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渊寒录第1章

小说:九渊寒录作者:栖迟斋主更新时间:2025-07-06 15:39:47

雷声滚过天际,沉闷得像是天神在捶打一面巨大的破鼓,震得人心头发慌。

豆大的雨点狠狠砸下来,砸在破庙残缺的瓦片上,砸在庙外泥泞的地面,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土腥味,还有一种更深的、挥之不去的铁锈味——那是血的味道,新鲜而浓烈。

我蜷缩在破庙仅存还算完整的角落里,背脊死死抵着冰冷刺骨的墙壁,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火辣辣的疼痛。一尊没了半边脑袋的泥塑神像斜睨着我,空洞的眼眶里积着灰尘。庙门外,雨声、风声,还有……某种野兽粗粝的咀嚼撕扯声,混合着雨水敲打残骸的声响,清晰地传进来,钻进耳朵,刮擦着紧绷的神经。

怀里有东西硌得肋骨生疼。我颤抖着掏出来,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破烂不堪,边缘磨损得厉害,泛着陈旧的黄褐色。借着神像背后残破窗棂透进来的、被雨幕扭曲的惨淡天光,勉强能看清封面上几个早已褪色的墨字:《龟息蛰龙诀》。字迹歪斜潦草,透着一股子写者自身的敷衍与不在意。书页粗糙得像砂纸,中间几页甚至缺了角,露出参差的毛边。

这本破书,还有一个瘪得可怜的灰色小布袋,就是那具倒在庙门口、被野狗啃噬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怀里,唯一还算完整的东西。布袋轻飘飘的,里面可怜巴巴地躺着十几粒干瘪得像老人牙齿的糙米种子,还有一块指甲盖大小、黯淡得几乎看不出纹路的碎石头——据那个路过的、浑身透着阴鸷气的灰衣修士说,这玩意儿叫“灵石”,是最低劣的残渣。

“灵根……”

我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小腹下方,那个被灰衣修士用枯瘦如柴的手指戳过的地方。他脸上混合着鄙夷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像在看一件碍眼的废品。“残缺……驳杂不堪……烂泥里的草籽,也妄想登天?”

那枯槁手指点过的地方,此刻依旧残留着一种诡异的冰凉感,仿佛一小块寒冰嵌入了血肉深处。紧接着,便是无休无止、从骨髓深处透出来的、细密如针扎般的钝痛,伴随着每一次心跳,向四肢百骸蔓延。这就是拥有“灵根”的感觉?这感觉糟糕透顶,像体内塞进了一团冰冷带刺的铁蒺藜,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的“残缺”与“低劣”。

求仙?长生?

冰冷的现实像庙外瓢泼的雨水,劈头盖脸浇下来。外面那具尸体,可能就是我的明天。我攥紧了那本破书和瘪瘪的储物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活下去。眼下,只有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重逾千斤。什么仙道长生,都是虚的,先活过今晚再说!

庙门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声,伴随着野狗低沉的呜咽,似乎更近了些。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被风裹挟着,钻了进来。

***

破庙后院,紧挨着坍塌了大半的土墙根,被我硬生生开垦出了半亩地。泥土是贫瘠的灰黄色,夹杂着碎石块和腐朽的草根,硬得像块铁板。用那把豁了口的柴刀一点点劈开、翻松,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汗水滴落在泥土上,瞬间就被吸干,连点水印都留不下。

十几粒干瘪的糙米种子,被我小心翼翼地埋进这毫无生气的土里,像埋下最后一点渺茫的希望。最后,我咬咬牙,从怀里掏出那块指甲盖大小、灰扑扑的灵石残渣。它摸上去冰凉粗糙,几乎感觉不到传说中“灵气”的流动。我用柴刀背,极其小心、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将它碾成更细碎的粉末,比最细的沙砾还要细。然后,像是撒盐一样,均匀地、吝啬地,将这点微不足道的粉末,撒在了那几垄薄土上。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奢侈的事。

做完这一切,我瘫坐在湿冷的泥地上,背靠着残破的土墙,大口喘着粗气。小腹丹田处那团冰冷带刺的铁蒺藜又开始隐隐作痛,提醒着我这具身体的“与众不同”。我拿出那本《龟息蛰龙诀》,借着黄昏最后一点微光,强迫自己去看那些晦涩拗口的字句。

“……形如槁木,神若寒潭……气沉九渊,意守玄关……似冬虫蛰伏,似老龟息眠……”

字字句句,如同天书。那针扎般的钝痛持续不断地骚扰着我的神智,让集中精神变得异常困难。我尝试着按照那模糊的描述,调整呼吸。吸气,想象着把庙外那浑浊潮湿的空气吸入体内,沉向小腹深处那片冰寒刺痛的所在。

“嘶——”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刺痛感骤然加剧,仿佛有无数根冰针顺着吸进去的气流狠狠扎进了丹田!我眼前一黑,身体猛地一抽,差点背过气去,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胸腔,好半天才缓过劲来,嘴里满是铁锈味。

这该死的“龟息”,简直像在主动把刀子往自己肚子里吞!比被野狗追还难受!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恨不得把这破书撕碎了扔进火堆(如果我有火堆的话)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了刚撒过灵石粉末的那一小片土地。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嫩绿色,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顶开了灰黄色的硬土壳。

那么细小,那么脆弱,在风中微微颤抖着,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顽强。

我死死盯着那一点微弱的绿意,胸膛里翻腾的戾气和绝望,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白印。我重新拿起那本残破的书册,指腹用力地擦过粗糙的纸面,仿佛要擦掉上面所有的不甘和愤怒。

吸气。冰针刺入丹田的剧痛再次袭来,身体本能地想要抗拒和抽搐。我死死咬住牙关,牙龈渗出血腥味,强迫自己僵硬的躯体放松下来,去适应、去接纳那非人的痛楚。呼气。想象着将体内那股尖锐的寒意,连同所有的恐惧和急躁,一丝丝、一缕缕地呼出去。

这一次,剧痛依旧,但似乎……稍稍习惯了一下?那痛楚的棱角,仿佛被磨钝了微不足道的一丁点。

日子就在这近乎自虐的循环中熬过。白天,拖着疲惫刺痛的身躯,像伺候祖宗一样照料那半亩比石头地强不了多少的“灵田”。浇水?只能靠天降的雨水和清晨收集的、少得可怜的露水。除虫除草,全靠一双手在泥里扒拉。那十几株秧苗长得极其缓慢,蔫头耷脑,叶片枯黄瘦小,一副随时可能夭折的可怜模样,看得人心焦。

夜晚,则是在神像后冰冷的角落里,与那本《龟息蛰龙诀》和体内那团“铁蒺藜”搏斗。每一次尝试引气入体,都是一场酷刑。冰针刺入的剧痛,丹田处传来的撕裂感,无数次让我在黑暗中蜷缩成一团,冷汗浸透单薄的衣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失败,失败,还是失败。那点微弱的绿意,成了支撑我一次次爬起来的唯一念想。

直到一个雷雨过后的清晨。狂暴的雷声仿佛要把破庙最后的几片瓦也掀飞,雨水瓢泼般灌进来。我缩在角落,忍受着丹田的抽痛和湿冷的侵袭,几乎一夜未眠。

天蒙蒙亮时,雨势稍歇。我像往常一样,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挪到那片灰黄的灵田边。晨曦微露,空气里还残留着雨水的湿润和泥土的腥气。目光习惯性地、带着麻木的疲惫,扫过那几垄病秧子似的灵稻。

视线猛地定住。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骤然停止了跳动。

那十几株原本蔫黄瘦弱、仿佛随时会倒下的灵稻,一夜之间,竟拔高了一截!枯黄的叶片变得厚实饱满,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半透明的玉白色,脉络清晰可见,在熹微的晨光下,隐隐流转着一层极淡、极润的青色光晕。稻穗虽小,谷粒却异常饱满圆润,不再是干瘪的糙米模样,而是蒙着一层温润如玉的微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沁人心脾的奇异甜香,丝丝缕缕地从稻穗间散发出来,钻入我的鼻腔。这香气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瞬间驱散了身体的疲惫和丹田的隐痛,精神为之一振!

这……这绝不是普通的灵米!它活了!它真的活了!而且……不一样了!

我几乎是扑到田埂边,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其中一颗饱满得近乎完美的谷粒。指尖传来温润如玉的触感,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清凉气息,顺着指尖悄然渗入体内。丹田深处那团终日盘踞的冰冷刺痛感,竟如同被一缕温润的泉水拂过,传来一丝久违的、微弱的舒缓!

异种!变异灵米!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开。狂喜瞬间淹没了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成了!我的苦没白受!这半亩地,这十几株稻子,就是我的命!

但紧随狂喜之后的,是刺骨的冰寒,如同数九寒天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所有热度,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在这片弱肉强食、视凡人如草芥的修真地界,这半亩异种灵米,这能缓解我丹田痛苦的宝贝,不是机缘,是催命符!破庙虽偏,但这奇异的香气,这灵稻的异象,能瞒过谁?万一有修士路过……

我猛地直起身,警惕地环顾四周。破庙依旧死寂,只有雨后的水滴从残檐落下,发出单调的嘀嗒声。然而,这份死寂,此刻却让我感到无比的心悸。仿佛在看不见的阴影里,正有无数贪婪的眼睛,盯上了这片小小的田地。

***

那阵杂沓的马蹄声和毫不掩饰的呼喝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破庙死寂的空气里,印证了我最深的恐惧。

我猛地从龟息的状态中惊醒,丹田内那团被强行压制、勉强维持着平衡的“铁蒺藜”一阵剧烈翻搅,带来尖锐的刺痛。强忍着喉头的腥甜和瞬间涌上的巨大恐慌,我连滚带爬地从神像后的阴影里扑出来,冲向庙门。

尘土飞扬。三匹神骏异常、通体覆盖着细密青色鳞片的异兽踏云驹,喷着灼热的白气,停在了破庙前的空地上,蹄下踏着淡淡的云雾。马背上,端坐着三个身穿同样制式墨绿劲装的修士。为首一人,约莫四十许年纪,面皮微黄,留着三绺短须,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居高临下地扫视着破庙,目光像冰冷的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最终落在我身后那片半亩灵田上,尤其是那玉白色、流转着淡青光晕的稻穗。他腰间挂着一块墨玉腰牌,刻着一个繁复的“陈”字。

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修士,一个方脸阔口,眼神凶狠,毫不掩饰地吞咽着口水;另一个略显阴柔,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三人的目光,贪婪而赤裸,如同饿狼发现了毫无反抗之力的肥美羔羊,死死锁定在那片奇迹般的灵稻上。

“好浓郁的灵气!比族里下品灵田产的强多了!” 那方脸修士抽了抽鼻子,脸上满是毫不掩饰的垂涎,声音洪亮得刺耳,“陈师叔,您看这稻子……”

被称作陈师叔的中年修士没有立刻答话,细长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淡漠得如同在看路边的蝼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他轻轻一夹马腹,踏云驹踱着步子,旁若无人地走到田埂边。他伸出手,指尖泛起一层微弱的青芒,捻起一颗饱满得近乎晶莹的谷粒,放在鼻尖下深深嗅了一口。

一丝难以察觉的精光在他细长的眼底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的冷漠覆盖。

“凡夫俗子?”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地上,砸得我心头一沉,“此地乃我黑山陈氏庇护之境,一草一木,皆属陈家。此灵米,灵气蕴藉,已成异种,非凡俗之物,不是你一个凡人能觊觎、能拥有的。”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不容辩驳的真理。那“觊觎”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像两记耳光抽在我脸上。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手脚冰凉。来了!最坏的情况!没有丝毫侥幸!

“仙师大人明鉴!”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泞的地上,膝盖重重磕在碎石上,钻心的疼也顾不得了,将头深深埋下,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泥水。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充满了恐惧和卑微,甚至刻意带上哭腔,“小的……小的只是在这破庙栖身,实在不知此地是仙师家业!这米……这米是小的无意中得来几粒种子胡乱种下,侥幸活了……小的愿全部献给仙师!只求仙师开恩,饶小的一条贱命!” 我抬起头,脸上混杂着雨水和刻意挤出的惊恐泪水,眼神里全是乞怜和顺从,将一个小人物面对绝对强权时的恐惧演绎到极致。

那陈师叔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审视我这卑微姿态的真伪。他身后的方脸修士不耐烦地哼了一声,手按在了腰间悬挂的剑柄上:“师叔,跟这泥腿子啰嗦什么?直接取了便是!谅他也不敢放个屁!”

“嗯。” 陈师叔微微颔首,算是认可了我的“识相”。他下巴微抬,对身后那个略显阴柔的年轻修士示意了一下:“陈禄,收了。”

“是,师叔。” 那名叫陈禄的年轻修士应了一声,嘴角的讥诮更深,看我的眼神如同看一只待宰的鸡。他翻身下马,动作轻捷,几步走到田边,手一翻,一个巴掌大小的青色布袋出现在掌心。他口中念念有词,布袋口张开,一股无形的吸力涌出。田地里,那十几株承载着我所有希望的异种灵稻连同上面饱满的穗子,瞬间被无形的力量卷起,齐根而断,化作一道微弱的流光,尽数没入那青色布袋之中。干净利落,仿佛收割的不是稻谷,而是路边的杂草。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火石。我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耗费无数心血、忍受非人痛苦才种出的异种灵米被轻易夺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混着泥水渗出,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丹田处那团冰冷的“铁蒺藜”在剧烈地搏动、膨胀,带来一阵阵尖锐到撕裂灵魂的刺痛,疯狂地灼烧着我的理智,提醒着我此刻的屈辱和深入骨髓的无力!

陈禄收了灵稻,掂了掂手中的储物袋,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走回陈师叔马旁。

陈师叔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如同审视一件无用的垃圾。“念你献宝有功,免你擅种之罪。”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施舍了天大的恩典,“此地灵气稀薄,不是你该久留之处。限你三日之内,离开黑山范围。若再被本家修士发现……”

他没有说完,只是轻轻哼了一声。那一声冷哼,带着森然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入骨髓,比任何威胁的话语都更令人胆寒。

说罢,他不再看我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一勒缰绳。踏云驹嘶鸣一声,四蹄腾起淡淡的云雾,载着三人,卷起一阵狂风尘土,扬长而去。马蹄声很快消失在雨幕和山道的尽头。

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我才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彻底瘫软在冰冷的泥泞里。雨水混合着屈辱的泥水糊了满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将我撑爆的愤怒和恨意!

小腹丹田深处,那团冰冷刺痛的“铁蒺藜”并未因灵米的被夺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在巨大的屈辱和不甘的刺激下,搏动得更加剧烈、更加狂暴!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戾气,如同挣脱枷锁的毒蛇,从丹田猛地窜起,直冲顶门!眼前瞬间血红一片!

“呃啊——!” 我猛地抬起头,对着铅灰色的、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天穹,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牙关紧咬,牙龈崩裂,浓郁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带着铁锈的腥甜。

眼前阵阵发黑,唯有那三个墨绿色身影趾高气扬离去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眼底,灼烧着我的灵魂。

力量!我需要力量!

不是祈求,不是献媚!是足以碾碎一切不公、足以主宰自身命运、足以让那些高高在上者俯首颤抖的力量!

这股近乎疯狂的执念,如同一盆滚油,彻底浇在了丹田那团冰寒刺痛的“铁蒺藜”上。剧痛瞬间攀升到顶点,仿佛有无数冰刃在体内疯狂搅动!意识被这撕裂般的痛苦和狂暴的戾气冲击,摇摇欲坠,几乎要陷入彻底的黑暗与疯狂!

就在意识即将沉沦、被那毁灭性的戾气吞噬的刹那,那本《龟息蛰龙诀》残篇上,关于“蛰伏”、“隐忍”、“化戾气为寒潭”的模糊字句,如同溺水时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闪过脑海。

不能疯!不能死!更不能现在毫无价值地死在这里!

一股求生的本能,混合着滔天的恨意与不甘,硬生生压下了那股冲顶的戾气。我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强迫自己按照那残篇上最粗浅的呼吸法门,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将那股几乎要撕裂我的狂暴戾气和刺骨冰寒,强行压回丹田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烧红的刀子,痛彻心扉。

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颤抖才慢慢平息。丹田处的剧痛并未消失,只是被一股更加冰冷、更加深沉的意志死死封住,如同在汹涌的火山口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寒冰,暂时压制,却随时可能爆发。我挣扎着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血污,眼神空洞地望向那片被洗劫一空、只剩下狼藉稻茬的灵田。那里,曾是我卑微的希望。

然后,转身,踉跄着,一步一步,带着满身的泥泞和骨子里的冰冷,走向破庙深处那尊残破的神像。那里,是我唯一的栖身之所,也将是我蛰伏的起点。

神像背后,冰冷的地面。我盘膝坐下,背脊挺得笔直,仿佛那残破的泥胎是我此刻唯一的支撑。再次拿起那本残破不堪的《龟息蛰龙诀》。这一次,书页上那些原本晦涩难懂、如同鬼画符般的字句,在眼前似乎有了些微的不同。不再是天书,而是一条……通往黑暗深渊、却又可能是唯一生路的冰冷阶梯。

我闭上眼,摒弃了所有杂念,将全部心神沉入那冰寒刺痛的丹田。不再抗拒那如附骨之蛆的剧痛,而是尝试着去“理解”它,“引导”它,将它视为力量的一部分。意念如同最细微的触手,探入那片冰寒混乱的所在,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残篇上那语焉不详的行气路线。

“形如槁木……神若寒潭……”

痛楚依旧,冰冷依旧。但这一次,我没有再试图将这股力量驱赶出去。我将它想象成蛰伏在九渊之底的寒龙吐息,将那股狂暴的戾气想象成冰封的熔岩。我的意识,就是那覆盖其上、万载不化的寒冰。

吸——冰冷的“铁蒺藜”仿佛随着意念的牵引,极其微弱地、缓慢地跳动了一下,一丝比发丝还要纤细的冰寒气息,如同最狡猾的毒蛇,艰难地、扭曲地,沿着一条模糊的路径,向上游动了微不足道的一寸。

噗!喉头一甜,一股逆血终究没能忍住,喷在了身前冰冷的地面上,绽开一朵暗红刺目的花。

剧痛几乎让我昏厥。但我咧开沾满血污的嘴,牙齿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森白。

成了。

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丝,虽然代价是呕血。但我清晰地“感觉”到了!那股冰冷刺骨的力量,第一次,被我引导了!

一条冰冷、痛苦、布满荆棘,却真实存在的路,在脚下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我抬手,用肮脏的袖口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眼神沉寂下去,再无波澜,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专注。重新闭上眼,再次沉入那片冰寒的痛楚之海。

时间,在这破庙的角落里,失去了意义。只有丹田深处那团被强行压抑的“铁蒺藜”在缓慢而痛苦地搏动,以及体内那一丝微弱得几乎随时会熄灭的冰寒气息,在残破的经脉里,一寸一寸,艰难地挪移。

庙外,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破瓦残檐,仿佛为这漫长的蛰伏,奏响无声的哀歌,也掩盖了角落里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般的喘息。

上一章|章节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