套路之王反被套精选章节

小说:套路之王反被套作者:喜欢伯尔斯钢琴的尤然更新时间:2025-07-06 15:51:58

1 钉子战术

金鑫那间“舒心宾馆”,坐落在老城区和新商圈交汇的十字路口。玻璃门擦得锃亮,映着车水马龙,却总像是隔着一层永远擦不掉的、油腻腻的雾气。那天下午,阳光斜斜地打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跳舞,空气里飘着一股廉价地毯吸饱了潮气又勉强被消毒水盖住的古怪味道。我缩在硬邦邦的大堂沙发里,屁股底下那层薄海绵硌得慌,看着金老板慢条斯理地洗茶、烫杯、斟茶,他那套紫砂茶具倒是油光水滑,衬得周围一切更加灰头土脸。

“小赵,”金鑫没看我,眼睛盯着前台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声音不高,却像带着钩子,“客人退房,你话要这么说——‘您这次房费158元,押金300元。’”他顿住,呷了一口茶,喉结滑动,“然后,要等,等客人眼神往你脸上瞟了,你再接下半句。”

小姑娘小赵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指绞着工服下摆。

“‘如果要是把押金转成会员卡,’ 语速放慢点,像告诉他一个天大的秘密,”金鑫眯起眼,嘴角那点笑纹弯得恰到好处,“‘这次免单,以后每次98元。’”

他放下茶杯,杯底碰在玻璃茶几上,“叮”一声轻响,像是落下了个句点。他转向我,脸上那股子得意劲儿藏都藏不住,小眼睛精光四射:“怎么样?老陈,这开场白,有讲究吧?”

我抿了口他递过来的茶,味道寡淡得像刷锅水,敷衍道:“眼熟,超市办卡不都这套路么?”

“肤浅!”金鑫嗤笑一声,手指头点着我,“超市那点小恩小惠,能跟我这比?押金变会员卡,三百块当场免单!听着就肉疼?嘿嘿,这肉疼,值!”他往后一靠,陷进沙发里,跷起二郎腿,脚尖一点一点,仿佛踩着无形的算盘珠,“以后住店,98!小赵,你算算,省了多少?”

小赵连忙低头,手指在计算器上噼里啪啦一通乱按,脸憋得通红。金鑫摆摆手,根本不需要答案:“客人脑子里那算盘珠子,早被我拨得哗哗响喽!一次免单,终身低价,这诱惑,谁能扛?”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大堂里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布道,“可惜啊,押金这东西,快成老黄历了,这招迟早得更新换代。”

他抓起桌上那个油腻腻、按键都磨秃了边的计算器,手指灵活得像在弹琴:“关键在后头!等客人住到第四次,卡里就剩个六块钱零头,前台这时候得开口了!”他模仿着小赵的腔调,捏着嗓子,甜得发腻:“‘下次带卡来,这6块能当50用!’”

“噗——”我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六块当五十?老金,你这也忒抠了!说相声呢?谁信啊?”

“不信?走着瞧!”金鑫手指在计算器上翻飞,啪啪作响,仿佛那小小的塑料壳里蕴藏着宇宙真理,“你猜怎么着?但凡住过四次的,第五次,嘿,就为了这‘五十块’的便宜,屁颠屁颠准回来!这叫啥?”他“啪”地一下把计算器拍在桌上,屏幕定格在一个闪亮的“60%”,“心理锚定!懂不懂?那六块钱,就是钉进客人脑子里的钉子!钉子不拔,他就老惦记着,出差、旅游,头一个蹦出来的,就是我这‘舒心’!”

他唾沫星子横飞,红光满面,仿佛刚签下几个亿的大单。我脑子里却闪过我妈攥着超市积分卡,为了把最后几毛钱花干净,愣是在冷柜区转了半小时的场景。这人性的算盘,还真是被金老板拨得明明白白。阳光透过脏玻璃,在他油亮的脑门上打出一块晃眼的光斑。

2 锚定效应

没过多久,金鑫那套“钉子战术”果然威力惊人。舒心宾馆前台那台老旧的针式打印机,吐出的会员卡流水单子越来越厚,积攒了薄薄一层灰的“会员档案”文件夹也鼓胀起来。金鑫走路带风,皮鞋踩在廉价瓷砖上咔咔作响,嘴角咧到耳根,逢人就吹嘘他那“60%复购率”的神话——这数字在本地同行圈里,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他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墙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幅龙飞凤舞的书法——“商道即人道”,墨迹淋漓,俯瞰着他桌上永远堆满的报表和烟灰缸。

我偶尔过去喝茶,总能撞见他志得意满的样子。直到那个初冬的下午,空气里已经有了凛冽的寒意。我刚推开宾馆沉重的玻璃门,一股混杂着劣质香薰和烟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差点把我顶个跟头。金鑫正站在前台,一手叉腰,一手激动地挥舞着,唾沫星子在灯光下清晰可见:“看见没?看见没!什么叫‘锚定’?这就是!钉子钉进去了!拔不出来了!”

前台外面,站着一位中年大姐,穿着件半旧不新的枣红色羽绒服,围巾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她手里捏着一张印着“舒心宾馆VIP”字样的蓝色卡片,正拉着前台小赵,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点本地口音:“闺女,你再给姨看看,仔细算算!我这卡里,统共攒下十八块二毛五了,下回来住,到底能给我顶多少钱用?我家闺女下个月艺考,铁定还得来你们这儿住几宿呢!这账可得算明白!”

小赵一脸为难,手指在键盘上无意义地敲着,求助似的看向金鑫。

金鑫冲我使了个眼色,得意地压低嗓门,用气声说:“老陈,瞅见没?人还没迈出大门,下一单的生意,已经稳稳揣兜里了!这心思,早给你拴住了!”他眼里闪着光,那是一种猎人看着猎物一步步走进预设陷阱的精明和满足。

我心里嘀咕,这家伙,怕不是把三十六计都刻烟吸肺了。

3 钉子户

金鑫的得意没持续多久。舒心宾馆的“钉子”战术,这次似乎钉到了一块意想不到的硬木头上。那位枣红色羽绒服的大姐,名叫王彩霞,很快成了宾馆的“常驻人口”。

起初,金鑫还颇为自得。“看见没?老陈!”他指着前台登记本上王彩霞那频繁出现的名字,“这就是回头客!粘性!我那六块钱的钉子,钉得牢靠吧!”

然而,笑容渐渐从他脸上褪去,变成了困惑,最后凝固成一种难以置信的肉疼。王彩霞女士,显然不是普通回头客。她像是把金鑫那本“会员宝典”翻烂了,甚至可能倒背如流,专挑宾馆的软肋下手。

她的时间点总是那么精准——旅游淡季,寒冬腊月北风呼啸的周一,或者盛夏午后能把马路晒化的周四。这时候,舒心宾馆的入住率往往惨不忍睹,走廊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前台小赵无聊得对着手机屏幕打哈欠。王彩霞女士就在这种时候,拎着她那个印着“XX老年大学”字样的无纺布袋,风风火火地出现了。

“小赵啊,办入住!”她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热情,把那张蓝色会员卡“啪”地拍在前台光洁的台面上,手指精准地点着卡号下方那一行小得几乎要用放大镜看的数字,“老规矩,我那六块二毛钱,这次当五十使!给我开个房间!”

小赵的手在键盘上空悬停着,脸皱成一团:“王阿姨……这,这淡季,我们普通大床房才138,您这余额抵扣五十,再付88就行……要不,给您安排个大床?”

“哎呦闺女!”王彩霞一摆手,身体微微前倾,脸上是那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你们那会员手册,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余额抵扣无门槛,房型任选’!喏,你看这儿!”她变戏法似的从布袋里摸出一个老花镜盒,又掏出一张折得整整齐齐的A4纸——正是舒心宾馆的会员条款,上面某些关键句子被她用粗粗的红笔醒目地圈了出来,旁边还密密麻麻写满了小字注释。“‘无门槛’!‘任选’!这总统套房,是不是你们宾馆的房型?是不是?”

小赵哑口无言,求助的目光越过王彩霞,投向后面阴影里脸黑如锅底的金鑫。

金鑫嘴角抽搐,腮帮子咬得死紧。他能说什么?那条款是他亲自审定的,当初为了显得大气、吸引人,特意加上了“无门槛”、“任选”这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哪能想到会遇上这么个拿着鸡毛当令箭、把会员手册当《宪法》研究的狠角色?

“开……给她开!”金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感觉心尖上被狠狠剜了一刀。淡季总统套房,挂牌价888,平时鬼都不住,纯属撑门面的摆设。水电、空调、一次性消耗品……成本哗啦啦流走,最后换来王彩霞女士卡里那可怜的六块多钱余额,像个巨大的讽刺。

更绝的是,王彩霞女士显然深谙“钉子战术”的精髓,把这六块钱的“锚”,运用得出神入化。每次入住,她都必定在宾馆公共区域“视察”一番。要么在大堂沙发上稳稳坐下,掏出保温杯慢悠悠喝茶,一坐就是小半天,仿佛这里是她的私人会客厅;要么在餐厅(虽然只提供简陋早餐)里,慢条斯理地吃着自己带来的点心,顺便“监督”服务员打扫卫生;最让金鑫血压飙升的一次,是她拿着卡里仅剩的六块三毛钱余额,理直气壮地要求抵扣五十元,然后,施施然走进了那个平时几乎无人问津的豪华按摩浴缸套房!

那天下午,金鑫办公室的门关得死死的。我和另外两个闻讯赶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朋友挤在门外,耳朵贴着门板,只听里面传来他压抑不住的咆哮,像一头困兽:“……总统套!她住总统套!空调开最大!水哗哗流!就为了她那六块钱!六块钱啊!她搁这儿当钉子户呢?!我这钉子钉的是她吗?这他妈钉的是我的心窝子!”

门外的我们憋笑憋得浑身发抖,肩膀直颤。门突然被拉开,金鑫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通红的眼睛冲出来,正对上我们三张扭曲的、努力严肃却实在绷不住的脸。

“笑!笑个屁!”他恼羞成怒,指着我们,“你们懂什么!这是战略!战略需要付出代价!这叫……叫客户忠诚度培养!懂不懂?”

“懂懂懂!”我抹了把笑出来的眼泪,拍了拍他气得发抖的肩膀,“老金,高,实在是高!你这哪是给客人心里钉钉子?你这分明是给自己棺材板上钉钉子啊!还是豪华总统棺!”

“滚!”金鑫气急败坏地吼道,一把甩开我的手,像只斗败却不肯认输的公鸡,梗着脖子,眼神凶狠,却又透着一丝被戳破华丽外衣后的狼狈。

4 羊毛薅成艺术

金老板那套“钉子战术”,终究没能钉死王彩霞女士。这位身怀绝技的大妈,不仅自己把“薅羊毛”薅成了行为艺术,还顺手把舒心宾馆当成了免费的流量跳板,一飞冲天。

导火索大概是又一次淡季“钉子户”总统套房之旅。这次,王彩霞女士没像往常一样只在前台和大堂活动。她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个带三脚架的手机支架,堂而皇之地架在了铺着厚厚地毯的总统套房走廊里。

“老铁们!家人们!看看!看看这环境!”手机屏幕的光映着她兴奋发红的脸庞,声音洪亮,穿透力极强,“五星级享受,平民窟价格!全靠这张神奇的会员卡!舒心宾馆,金老板大气!”她把那张印着“舒心宾馆VIP”的蓝色卡片在镜头前晃了晃,特写对准了卡面上那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余额:6.24元”。

“秘诀在哪里?”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眼神里闪烁着分享惊天秘密的光芒,“就在这‘无门槛’、‘房型任选’几个字!金老板白纸黑字写的!童叟无欺!”镜头一转,她手里赫然是那张被她翻得卷了边、画满红圈的会员条款复印件,关键处还用荧光笔涂得亮瞎眼。“淡季!必须挑淡季来!人少,清净,服务还好!前台小赵闺女态度可好了!”

直播画面里,她推开厚重的总统套房房门,镜头扫过宽敞的客厅、巨大的落地窗、以及那个豪华得有些浮夸的按摩浴缸。“瞧瞧!六块二毛四,当五十块使!你就说值不值?”她对着镜头竖起大拇指,笑容灿烂得像中了彩票。

金鑫当时正坐在监控室里,对着屏幕上那个在总统套房里四处晃悠、唾沫横飞的身影,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得煞白。他攥着对讲机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几次想呼叫保安上去“请”她安静点,又生生忍住——直播呢!万一闹起来,更难看!

这场名为《六块钱撬动总统套房!拆解宾馆会员卡终极奥义!》的直播,如同在平静的油锅里扔进了一块烧红的铁。王彩霞女士凭借其接地气的形象、极具冲击力的“薅羊毛”成果展示,以及那份被重点突出的“无门槛任选”条款,瞬间引爆了本地社交圈。视频被疯狂转发、切片,播放量几何级暴涨。“舒心宾馆”、“六块钱总统套房”、“会员卡奥义”成了热搜关键词。无数网友慕名而来,不是来住店,而是来“朝圣”,举着手机在舒心宾馆门口打卡拍照,或者挤进大堂,只为一睹那位“神级大妈”的风采。前台小赵被问得晕头转向,金鑫则彻底成了缩头乌龟,躲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那张脸灰败得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完了……全完了……”他对着我哀叹,声音嘶哑,眼神空洞,“我这是给自己挖了个万人坑啊!还特么是豪华总统坑!”

然而,命运的戏谑远未结束。仅仅几周后,本地生活服务平台上,一个全新的小程序悄然上线,界面清爽,设计专业,名字却带着一股熟悉的“钉子味儿”——“悦住联盟”。

点开一看,核心玩法简单粗暴:整合了本市及周边十几家中低端宾馆和几家新兴的特色民宿资源。用户只需在联盟内任意一家店充值成为会员,卡内余额即可在所有联盟成员店内无障碍使用!更狠的是,新用户注册即送“余额膨胀券”——卡内剩余零头(哪怕只有几块钱),在特定时段或针对特定房型,可直接按面额数倍抵扣(比如“6元当60元用”),还特意用醒目的红字标注“无使用门槛!联盟房型任选!”

这简直就是把金鑫的“钉子”战术,升级成了覆盖全城的“地钉矩阵”!而且运作得更加规范、诱人,彻底规避了“舒心宾馆条款”那种模糊不清、容易被人抓住把柄的漏洞。

消息传到金鑫耳朵里时,他正对着电脑屏幕上一片惨绿的入住率曲线图发呆。他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唇哆嗦着:“谁?谁搞的?”

朋友把手机递到他眼前,屏幕上正是“悦住联盟”的官方宣传海报。海报最下方,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写着:“战略合作顾问:王彩霞”。

5 金钥匙的讽刺

“嗡”的一声,金鑫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瘫坐在老板椅里,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半晌,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绝望又带着荒谬笑意的哀鸣:“我……我这是给人做了嫁衣?还是……还是她把我当教材,举一反三了?” 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王彩霞”三个字,感觉那根自己精心打造的“六块钱钉子”,不仅没钉住客人,反而被人拔出来,回手就钉穿了自己的天灵盖。

金鑫是被人架着去参加那个“年度区域酒店业创新营销峰会”的。朋友劝他:“老金,去露个脸,好歹你也是‘心理锚定’的先行者,那60%复购率也是实打实的!说不定能混个提名呢?”金鑫只是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胡子拉碴,眼袋深重,像霜打的茄子。最后架不住几个老伙计连哄带骗,才勉强套上那身压箱底的、肩膀处略显局促的旧西装,被塞进了出租车。

会场设在市中心一家五星酒店的豪华宴会厅。水晶吊灯的光芒刺得金鑫眼睛发酸,空气里昂贵的香氛让他鼻子发痒。他缩在角落的席位里,看着衣冠楚楚的同行们端着香槟杯谈笑风生,感觉自己像个误入天鹅群的土鸭子。巨大的LED屏幕上轮番播放着各家酒店的炫酷宣传片,光影变幻,音乐激昂。当主持人用字正腔圆的播音腔念出“舒心宾馆——‘心理锚点’会员体系开创者金鑫先生”时,金鑫麻木地跟着稀稀拉拉的掌声站起来,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镜头僵硬地点了点头,感觉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衬衫。他坐下的速度比站起来还快。

“……过去一年,行业在营销创新领域涌现出诸多亮眼模式,”主持人声音拔高,充满悬念,“而经过专家评审团严格评选,本年度的‘金钥匙’创新营销大奖,最终花落——”

金鑫耷拉着眼皮,盯着面前玻璃杯里浑浊的柠檬水,根本没听清前面那一长串定语。他只等着那个早已内定好的、某连锁酒店数字化营销的名字被念出来,然后就可以解脱了。

“……‘悦住联盟’!祝贺他们开创性地打造了跨品牌、跨业态的会员余额共享生态圈!以‘小余额撬动大市场’的创新思路,引领了行业新趋势!”

掌声!雷鸣般的、真心实意的掌声瞬间爆发,几乎要掀翻宴会厅华丽的天花板!金鑫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猛地抬起头,嘴巴无意识地张大了,能塞进一个鸭蛋。他茫然地看向舞台,聚光灯下,几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创业者正快步上台,笑容灿烂地接过那座金光闪闪的钥匙形状奖杯。

“不……不是……”金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离水的鱼。就在这时,舞台中央巨大的LED主屏幕画面猛地一切!

没有预兆,没有过渡。

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张熟悉得让他心脏骤停的脸——王彩霞女士!背景不再是舒心宾馆的总统套房,而是一个看起来更时尚、更明亮的酒店大堂。她显然也在参加某个活动,穿着件得体的暗红色丝绒旗袍,头发精心梳理过,脸上画着淡妆,手里高高举着一张卡片。那卡片的质感明显比舒心宾馆的蓝色塑料卡高级太多,通体是耀眼的香槟金色,在灯光下流淌着奢华的光泽。卡面中央,是醒目的“悦住联盟”Logo。

她笑容满面,对着镜头,中气十足,声音透过会场顶级的音响系统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

“感谢主办方!感谢联盟伙伴!更要特别感谢——我的‘启蒙导师’!”她特意停顿了一下,目光仿佛穿透屏幕,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的金鑫,笑容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狡黠和真诚的戏谑,“感谢‘舒心宾馆’的金老板!没有他当年那‘六块钱当五十块花’的金点子,没有他教会我仔细‘研究’会员条款,就没有今天‘悦住联盟’打通任督二脉的灵感!金老板,您才是真正的幕后英雄!这‘金钥匙’奖杯,有您一份功劳!”

镜头给了那张香槟金会员卡一个长长的特写,流光溢彩,像一记无声却响亮的耳光。

“轰!”金鑫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耳边是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善意的哄笑声。他眼前发黑,天旋地转。他看见周围无数张脸转向他,带着好奇、探究、恍然大悟和毫不掩饰的促狭笑意。那巨大的屏幕上,王彩霞的笑容和金灿灿的会员卡交相辉映,像一场盛大的、专门为他准备的公开处刑。

他死死抓住桌沿,指甲抠进了桌布,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想站起来怒吼,想冲上去砸了那屏幕,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最终,他只是像个坏掉的木偶一样,僵硬地坐在那里,脸上火辣辣的,感觉那根曾经被他引以为傲的“钉子”,正被屏幕里那张金卡无限放大,然后被王彩霞亲手、狠狠地、钉在了他职业生涯的耻辱柱上。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得他体无完肤。他喉咙里火烧火燎,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仿佛被那巨大的荒谬感彻底扼住了咽喉。

6 块当50元

深夜的舒心宾馆,像一个耗尽了气力的巨兽,瘫卧在寂静的十字路口。霓虹招牌有一半的灯管坏了,“舒”字只剩下一个黯淡模糊的轮廓,在湿冷的夜雾里苟延残喘。最后一波醉醺醺的客人也终于被塞进了出租车,引擎声远去,留下一片近乎真空的沉寂。劣质香薰机徒劳地喷吐着甜腻的茉莉香精,试图掩盖那股渗入骨髓的、潮湿地毯和陈旧烟草混合的颓败气味。

金鑫独自坐在大堂最深处那张硬邦邦的沙发上,头顶一盏孤灯投下惨白的光圈,将他囚禁其中。那身不合体的西装早已脱下,胡乱搭在沙发扶手上。他佝偻着背,像一尊被风霜侵蚀殆尽的石像,只有手指间夹着的半截香烟,袅袅升起的青烟证明他还活着。烟灰积了长长一截,摇摇欲坠。

他面前那张磨花了漆面的玻璃茶几上,孤零零地躺着一张卡片。正是那张开启了潘多拉魔盒的源头——舒心宾馆的蓝色VIP卡。卡面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印制的字迹也有些模糊。在昏暗的灯光下,卡号下方那一行小小的数字,却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刺眼:“余额:¥6.24”。

金鑫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6.24”上,仿佛要把它烧穿。就是这个微不足道的数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却在他精心构筑的池塘里,激起了滔天巨浪,最终卷走了他赖以生存的浮木。王彩霞那穿透屏幕的“感谢”、会场里震耳欲聋的掌声和哄笑、同行们意味深长的眼神……一幕幕在眼前闪回,如同钝刀子割肉。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冰凉的指尖触碰到那张薄薄的塑料卡片。指尖下的触感粗糙而廉价,带着经年累月积累的污渍。他慢慢地将它捏起来,动作僵硬,仿佛在拾起一块烧红的烙铁。他翻来覆去地看着,眼神空洞,像是在审视一件来自遥远过去的、充满嘲讽意味的遗物。

“老板?”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新来的前台小妹小刘,刚打扫完卫生,拎着拖把和水桶,小心翼翼地站在光圈边缘的阴影里。她看着金鑫手里那张卡,犹豫了一下,带着初生牛犊的懵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轻声问道:“那个……明天……还继续搞‘六块当五十’的活动吗?”

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激起微弱的回响。

金鑫的动作顿住了。捏着卡片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张揉皱又勉强抚平的白纸。灯光落在他眼窝深陷的皱纹里,投下浓重的阴影,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死寂在蔓延。只有香薰机发出微弱的“嘶嘶”声,像垂死的叹息。

几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就在小刘以为老板没听见,或者根本不会回答,准备悄悄溜走时。

金鑫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神经质的抽搐,一种被命运反复捶打后肌肉残留的条件反射。

他捏着那张印着“6.24”的蓝色卡片,没有再看它一眼,手臂划过一道短促而决绝的弧线,仿佛丢弃一件垃圾,又像是将一枚棋子重重落下。

“啪嗒。”

卡片被丢进茶几最下层的抽屉里,撞到金属挡板,发出一声轻响。

抽屉合上的瞬间,他抬起眼皮,目光越过小刘,投向宾馆门外那片被霓虹残光染得浑浊不清的夜色深渊。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皮,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冷酷的平静,在寂静的大堂里清晰地响起:

“搞。”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某种苦涩的余烬。

“为什么不搞?”

抽屉里,那张蓝色卡片静静地躺着,“余额:¥6.24”的数字,在黑暗中,沉默地闪烁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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