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蓍第3章

小说:天劫蓍作者:乾屯更新时间:2025-07-06 16:17:06

黑暗浓稠得如同凝结的尸油。云裂的每一次粗砺喘息,都在这片死寂中被无限放大,又被更深邃的未知所吞噬。背上亡妻的冰冷僵硬,如同一块不断渗出寒气的尸冰,每一次颠簸都带来砭骨的阴寒。怀中襁褓里,云辞的呜咽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死死牵动着云裂每根绷紧的神经。那感觉,如同怀抱着一个正在被无数无形的、来自黑暗深处的丝线勒紧的活物——丝线的源头,是祭坛上那双布满污血痂疮的兽瞳,粘稠、冰冷、如跗骨之蛆般盘踞在他的后背,持续不断地攫取着幼子的那点生息。

黑暗中,并非绝对的虚无。脚下并非平坦,而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滑腻如巨大兽舌苔藓的地面上,或是踢开堆叠如败絮的腐物。空气里弥漫的尸腐、锈蚀和粘稠霉气浓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吸气都像咽下搅拌了铁渣的腐烂鱼肠。更深处,有声音。非风非雨,而是像湿透的破布在骨头上反复拖曳,夹杂着断续的低语,窸窸窣窣,如同虫豸啃噬髓腔,分辨不出方向,却无处不在,丝丝缕缕缠绕上意识,缠绕上背上的冰冷尸骸。

亡妻冰冷的躯体,竟也在那细微的低语中传来一阵紧过一阵、如同枯木受潮般嘎吱作响的震颤。起初极轻微,很快便发展成一种机械的抽搐,那失去了所有软肉的手,随着颠簸微微摆动,指尖蜷缩又伸展,仿佛在虚空中抓挠着什么无形的丝线! 一股寒意,比这禁渊深处任何冰冷都更锥心刺骨,瞬间贯穿了云裂的四肢百骸!那低语……那黑暗中的存在……它们不止在攫取怀中的婴儿,更在唤醒、牵制他背上这具早已死去的躯壳! 要将他珍视的一切,都拖入这万劫不复的泥沼!

就在他心神几欲被这恐怖景象撕裂之际,脚下突然一顿!

不再是滑腻的苔藓或松散的腐土,而是坚硬的、带着棱角的实体。他一个趔趄,亡妻的抽搐加剧,几乎让他脱手。踉跄站稳,他伸出沾满湿冷污泥的手,如同盲兽般向前摸索。触手冰冷、嶙峋,是天然的岩石!再往前探……一块向内凹陷的石壁!凹陷深处,竟是一个狭窄、但足以容纳两人进出的岩穴口! 洞口周围的石壁触感更为光滑,甚至带着一丝古怪的温热——与周围渗入骨髓的阴冷截然不同!

一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流动感,从洞内深处传来。那不是风,更像是一种极其稀薄、带着矿石腥甜的……气息?如同垂死者口中呼出的最后一点暖气。这股微弱的气息,却奇迹般地将洞口附近那股附骨之蛆般的黑暗恶意驱开了一指间隙。身后那对死死黏在背上的石兽血瞳目光,竟首次出现了极其短暂的波动,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微微瑟缩了一下!

这里是祭坛石兽血瞳凝视相对薄弱的节点?是祖脉流向的裂隙?还是……另一处更古老、更危险的陷阱?

云裂根本来不及细想。他侧过身,用肩膀和后背硬顶着亡妻冰冷的尸体,几乎是滚爬着,挤进了那狭窄的岩穴口。穴内空间仅容转身,但那股包裹全身、令人窒息的浓稠黑暗和无处不在的诡异低语,竟真的被隔绝在外了一部分!只剩下石穴本身深邃的、似乎通向地脉的幽暗。最重要的是,背上亡妻那诡异的抽搐和抓挠,骤然平息了!连怀中云辞那濒死般的呜咽,也变得稍微清晰稳定了一些。隔绝在此,虽前路渺茫,却暂时斩断了那持续汲取与牵制的黑暗丝线!

他将亡妻冰冷的躯体小心放下,倚靠在洞壁。那张曾经鲜活的脸庞覆着一层死寂的灰白,在绝对的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唯有指尖残留的抽搐感,如同冰冷的烙铁,印在他心上。他脱下早已湿透、沉重如铅铁的外袍,摸索着撕开,用最里层相对干燥的部分紧紧束在亡妻微微颤动的手腕上,仿佛要将那无形的牵制锁死。做完这一切,他才重重靠着另一侧的岩壁滑坐下来。

喘息粗重如拉动破旧的风箱。黑暗中,他将那微末的温暖气流深深吸入肺腑。短暂的喘息过后,更沉重的抉择如山压下。此地非久留之所。如何出去?带着这孩子如何活下去?更重要的是——如何斩断那祭坛石兽如蛭附骨、直通幼子血脉的诅咒联系?!

咔嚓!

轻微的碎裂声在死寂中格外突兀,来自他的手肘下方。云裂猛地一僵。摸索过去,指尖触到的是一块边缘锐利、嵌入岩缝的扁长物体。他用力将它抠了出来。入手冰冷、沉重。形状……熟悉到刻入骨髓!

是龟甲!

一块布满古老刻痕,但显然并非祭祀之用,更像是前人仓皇遗落在此的陈旧龟甲!甲面粗糙,沾满湿冷的尘埃和不知名的黏腻污垢。他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颤抖,拂开龟甲上经年的沉灰。手指拂过处,积灰簌簌而落,露出下面深深刻入的裂痕。裂痕古老而沧桑,交错纵横,如同被无数厉鬼的利爪反复撕扯过的枯树皮。

他另一只手臂死死箍着襁褓,手臂肌肉虬结鼓胀,筋络暴起,如同正用血肉之躯禁锢着从地狱裂缝中强行夺出的、剧烈挣扎的诅咒之物。婴儿似乎在沉睡,又或是因为暂时脱离石兽凝视而恢复了一丝平稳。

“看……”

云裂的声音突兀地在狭窄的穴内响起,沉得如同巨大石磨在碾压碎骨碴子,嘶哑得撕裂喉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撞击心魄的力量,震得头顶岩壁细微的岩灰簌簌剥落。他摩挲着龟甲上那些在黑暗中只能凭触觉感知的裂痕纹路,干裂如旱地的嘴唇翕动着:

“看这兆纹……‘屯如邅如,乘马班如’……这不是断头路……”(他口中念出屯卦的部分爻辞,声音却扭曲如哀嚎)指腹在那道最深的、如同“龙首”的起端裂痕上重重划过,“瞅见没?它像条龙……盘在无光的水底熬骨呢!熬透困局的硬骨,方能出水化煞!你记住!族里那些人,眼珠子都被祖宗坟头的灰泥糊死了!只道是险滩恶浪,他们瞧不穿那底下藏着的……藏着的……”

话音未完!

襁褓中的云辞,那只尚未包裹严实、沾着血污和羊水的小手,竟如同被无形力量牵引,鬼使神差地向上摸索,小小的、尚且嫩红的指尖,在云裂毫无察觉之时,触碰到了他手中那龟甲上——“龙首”裂痕的起始点!

——轰!

云辞小小的身体猛地弹跳了一下!整个意识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硬生生拽离了躯体,狠狠掼入一片混沌暴虐的虚无之中!爹口中那“乘马班如”的平和画面荡然无存!他眼前,是翻腾咆哮、裹挟着无尽秽物的腥臭黄泉浊流!浊流中,哪里是马队?!分明是无数身披腐朽铁锈的巨蟒在搅动!每一条巨蟒的鳞片都巨大如倒扣的磨盘,而每一片磨盘大小的鳞片之上,都赫然扭曲镶嵌着一张无声尖啸的、因极致痛苦而狰狞变形的鬼脸!那景象疯狂扭曲旋转,怨毒的尖啸仿佛要穿透耳膜直达灵魂!就在这极致的混乱中,其中一片巨大蟒鳞上的一张鬼脸猛地扭转了方向——空洞干瘪的眼窝深处,两粒污血凝结、痂疮暴凸的疖痂状物骤然撑开——正是祭坛那石兽空洞眼眶中睁开的污血兽瞳!

“呜啊——!”

云辞稚嫩的喉咙里爆发出绝非婴儿应有的尖利嘶鸣!身体在云裂的臂弯中疯狂弹动痉挛!他像被无形的毒刺狠狠扎中,猛地向后一缩,后背重重砸在冷硬如墓墙的岩壁上!一股粘稠冰冷、如同地脉深处凝结的万年尸冻般的寒气,顺着他的脊椎骨蛇行而上,瞬间冲上头顶,窒息感扼住了他全部呼吸!他下意识地、不受控制地扭头望向洞穴入口的黑暗,那视线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岩层与遥远的距离,再次被强行钉死——牢牢粘在了那双如同污血疖痂般烙印在他意识最深层的、散发着冰冷饥渴的兽瞳上!

呜——!呜呜呜——!

仿佛隔着万重岩狱,祭坛方向竟隐约传来了石兽那带着粘稠恶意的低鸣震动!如同某种邪恶的共鸣被瞬间引爆!背上的亡妻,那被束缚的手腕再次剧烈地、如同痉挛的枯藤般抖动起来!岩穴深处那股微弱的、带着矿石腥甜的温暖气流,瞬间被一股更为磅礴腥臭的寒意洪流倒灌而回!

云裂血灌瞳仁!

他的目光死死锁死在手中那块龟甲上——在云辞触碰的那“龙首”裂痕起始点,此刻竟诡异地洇出一小片湿痕!不是水!那湿痕正迅速凝结、变暗、散发出浓烈至极的、与祭坛石兽血瞳同源的——污血之息!龟甲表面微微蠕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裂痕深处苏醒!

一切都错了!这龟甲并非启示,而是早已沾染此地邪异禁制的死物!他妄图从中找出斩断锁链的利刃,却亲手把唯一的血脉推向更深的泥潭!

石兽的凝视借助龟甲的裂隙反噬了!孩子的血脉正被这反噬之力疯狂攫取!亡妻尸身将再次化为那邪物的爪牙!

没有时间了!

那低吼不是从他喉咙发出,而是从每一寸被绝望和愤怒炙烤的骨头里炸裂而出!他猛地将怀中剧烈痉挛的幼子紧紧裹好,塞进亡妻冰冷的臂弯之间,再用外袍将那对母子粗暴、却又倾尽最后一丝温柔地捆缚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像一个用冰冷与痉挛编织而成的绝望茧房。

动作快如闪电!没有一丝犹豫!怀中那点微弱生息与背上冰冷死寂的混合触感,如同最后的熔炉之火,将他所有的牵绊都淬炼成最纯粹的毁灭意志!

他不再看那块龟甲一眼。那双布满血丝、如同烧红烙铁的眼睛,最后一次扫过被捆缚的妻儿。眼底的狂怒与暴戾如潮水般褪去,只留下最深沉的、如同祭坛上龟甲开裂瞬间的绝然。

目光骤然定格!他粗糙的大手,死死攥住了斜插在腰后那柄随他征战多年、早已锈迹斑斑如同枯骨碎片的短刀!刀身黯淡无光,刀柄缠着的兽皮绳早已糟朽如同被虫蛀空的枯藤,似乎一碰即断。

然后——

噗嗤!!

一声沉闷得如同钝斧劈开冻木的撕裂声,在死寂的岩穴中炸响!短刀没有任何迟滞,用尽了全身崩山裂海之力,精准而狠绝地捅穿了他自己右胸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 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如同铁匠将烧红的铁坯钉入砧板!

没有惨叫。只有一声喉咙深处滚过的、如同困兽被碾碎喉管般的闷吭。滚烫粘稠的热血,带着一股奇异的、如同熔炼后的赤金之色,顺着锈迹斑斑的刀槽激涌而出!竟非猩红,反而灼灼如液态的金焰!

“嗷——!!!”

祭坛方向,石兽那粘稠恶意的低鸣瞬间转为一声刺穿云霄、饱含了暴怒和剧痛的尖利嘶吼!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狠狠捅进了最脆弱的眼窝深处!

几乎同时,那粘附在云裂意识深处、如蛆附骨的石兽目光,如同被高温铁水烫到的蛭虫,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骤然剧烈地抽搐、萎缩、直至彻底崩散!那无形的丝线,瞬间绷断!

那柄钉穿他身体的锈刀,此刻竟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渴血的古器终得甘霖!刀身浸透了他喷涌而出的、金中带赤的血液,那粘稠的污血正顺着刀锋急速向上蔓延——但诡异的是,那些污血般的暗痕在接触到金赤之血的刹那,如同积雪投入熔炉,发出滋啦的灼烧轻响,瞬间化作一缕缕恶臭的黑色烟气,从创口处盘旋升腾!

岩穴深处那股被压抑的磅礴寒意如同苏醒的巨兽,发出低沉的咆哮!石壁上,细微的裂纹肉眼可见地蔓延开来,缝隙深处,渗出暗红色的、如同脓血初凝的粘稠……

那柄钉穿云裂胸膛的锈刀,此刻成了唯一的光源。金赤的血液如同熔化的赤金,在黯淡的刀身上奔流、燃烧,将附着其上的污秽黑气灼烧得滋滋作响,腾起恶臭的浓烟。每一缕黑烟的消散,都伴随着祭坛方向石兽那穿透岩层、饱含无尽暴怒与痛苦的尖啸!

束缚被斩断了!那如同秽血疖痂般糊在意识深处的石兽凝视,在云裂滚烫金血的灼烧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冰蛭,剧烈抽搐、萎缩,最终发出一声无声的、饱含怨毒的尖利嘶鸣,彻底崩散无形!缠绕在云辞血脉深处、汲取生息的冰冷丝线,应声而断!

然而,代价是云裂急速流逝的生命。他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柱,缓缓靠着冰冷的岩壁滑坐下去,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血沫喷涌的嘶声。那双曾燃着炼狱火炭的眼睛,此刻光芒迅速黯淡,却死死锁在妻儿的方向。亡妻冰冷的臂弯间,那被捆缚的襁褓里,云辞剧烈的痉挛奇迹般地平息了,只剩下细弱如游丝的呼吸。

但这短暂的喘息,是用父亲的生命之火点燃的残烛,随时会被更狂暴的黑暗吞噬!

“呃啊——!”

岩穴深处,那股被金血短暂压制的磅礴寒意,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深渊巨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整个岩穴剧烈震颤!头顶岩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大块大块的碎石裹挟着湿冷的泥土和苔藓,如同冰雹般砸落!石壁上那些原本细微的裂纹,此刻如同活过来的毒蛇,疯狂蔓延、扩张!裂缝深处,不再是渗出的暗红粘稠物,而是喷涌出粘稠如胶、散发着刺鼻硫磺与尸臭混合气味的黑红浆流!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触手,带着腐蚀一切的恶毒,向着瘫坐的云裂和角落的妻儿席卷而来!

云裂的瞳孔已近涣散,但残存的意志如同风中残烛,爆发出最后的光亮。他沾满自己滚烫金血的手,猛地抓住了那柄钉在胸口的锈刀刀柄!不是拔出,而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向下一压!刀锋更深地楔入骨肉,更多的金赤之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并非溅落,而是奇异地被那布满锈蚀如同枯骨碎片的刀身贪婪吸收!

嗡——!

锈刀发出一声低沉、却穿透岩穴震动的嗡鸣!刀身上那些如同枯树皮般的锈迹,在金赤血液的浸染下,竟诡异地蠕动、剥落,露出下面深藏的、如同某种古老树木年轮般层层叠叠的玄奥纹理!纹理核心,一点微弱的、却带着破开混沌般原始生机的翠芒骤然亮起!

就在那黑红浆流即将吞噬一切的刹那!

嗡鸣的锈刀,刀尖那点翠芒猛地炸开!并非光芒,而是一圈无声无息、却带着磅礴吸力的无形漩涡!漩涡的中心,正是云裂怀中那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

云裂最后看到的,是那圈无形漩涡将襁褓猛地吞没,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消失无踪。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空间本身的恐怖撕扯力降临!他残破的身躯,连同倚靠在岩壁上的亡妻,以及那柄插在他胸口的锈刀,如同被投入磨盘的枯枝败叶,瞬间被那因翠芒炸开而变得狂暴的空间乱流绞碎、吞噬!只留下岩穴中那喷涌的黑红浆流徒劳地咆哮,以及祭坛方向那石兽不甘的、渐渐远去的尖啸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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