溃的嘶吼,猛地从我胸腔里爆发出来!
我如同一个被噩梦彻底攫住的疯子,身体在巨大的冲击和混乱中,完全失去了控制!
握着强光手电的手臂,随着身体的剧烈颤抖和本能的、想要摆脱那恐怖画面的挣扎动作,猛地向后用力一挥!
坚硬沉重的金属手电筒外壳,带着我失控的全部力量,划破殉坑里粘稠冰冷的空气,发出沉闷的破风声。
“砰!”
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结结实实的闷响!
手电筒坚硬的尾部,不偏不倚,狠狠砸在了我身后一个温热、坚实的物体上!
那触感……是人体!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又仿佛在瞬间凝固。
我僵硬的脖颈,如同生锈的齿轮,发出“喀啦”的细微声响,一点一点地、极其艰难地扭转过去。
强光手电的光柱,因为刚才剧烈的挥动而歪斜,此刻正惨白地照亮了我身后的一小片区域。
许教授就站在我身后,距离我不到一步之遥。
他微微佝偻着身体,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捂着自己的左胸上方、靠近肩膀的位置——
正是我刚才手电筒失控挥中砸到的地方。
他那张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上,此刻凝固着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
那里面有痛苦——
被重物猛然击中的、生理性的痛楚,让他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有惊愕——
他完全没预料到我会有如此剧烈的反应,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但更多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带着巨大疑问和……
某种洞悉了某种可怕真相的、令人心碎的悲伤。
他那双浑浊却此刻异常清明的眼睛,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巨大的冲击堵住了喉咙。
手电光柱下,他那捂着肩膀的手指缝隙间,正有鲜红的液体,缓缓地、蜿蜒地渗了出来。像几条细小的、猩红的毒蛇,顺着他灰色的工作服袖管,向下爬行。
那抹刺目的鲜红,在惨白的光线下,与玉璧中映出的、他胸膛被利剑贯穿时喷涌的暗红血污,在我混乱的视界里,疯狂地交叠、重合、闪烁!
“老……老师……”
我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玉璧上那血腥的画面和眼前刺目的鲜红在疯狂轮转。
就在这时,殉坑中心,那个与我有着同一张脸的殉葬者,那凝固着永恒诡异微笑的嘴角,在惨白的光影晃动下,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勾了一下。
仿佛一个……无声的、冰冷的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