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儿院的墙灰簌簌往下掉时,姐姐用冻红的指尖在斑驳墙皮上刻下两个名字。
“我叫常青树,”她呵着白气,把发烧的我裹进她单薄的怀里,“你叫树常青。咱俩绑一块儿,像树一样活很久很久,健健康康的!”
十年后,我在市中心医院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病房里,一眼认出了那个插满管子、瘦成一把枯骨的女人。
她涣散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常青?”
我握住她冰凉的手,眼泪砸在她手背嶙峋的骨头上。
后来我才知道,当年那对开着锃亮轿车、笑容像裹了蜜糖的夫妻,领养她不是为了给她一个家。
是为了他们病弱的儿子,养一个活体器官库。
而我的常青树姐姐,早在十年前偷听到这个秘密时,就推开了我,把自己送进了地狱。
她说:“树常青,你要好好长大,健健康康的。”
1
宿舍的墙皮又掉了一块,扑簌簌落在潮湿发霉的水泥地上,碎得像我们碗里永远不够分的窝头渣。
孤儿院的冬天,冷气是从骨头缝里钻进来的,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霉味和劣质消毒水的混合气。
我缩在墙角那张吱呀作响的破铁架子床最里面,薄得像纸的被子裹了好几层,还是止不住地抖。
牙齿磕在一起,咯咯响,像有只小耗子在嘴里打架。
“冷……”我哼哼着,声音哑得自己都听不清。
一双冰凉却带着点力气的手伸过来,把我往怀里带了带。
是姐姐。
她比我大两岁,个子却高不了多少,瘦得像根秋天里没来得及收的豆角杆。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裹住了我,带着她自己的体温,还有一股淡淡的、属于她的、像晒干稻草一样的味道。
“抱着我,抱紧点就不冷了。”她把下巴搁在我发烫的额头上,声音轻轻的,呵出的白气飘在我眼前。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手脚并用地缠住她,把脸埋在她单薄的胸口。
她的心跳咚咚咚地敲着我的耳膜,有点快,但很稳。
窗外的风鬼哭狼嚎地刮着,吹得那扇破木窗哐当哐当响,外面那棵光秃秃的梧桐树影子张牙舞爪地映在糊着旧报纸的墙上,像要吃人的怪物。
“姐……”我吸溜着鼻涕,声音闷在她衣服里,“外面……有树鬼……”
姐姐没说话,只是紧紧地搂住我。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坐直了一点,侧耳听了听外面走廊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是查夜的阿姨走了。
她松开我一点,摸索着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样东西。
借着窗外惨淡的月光,我看清了,是半截捡来的、烧焦了头的炭笔。
“你看,”她眼睛亮亮的,像藏了两颗小星星,完全不像刚才还冻得缩成一团的样子。
她指着墙上那块掉皮最厉害、露出里面灰扑扑水泥的地方,“我们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名字?孤儿院的孩子哪有什么正经名字。
我们都是“小五”、“小七”、“小花”这样叫大的。
我茫然地看着她。
“我听厨房张婆婆讲故事,”姐姐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又压得低低的,怕人听见。
“她说有一种树,叫常青树!冬天叶子也是绿的,冻不死,雪压不垮,能活好久好久!”
她说着,用那截炭笔尖,在冰冷的、粗糙的水泥墙面上,用力地、一笔一划地刻下三个歪歪扭扭的字:常青树。
炭笔灰沾在她冻得通红的手指上,黑乎乎的。
“以后,”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亮得惊人,“我就叫‘常青树’!”
她顿了顿,把炭笔塞进我同样冰凉的手里,“你,就叫‘树常青’!”
我握着那截粗糙的炭笔,有点懵。
“为什么呀?”我问。
她抓住我的手,力气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牵引着我的手,在“常青树”三个字的旁边,开始刻字。
笔尖划过粗糙的水泥面,发出沙沙的、令人牙酸的声音,碎屑簌簌落下。
“因为,”她一边用力刻着,一边在我耳边说,热气喷在我耳朵上,痒痒的,“我们俩绑在一块儿!像树一样!活很久很久!健健康康的!”
最后一笔落下。
树常青。三个字紧挨着常青树,像两个依偎在一起取暖的小人儿。
她松开我的手,看着墙上那两行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名字,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豁口。
她冰凉的手指擦掉我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来的眼泪,又使劲搓了搓我冰冷的脸颊。
“记住了,树常青!”她捏着我的脸,眼神像个小大人。
“以后我叫你,你得应!咱们有名字了!常青树和树常青!谁也分不开!”
她重新把我裹进怀里,用她的体温焐着我。
我蜷缩着,脸颊贴着她单薄的胸膛,听着她咚咚的心跳,眼睛盯着墙上那两个并排的名字。
炭笔灰黑乎乎的,在惨淡的月光下,像两个倔强的烙印。
常青树。树常青。
我小声地、一遍遍地念着,仿佛这两个名字真的带着某种神奇的力量,能把窗外的寒风和黑暗都挡开。
姐姐的怀抱是冷的,但我的心口,好像真的被这两个名字,烫出了一点微弱的暖意。
那点暖意,像寒夜里唯一的一点火星,固执地燃烧着,对抗着无边的冷寂。
2
孤儿院那扇沉重的、刷着绿漆的木头大门哐当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冰冷的、不属于这里的风。
阳光突然铺满了原本昏暗潮湿的走廊,光柱里飞舞的细小灰尘显得格外清晰。
我正趴在窗台上,用冻得发红的手指抠着一小块凝结的冰花,被这突如其来的光线和声响吓了一跳,猛地缩回手。
四个大人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头的是院长妈妈,她平时总是紧锁的眉头今天难得松开了些,连带着脸上那道法令纹都浅了点。
她侧着身,引着后面一对男女。
他们像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人。男的穿着笔挺的、好像没有一丝褶皱的黑色大衣,皮鞋锃亮得能当镜子照。
女的裹着柔软的驼色羊毛围巾,头发挽得一丝不苟,露出来的耳垂上,一点金灿灿的光随着她温和的笑靥轻轻晃动。
他们身上的味道很好闻,不是孤儿院那种沉闷的霉味和消毒水味,而是一种清冽又温暖的花香,像春天刚修剪过的草坪混合着某种昂贵的香料。
他们就是林家夫妇。
“孩子们,快来。”院长妈妈的声音比平时软和了几分。
院里年纪小些的孩子都像受了惊的兔子,瑟缩着躲在大孩子身后,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怯意。
我也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撞在一个温热的身体上。
是姐姐常青树。
她拉着我的手,和我一起藏在门框的阴影里,但我能感觉到她也在探头往外看,眼睛里闪着和我一样困惑又希冀的光。
“叔叔阿姨来看大家了。”院长妈妈说着,林先生便朝旁边拎着大袋子的助理点点头。
助理打开袋子,里面是色彩斑斓、包装精美的糖果和几样崭新的玩具。
空气里瞬间弥漫开甜丝丝的巧克力香和塑料玩具的清新气味。
孩子们眼睛都直了,小小的骚动起来,但又不敢靠前。
林太太蹲下身,笑容温婉得像冬日里的暖阳。
她拿起一大盒精致的糖果,拆开精美的蝴蝶结,里面是一排排裹着金色锡纸的漂亮糖果。
她伸出手,朝着孩子们的方向:“来呀,别怕,吃糖。”
她伸出的手保养得极好,指甲透着健康的粉色光晕。
终于,最大的孩子壮着胆子接过了一颗糖。像得到了默许,其他孩子也呼啦一下围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自己喜欢的糖果和玩具,小小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够不着,林太太便亲手剥开一颗圆圆的牛奶糖,塞进她手心,还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角落里的几个大孩子,包括我和姐姐,都没动。
糖看起来很好吃,玩具也很漂亮,但这突如其来的善意太过耀眼,反而让人心里发毛,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强光,晃得人眼晕。
林先生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孩子们身上缓缓扫过。
他的目光没什么温度,更像是在评估什么,最终落在了我身上。
他朝我招了招手,嘴角扯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小姑娘,过来。”
姐姐猛地攥紧了我的手,指尖冰凉。
我的心扑通扑通狂跳起来,紧张又茫然地被他那种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
我没有动。
倒是林太太顺着丈夫的目光看到了我,她站起身,朝我走过来,脸上依旧带着那无可挑剔的温和笑容。
她在我面前蹲下,眼睛弯弯的,近距离看,她那股好闻的香味更浓了。
“头发有点乱了呢,”她声音柔柔的,伸出手,像是要帮我整理一下额前乱糟糟的刘海。
她的指尖快碰到我皮肤时,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
林太太的手顿在半空,笑容不变,却自然地转向我旁边的姐姐。“你也是,多可爱的小姐妹。”
她看向姐姐,又看了看紧紧拉着我手的姐姐,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什么,“是亲姐妹吗?”
“不是!”姐姐立刻摇头,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刻意的生疏。
“我是常青树,她是树常青!”她挺直了小胸脯,报出我俩的名字。
林太太似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随即又笑了:“真特别的名字。”她没再碰我们,只是轻声说,“你们先玩,叔叔阿姨和院长妈妈说会儿话。”
他们和院长妈妈走向走廊另一头的院长室。门虚掩着,隔绝了大厅里的喧闹。
姐姐一直拉着我的手,直到那扇门合上。
我能感觉到她手心渗出细密的汗,冰凉湿滑。
“他们好像很喜欢你。”一个平时爱嫉妒的女孩酸溜溜地说,眼睛盯着我手里还没捂热的糖。
“看那个漂亮阿姨,就对着你笑。”
我没接话,心里有点乱。
姐姐突然一把拽过我手里的糖,塞回给那个女孩:“别瞎说!”语气硬邦邦的。
气氛有点僵。
孩子们得了糖果和玩具,心思都飞了,自顾自地拆包装纸,空气里只剩下窸窸窣窣和舔糖的声音。
姐姐站在原地,眼神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死死钉在那扇虚掩的院长室门上。
走廊里的光线晦暗不明,她的侧脸绷得紧紧的。
“我去……解手。”她猛地松开我的手,声音有点飘,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转身就朝院长室的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绕过墙角,就是公共盥洗室。
必经那扇虚掩的门。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心里那份因为糖和目光带来的异样感还没消散。
过了好一会儿,姐姐还没有回来。
孩子们已经散开去玩新玩具了。
我总觉得不安,攥着衣角,犹豫着朝院长室那边磨蹭过去。
墙角投下大片的阴影,光线比大厅更暗。
我放轻脚步,刚拐过弯,就看见姐姐正蹲在最靠院长室门口的那个黑黢黢的盥洗室门洞旁,整个人蜷缩成小小一团,背脊弓着,脸几乎贴在了冰冷的砖墙上,耳朵对着院长室虚掩的门缝。
她在偷听。
我停下脚步,屏住呼吸,躲在转角后。
门缝里,谈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这个叫树常青的小姑娘,”是林先生的声音,语气沉稳,像是在讨论一件物品,“很健康,很活泼,看着就……结实。我们哲儿身体弱,需要一个有活力的陪伴。”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和压抑着的急迫。
“哲儿的病……王教授说不能再拖了……配型库那边……唉……成功的几率……”
林太太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压得更低,像羽毛搔刮着耳朵,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算计:“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个小的看着是挺好的……养几年,总能……派上用场。只是……另一个叫常青树的那个丫头,怎么处理?她俩好像总在一块……”
沉默了一瞬。
林先生的声音再次响起,冷酷得没有一丝波澜:“别节外生枝。她们不是亲姐妹,带走一个就够了。养孩子总要付出成本的,我们不是开慈善院的,当然要选价值最大的那个……”
“啪嗒。”非常轻微的一声响,像是姐姐那边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好像是半块没吃完、被她捏得太紧而碎掉的奶糖。
我看到墙角姐姐那个蜷缩着的影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好像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她的脊背猛地一僵,手指像鹰爪一样死死抠住了门框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惨白的颜色,指甲几乎要陷进老旧的木头纹理里。
几块松动的墙皮随着她的动作簌簌掉落,在寂静的走廊里发出细碎的声响,如同心碎的前奏。
我的心也像是被她那一抠揪紧了,懵懂地意识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上天灵盖。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就在这时,姐姐动了。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从那片阴影里站起身来。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煞白得吓人,像一张被揉皱后又抚平的纸,眼泪也没有一滴。
那双平日里明亮倔强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寒潭,里面翻涌着我看不懂的情绪——震惊?恐惧?最后冻结成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
她朝着大厅走了回来,脚步虚浮,仿佛踩着棉花。
路过我藏身的墙角时,她甚至没有停顿一下,眼神空洞地越过了我,仿佛我只是空气。
她径直走到院长妈妈和林家夫妇的面前。院长还在低声说着什么,林太太正带着完美的微笑整理围巾。
“院长妈妈!叔叔!阿姨!”姐姐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夸张的清脆和响亮,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挺直了背脊,就像曾经在墙上刻下名字时那样用力挺着,小脸上努力挤出最甜美、最懂事的笑容,可那笑容僵硬得没有一丝温度。
“我叫常青树!”她大声说,清脆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我比她大两岁!我会洗衣服!会做饭!能照顾人!我学习成绩也好!上次考试考了第一!”
她语速很快,像背书一样,急促地推销着自己,眼神热切地看着林家夫妇。
“带……带我走吧!”她说完这一句,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脸上的笑容依旧固执地绷着。
“我会很乖很听话!叔叔阿姨,带我走!我一定会很乖……”最后很乖两个字几乎是挤出来的,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悲鸣。
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连玩闹的孩子都停了手,茫然地看着她。
林家夫妇明显愣住了,脸上那完美无缺的笑容出现了一丝裂缝。
院长的脸色沉了下来,带着不赞同:“常青树!你说什么胡话!没规矩!”又连忙转向林家夫妇赔笑,“林先生林太太,小孩子不懂事,胡说……”
“不!”姐姐尖锐地打断院长的话,往前一步,几乎冲到林太太面前,仰着头,那双极力睁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哀求:“我不小!我懂事了!阿姨!叔叔!求你们了!我很能干!”
林太太看着她涨红的小脸和过于热切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表情微妙的丈夫。
林先生的目光扫过一脸恳切的姐姐,又在我身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秒,像是在衡量什么。
那眼神,让我仿佛回到了被他目光评估的那一刻,刺骨的冰冷让我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最终,他的视线落回姐姐脸上,沉吟片刻,缓缓地点了点头,嘴角甚至勾起一个比刚才更显宽容的笑:“这孩子……倒是挺懂事。年纪大些,确实更独立,不用太费心照顾。也好。”
林太太立刻挽住了丈夫的胳膊,脸上重新浮起矜持的笑容,顺着他的话:“是啊,看着也清秀伶俐。那就这个吧。叫……常青树?”她像是在确认一件商品的名字。
院长妈妈张了张嘴,看了看一脸决绝的姐姐,又看了看林家夫妇不容置喙的神情。
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那一刻,我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然后,姐姐就朝我走过来了。
她走得很快,带着一股风。
脸上所有的强装出来的表情都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近乎透明的惨白。
她冲到我面前,一把就将我死死箍进怀里。
那个拥抱,力气大得惊人,勒得我肋骨生疼,几乎喘不上气!
像两段即将断裂的枯枝紧紧绞在一起,带着一种绝望的、孤注一掷的力度。
她把滚烫的、带着剧烈喘息的脸颊贴着我的耳朵。
“树常青……” 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声音,却像一片叶子即将离枝的叹息,带着一种灼烫的气流喷进我的耳朵里,轻得只有我能听清,“好好长大,健健康康的!记住我们的名字!”
每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砸进我的耳膜,滚烫又冰冷。
说完,她猛地松开手,力道大得把我往后推了一个踉跄!
她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没有看院长,没有看任何人。
她挺直了那根瘦弱的、曾替我挡过风雨的脊梁,像一株被狂风折弯却又执拗挺直的幼竹,然后转身,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向林家夫妇。
一步,两步……她的背影在满大厅孩子茫然的目光和院长复杂难辨的眼神里,决绝地投向了门外那片炫目得刺眼的阳光里。
那个林太太,伸出了她那只保养得宜、戴着金戒指的手,温柔地搭在了姐姐单薄的肩膀上。
姐姐的脊背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任由那冰冷的温暖笼罩着她。
最后的一刻,她融入了那片光里。
只有一根枯黄的梧桐叶,从她口袋里滑落,悄然飘落在冰冷的地上,覆盖了刚刚掉落的那半颗碎裂的奶糖。
3
十年有多长?
长得足够孤儿院那堵刻着常青树和树常青的墙,被推土机碾成粉末,盖上崭新的商品房。
长得足够树常青这个名字,从一个瑟缩在墙角发烧的小女孩,变成一个穿着干净白大褂,在市立医院血液科病房穿梭的实习护工。
长得足够我学会把眼泪咽下去,把脊梁骨挺得像钢筋一样直。
我活下来了。
像野草,像姐姐刻在墙上的名字一样,顽强地活下来了。
辗转了几个福利院,啃着冷硬的馒头,在昏黄的灯光下写完作业,再去帮厨洗堆积如山的碗碟。
手上磨出的茧子一层叠一层,像树的年轮。我考上了护校,咬着牙把那些复杂的解剖图和药名嚼碎了咽下去。
毕业分配,我选了市立医院,选了最苦最累、也最缺人的血液科。
没人知道为什么。
连我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因为那地方离死亡最近,而我,想离那个用命换我健康的人,近一点,再近一点。
血液科的空气,永远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药味、隐约的血腥气和一种……绝望的衰败气息。
这里的灯光总是惨白,照得人脸上没有血色。
呻吟、压抑的哭泣、心电监护仪单调的滴答声,是这里的背景音。
我推着沉重的治疗车,穿梭在狭窄的过道里。
车轮碾过冰冷的地砖,发出规律的、沉闷的声响。
给5床的老爷爷换输液袋,他枯瘦的手背上布满青紫的针眼。
帮7床的大姐擦身,她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头皮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回应8床小孩对止痛针的哀求,他苍白的小脸因为疼痛皱成一团。
每一天,都在直面生命的脆弱和流逝。
我的心,也像这病房的空气一样,渐渐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
直到那天下午。
我像往常一样,推着车去给最里间那个单人病房的病人换药。
那是个特殊的病房,住着林氏集团送来的病人,据说身份贵重。
护士长特意叮嘱过,少说话,多做事。
病房门虚掩着。
我敲了敲,里面没回应。大概是睡着了。
我轻轻推开门。
一股更浓重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药味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
窗帘拉着,只留了一条缝,惨白的光线斜斜地劈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病床上的人,几乎被各种管子淹没了。
鼻饲管、氧气管、深静脉置管……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缠绕着一具……勉强能称之为人的躯壳。
她太瘦了。
瘦得脱了形,像一具蒙着惨白皮肤的骷髅架子。
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锁骨和肩胛骨尖锐地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那层薄薄的皮。
头发稀稀拉拉地贴在头皮上,枯黄得像深秋的杂草。
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细得只剩下骨头,皮肤是那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病态的惨白,下面青紫色的血管狰狞地盘踞着,像干涸的河床纹路。
她闭着眼,眼窝深陷,颧骨高高耸起,嘴唇干裂得翻着白皮。
胸口随着微弱的呼吸,极其缓慢地起伏着,仿佛下一秒就会停止。
我推着车走近,车轮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就在这时,她似乎被惊动了。
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眼皮颤动了几下,然后,一点一点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眼……
浑浊,涣散,瞳孔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几乎失去了焦距。
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红血丝,眼窝深陷得如同两口枯井。
但就在那浑浊的、几乎死寂的眼底深处,在那深陷的眼眶轮廓里……
我像被一道无形的、裹挟着冰碴的闪电狠狠劈中!推车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那轮廓……那眉骨的弧度……那微微下垂的眼尾……
即使被病痛折磨得面目全非,即使那双眼睛失去了所有的神采,只剩下枯槁和死气……
我也认得!
刻在骨头里!融在血液里!烧成灰也认得!
“常……青……树……?” 声音像是从被砂纸磨破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嘶哑,破碎,抖得不成样子。
病床上的人,那双浑浊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涣散的目光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聚焦在我脸上。
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像两条濒死的鱼,喉咙里发出漏风般的气音。
“……常……青……?” 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
但那口型,那模糊的音节,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是她!真的是她!我的常青树姐姐!
“姐——!”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冲破了喉咙!
我像疯了一样扑到床边,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也感觉不到疼!
双手死死抓住她那只枯枝般、冰凉刺骨的手,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她嶙峋的手背上,砸在那布满针眼的皮肤上!
“姐!是我!树常青!是我啊!” 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紧紧攥着她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流失的生命力重新注入她冰冷的身体里,“你看看我!我是树常青啊!”
她的手指在我掌心微弱地蜷缩了一下,像一片枯叶在寒风中最后的颤抖。
那双浑浊的眼睛努力地睁大了一点,定定地看着我,涣散的瞳孔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在挣扎,试图穿透那层厚厚的灰翳。
她干裂的嘴唇艰难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做出一个笑的表情,却比哭还要难看。
她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着,落在我还算圆润的脸颊上,落在我干净整洁的白大褂上,落在我胸前挂着的、崭新的工作牌上。
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狂喜,没有遭受苦难的悲愤,甚至没有太多惊讶。
只有一种近乎尘埃落定的、难以言喻的……欣慰?
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抵达终点的旅人,看到了自己守护的种子,在另一片土地上,顽强地、健康地发了芽。
她喉咙里又发出轻微的气音,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力气。
只是那只被我死死攥住的手,极其轻微地回握了我一下。
那一点微弱的、冰凉的回应,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口反复地绞!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额头抵着她同样冰凉的手背,泣不成声。
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的愤怒像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将我吞噬!
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变成这样?!
林家!那对开着锃亮轿车、笑容像裹了蜜糖的夫妻!他们不是很有钱吗?不是说要给她最好的生活吗?!
十年!十年!他们把她养成了什么样子?一具插满管子的活骷髅?!
我猛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她。
目光扫过她枯瘦的手臂,掠过那些狰狞的针眼和青紫的血管,最后,落在她手腕内侧靠近手肘的地方。
那里,有一道陈旧的、扭曲的疤痕。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深,像一条丑陋的蜈蚣,盘踞在惨白的皮肤上。
位置……和我记忆深处,孤儿院那个冬天,她为了保护我被碎玻璃划伤的地方……分毫不差!
那道疤,是为了保护我留下的勋章。
这道疤,却成了她被抽筋剥骨、榨干生命的无声控诉!
“姐……”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想触碰那道疤痕,却又像怕弄疼她一样停在半空。
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汹涌地往下淌。
病房里死寂一片,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单调而冰冷的“滴……滴……”声,像在为这具残破的生命敲着倒计时的丧钟。
窗外惨白的光线斜斜地打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她脸上那抹近乎凝固的、带着诡异欣慰的平静。
4
她又昏睡过去了。
我跪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抵着她枯枝般的手背。
她微弱的呼吸拂过我的发顶,像风中残烛最后的摇曳。
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单调、冰冷的“滴……滴……”声,每一声都像敲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我猛地抬起头,胡乱抹掉糊住视线的泪水,跌跌撞撞地冲出病房。
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
我像个无头苍蝇,只想抓住一个人问个明白!
抓住谁?那个负责这个病房的护士?那个总是板着脸、动作麻利的短发女人?
我冲到护士站,里面只有一位年轻的小护士在低头记录着什么。
“护士!护士!”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常青树……就是最里面病房那个病人!她……她怎么会这样?!她到底得了什么病?!”
小护士被我吓了一跳,抬起头,眼神有些茫然和警惕:“你是她家属?之前没见过你啊。”
“我是她妹妹!亲妹妹!”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双手撑在冰冷的台面上,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告诉我!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林家……林家不是说会好好照顾她吗?!”
“林家?”小护士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称呼有些陌生,随即恍然。
“哦,你说林先生林太太送来的那位啊?”她眼神闪烁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她情况不太好。具体病情,得问主治医生……”
“不!我不问医生!我就问你!”我打断她,声音带着绝望的恳求,“你天天照顾她!你肯定知道!她…她身上那么多针眼……她那么瘦…她……”我说不下去了,喉咙哽得生疼。
小护士看着我通红的眼睛和满脸的泪痕,犹豫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你……真是她妹妹?”
我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点。
“跟我来。”她带着我走到走廊尽头相对僻静的消防通道口。
这里没有窗户,只有惨白的顶灯,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消毒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那位林小姐……”小护士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动什么,“送来的时候就很不好了。严重营养不良,多器官功能衰竭,免疫系统几乎崩溃,还有严重的骨髓抑制……”
我听着这些陌生的、冰冷的词汇,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心脏。
“怎么会营养不良?”我艰难地问出口,声音抖得厉害,“林家……他们不是很有钱吗?”
小护士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带着一丝鄙夷和愤怒:“有钱?呵……”她冷笑一声。
“有钱是不假。但你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吗?”
她凑得更近,几乎是耳语:“她根本不是得什么绝症!她是被当成药罐子、当成器官库用了!”
我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脑子里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
“我在这科干了快十年了,”小护士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林家那儿子,林哲,有很严重的血液病,需要定期输血,骨髓移植也一直没配上合适的。他们领养她,根本就不是发善心!是看中了她健康!把她当成了移动的血库和……器官储备!”
“什么?!”我失声尖叫,又猛地捂住嘴,巨大的恐惧和愤怒让我浑身发抖。
“是真的!”小护士用力点头,“她刚被送来那会儿,才多大?十四五岁?看着挺水灵的小姑娘。林家一开始还装模作样送她上学,但没多久,她体检就变得异常频繁。抽血是家常便饭,隔三差五就抽,有时候一次就抽几百CC!后来林哲病情恶化,需要骨髓穿刺配型,她就被拉去做穿刺,一次不行两次…那针头那么粗!我看着都疼!她一声不吭,就咬着嘴唇,嘴唇都咬出血……”
小护士的声音也哽咽了:“再后来……林哲可能需要肾脏移植,他们就提前给她用上了免疫抑制剂!那药副作用多大啊!吃了就恶心呕吐,掉头发,免疫力低得不行,一点小感冒就能要命!她身上那些感染,那些并发症,全是这么来的!他们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只在乎她能不能给林哲续命!”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眼前阵阵发黑,小护士的话像无数把淬毒的刀子,狠狠剜着我的血肉!
原来……原来是这样!原来姐姐当年偷听到的东西是这些!她早就知道!她早就知道自己是去送死的!
“她……她不反抗吗?”我声音颤抖。
“反抗?”小护士苦笑,摇摇头,“怎么反抗?她一个孤儿,无依无靠。林家有钱有势,捏死她比捏死蚂蚁还容易。而且……”她顿了顿,眼神里充满了复杂。
“她好像…认命了。特别安静,让抽血就抽血,让吃药就吃药。有时候高烧烧糊涂了,嘴里就反反复复念叨……念叨什么树常青…要健康……”
“树常青……要健康……”我喃喃重复着,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姐姐……她在意识模糊的时候,还在想着我!
还在想着我们刻在墙上的名字!她用自己的命,换我一句要健康!
巨大的悲恸像海啸般将我淹没!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小护士蹲下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也带着哭腔:“有一次,她清醒点,我去给她换药,看见她偷偷把护士发的免疫抑制剂药片……藏在枕头底下,没吃。我问她为什么不吃,她只是摇头,眼神空空的,说吃了更活不长了……”
她藏药!她不想吃!她想活!哪怕多活一天也好!可是……可是为了什么?为了能……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健康地长大?!
这个念头像最残酷的刑罚,瞬间将我凌迟!
“后来呢?”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小护士,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后来被林太太发现了。”小护士叹了口气,“那天闹得……林太太指着她鼻子骂,骂她白眼狼,骂林家白养了她,骂她不知好歹,骂得很难听。然后……然后林先生就来了,直接叫了医生,给她插了鼻饲管。”小护士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不忍,“说是……怕她不吃药,营养跟不上,从那以后,她就……更像个活死人了。”
鼻饲管…那根冰冷的、直接插进胃里的管子!
就是为了确保那些摧毁她身体的毒药,能一滴不剩地灌进去!
“他们……他们怎么能……”我浑身抖得像筛糠,愤怒和恨意几乎要冲破我的身体!
“他们眼里只有他们的宝贝儿子林哲!”小护士愤愤地说,“林小姐……她就是个工具!现在林哲那边好像找到了新的配型渠道,她就被扔在这里了。林家人除了缴费,很少来看她,来了也是问问情况,生怕她死了影响林哲那边的什么指标……”
工具……用完了就扔……
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深深的血痕。
林家!林先生!林太太!还有那个吸着我姐姐的血才活到今天的林哲!
你们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个穿着考究的人影出现在VIP病房门口。
为首的是林太太,依旧优雅得体,只是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不耐烦?
她身边跟着一个穿着白大褂、态度恭敬的医生,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男人。
那男人很瘦,脸色是久病的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但眼神还算清亮。
他穿着柔软的羊绒衫,腿上盖着薄毯,被护工小心翼翼地推着。
是林哲。
他目光无意间扫过消防通道这边,看到了蜷缩在地上的我,以及蹲在我旁边的小护士。
他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困惑,随即被林太太低声的话语引开了注意力。
林太太正对着医生说话,声音不高,但在这寂静的走廊里,断断续续飘过来:“哲儿那边王教授说新方案……需要确保供体……指标稳定……这边费用不是问题维持住……”
维持住?像维持一台快要报废的机器一样,维持着我姐姐最后一口游丝般的气息!
为了他们儿子的新方案?!
我死死盯着他们,盯着林太太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显得无比狰狞的脸,盯着林哲那张苍白无辜、却吸食着我姐姐血肉的脸!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恨意,从我心底最深处,如同火山岩浆般,轰然喷发!
5
常青树姐姐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午后举行。
天空是铅灰色的,压得很低,像一块浸透了水的脏抹布,随时要拧出冰凉的雨滴来。
风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打着旋儿。
地点是城郊一处冷清的墓园。
林家选的地方,偏僻,安静,没什么人。
他们大概只想尽快把这个麻烦埋掉,像处理一件废弃的医疗垃圾。
墓穴已经挖好,新鲜的泥土堆在一边,散发着潮湿的土腥气。
一口薄得可怜的松木棺材停放在墓穴旁,油漆粗糙,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廉价。
林家夫妇来了,穿着肃穆的黑色大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哀戚,像戴着一张精心制作的面具。
林哲也来了,坐在轮椅上,被护工推着,腿上盖着厚厚的毯子。
他脸色苍白,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看那口棺材。
稀稀拉拉来了几个林家生意上的伙伴,表情木然,像是来完成一项必要的社交程序。
墓园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等着下葬。
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只有风声呜咽。
就在这时,我来了。
我没有穿黑衣服。
我穿着姐姐当年在孤儿院时,我们唯一一件颜色还算鲜亮的旧外套——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但上面残留着一点点属于她的、早已淡去的稻草般的味道。
我手里没有花,只拿着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骨灰盒——那是姐姐在这世上最后的存在形式,轻飘飘的,像捧着一捧灰烬。
还有那片早已干枯、卷曲,却依旧被我珍藏的梧桐叶。
叶脉上,常青树和树常青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像一道愈合不了的伤疤。
我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林家夫妇的目光瞬间投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和……嫌恶?
林太太的眉头立刻蹙起,林先生的眼神变得锐利而警惕。
林哲也看到了我,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骨灰盒上,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
我没理会他们。
我径直走到墓穴边,看着那口薄棺,又看了看旁边那个挖好的、冰冷的土坑。
“等等。”我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葬礼虚假的宁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转过身,面对着林家夫妇,面对着林哲,面对着那些或茫然或探究的宾客。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林哲那张苍白、带着病态的脸上。
“林哲,”我叫他的名字,声音清晰,没有任何温度,“你认识她吗?”我举起手中的骨灰盒。
林哲的身体猛地一颤,眼神慌乱地躲闪,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不认识?”我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那我告诉你,她是谁。”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却点燃了胸腔里压抑了十年的怒火和悲恸。
“她叫常青树!不是你们林家户口本上那个随便填的林青青!她是我姐姐!是我在孤儿院里,用炭笔在墙上刻下名字,发誓要像常青树树一样活很久很久、健健康康的姐姐!”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愤怒,在空旷的墓地上空回荡:
“她叫常青树!可她是怎么死的?!是被你们林家!当成活体血库!当成器官储备!活活榨干死的!”
“轰——”人群瞬间骚动起来!惊愕的低语像潮水般涌起。
林家夫妇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林先生上前一步,厉声呵斥:“你胡说什么!保安!把她……”
“闭嘴!”我厉声打断他,目光像淬火的刀子一样钉在他脸上,“胡说什么?说你们领养她,根本不是可怜她无家可归?说你们从一开始,就只是看中了她健康的身体,想给你们那个病秧子儿子当备用零件?!”
我的目光转向林哲,他坐在轮椅上,脸色惨白如纸,双手死死抓着毯子边缘,指节捏得发白。
“林哲!你告诉我!”我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你身上流的血,有多少次是从她身体里抽出来的?你躺在VIP病房里打针吃药的时候,知不知道她因为给你抽血抽到贫血晕倒?知不知道她为了给你做骨髓配型,被那么粗的针头反复穿刺,疼得咬破嘴唇也不敢吭声?!”
林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我。
“还有你!”我猛地指向脸色铁青的林太太,“你给她吃的那些药!那些免疫抑制剂!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毒药!是为了让你儿子将来能顺利割走她的肾!她的肝!提前给她灌下去的毒药!让她掉光头发!让她浑身溃烂!让她连一口饭都吃不下只能靠鼻饲管灌下毒药!”
林太太保养得宜的脸瞬间扭曲,尖声叫道:“你血口喷人!我们林家对她……”
“对她怎样?!”我厉声打断,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几张触目惊心的照片——姐姐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她瘦骨嶙峋躺在病床上插满管子的样子,还有一张模糊的、她手腕上那道陈旧疤痕的特写!
“这就是你们林家的恩情!把她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插满管子的活骷髅?!”
我把手机屏幕转向那些宾客,转向林哲:“看清楚!都看清楚!这就是你们林家精心照料了十年的养女!这就是你们儿子赖以活命的恩人!”
宾客们看着照片,发出阵阵倒吸冷气的声音,看向林家夫妇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鄙夷。
林哲猛地抬起头,他看着手机屏幕上的照片,看着姐姐枯槁的脸和手臂上狰狞的针眼,瞳孔骤然放大,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
“不……不可能……”他喃喃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恐惧和难以置信,“妈…爸…她说的不是真的……不是……”
林太太冲过去想抱住他,却被林哲猛地推开!
他像疯了一样,双手死死抓住轮椅扶手,身体前倾,眼睛死死盯着我,又看看那口薄棺,眼神里充满了混乱、痛苦和……灭顶的崩溃!
“她……她藏药……不吃……”林哲突然语无伦次地喊出来,声音带着哭腔,“她总说疼……总说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妈!爸!你们告诉我!她说的不是真的!不是!”
他猛地转向自己的父母,眼神里充满了被欺骗的绝望和愤怒的控诉!
林先生脸色铁青,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林太太则慌乱地想要安抚儿子:“哲儿!别听她胡说!她疯了!她……”
“我没疯!”我厉声喝道,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无尽的愤怒和悲伤滚滚而下。
“疯的是你们!是你们这群披着人皮的畜生!为了你们儿子的命,就能把别人的女儿当牲口一样糟践!抽她的血!剜她的肉!榨干她最后一点骨髓!”
我捧着姐姐的骨灰盒,一步步走到墓穴边。
我低头看着那冰冷的土坑,又抬头看向林哲,声音嘶哑却字字泣血:
“林哲,你这条命,是用我姐姐常青树的命换来的!是用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骨头!一点一点堆起来的!你活着的每一天,都踩在她的尸骨上!你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她的血味!”
林哲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
他瞪大眼睛,瞳孔里倒映着那口薄棺和我手中冰冷的骨灰盒,巨大的恐惧和灭顶的愧疚像海啸般瞬间将他淹没!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嚎叫,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猛地从轮椅上向前扑倒!
“哲儿!”林太太尖叫着扑过去。
林哲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就在那堆挖出的新鲜泥土旁。
他顾不上疼痛,双手死死抠进冰冷的泥土里,脸贴着地面,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嚎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痛苦、悔恨和灭顶的绝望!
“啊——!!!!”他仰起头,对着铅灰色的天空发出凄厉的嘶吼,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混合着地上的泥污,狼狈不堪,再无半分林家少爷的体面。
林家夫妇手忙脚乱地去扶他,场面一片混乱。
我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林哲在泥地里崩溃痛哭,看着林家夫妇惊慌失措的丑态。
然后,我走到墓穴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姐姐的骨灰盒放进那个冰冷的土坑里。
接着,我拿出那片珍藏了十年的、刻着我们名字的梧桐叶,轻轻放在骨灰盒上。
枯黄的叶子覆盖着冰冷的盒子,像一层薄薄的、最后的拥抱。
“姐,”我轻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只有我和盒子里的她才能听见,“回家了。”
我捧起一捧冰冷的泥土,撒了下去。
泥土落在骨灰盒上,落在枯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从此,常青树归于尘土。
而我,树常青,带着两个人的名字和刻骨的恨,独自站在了这冰冷的人世间。
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像是无声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