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处藏着一方小小院落。几间青石打底、松木为骨的屋子,顶上的茅草顶金澄澄的,盛满了日头晒出的暖意。竹篱笆松松地围着,藤蔓牵着金银花开得喧闹,清甜的香气和灶间飘来的柴火暖香混在一处。院子里晒着新采的橘皮、紫苏,几盆山姜嫩生生的绿得晃眼。一切都浸润在暖融融的山居烟火里。
“师父,我们回啦!”阿爻推开吱呀作响的竹扉,声音里像裹了层细糖的清亮,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她怀里护着那只柳条小筐,小心得像捧着一盏露水。
院角药圃里,老人应声抬头。阳光落在他花白的两鬓,如同给山岩镀了层薄金。他直起腰,手里的苦地丁嫩叶还滴着清透的水珠。“哟,这是把野鸭蛋捡满了筐?瞧我们阿爻护得多紧实。”他声音温厚,带着山泉流淌般平缓的调子。
阿木小炮弹似的冲进来,嚷嚷开了:“才不是鸭蛋!师父,是个人!溪水里漂来的小人儿!软软的,凉凉的,喏,就在筐里!”小手指头几乎要戳到盖布上。
阿爻忙把筐放在磨得光滑的石凳面,轻轻掀开软布一角。金粉似的日光立刻流淌进去,覆在小人儿脸上。他醒了没醒?细长的眼睫合着,小小的鼻翼轻轻翕动,苍白的小脸在金辉下竟透出点羊脂玉般的莹润,唯有细细的脖颈露在裹布里,触手生凉。
老人没急着碰孩子。他捻起筐边麻布一点干涸的污渍搓了搓:“沾着沉泥味儿…有点子老水洞青石板上的涩气…”他看了眼被溪水汽润红的阿爻,“真在水边石头上拾的?”
“嗯!”阿爻点头,“就在溪草边上,睡得像个被水送到岸边的鹅卵石。”说着,忍不住想碰碰那张小脸。
老人笑着拦她:“不急,让我这老树皮手先试试风寒。”他伸出温热宽厚的手掌,悬在小人胸口上方寸许,暖融融的掌心慢慢落下,只隔着一层薄薄麻布,稳稳兜住那微弱的心跳。“咦?”他眉头微扬,“寒气是重的,像山缝深处沁出的凉,却又护着他那点苗苗似的暖芯子,怪……”那寒气仿佛冰层下涌动的地泉,只冷皮肉,未侵肺腑,心口处那点生机,却如同冻土下的草芽儿,顽强地搏动着。
他轻柔地将小人儿从茅草窝里托起,抱在怀里。那一点分量轻飘飘沉甸甸,凉意浸透薄薄的衣袖,沁入肌理,可怀里的小身体奇异地依顺下来。阳光慷慨地洒落,老人解开裹布的一角。
一小片光洁细腻的肌肤袒露在晨光里,心口上方一抹奇异的青痕。像水潭倒映的云影?又或被山风吹乱的一笔墨痕?边缘模糊开去,隐隐透出几丝极淡的脉络样的走向,仿佛水纹晕染的痕迹。
老人的指腹带着薄茧,蜻蜓点水般拂过边缘。“是个少见的花样,”他目光温煦如同晒谷坪,“寻常胎记哪有这等清透如云边的淡痕?许是山神画下的印记也未可知。”他抬眼望向远山。苍翠山峦间,絮白的云朵正被风揉捏成不同形状,从山坳口溜进来,又从对面的岭头溜出去。
“瞧瞧这天上的云,”老人抚着怀中小娃细软的绒发,声音像晒暖的谷粒簌簌洒落,“聚散随风,无根无绊。这孩子躺在水边石头上,被你们捡了回来,不就跟朵迷路的云彩似的?不晓得打哪儿起,也还不晓得落向何方。随溪水而来,是云随溪水的缘分。该是姓‘云’了。”
“云?”阿木拍手跳起来,“云娃娃!云儿!”他觉得再没有比这更轻快好听的名字。
阿爻嘴角弯起,望着老人怀里在暖阳下微微转了下小脸、似有所觉的小人,“云”字飘飘荡荡,像一朵洁白的云,轻轻落在她心头。
“还有,”老人温润的指尖点了点小人儿微张的唇缝,“世上万千道理,花开叶落,鸟唱溪流,都藏在‘辞’字儿里呢。解万物之意,通人情物理,识得草木根芽的名姓,懂得春风秋雨的心肠,便是启了蒙昧,开了心窍。‘辞’字里,包着说话的本事,明理的根基。‘云’是他的来处,‘辞’是他的路途。”
他将小人轻轻晃动了一下,笑着看向姐弟俩:“他叫‘云辞’。唤他‘阿辞’,便是自家人了。”
“阿辞!”阿爻心口涌上一股温热的泉,柔柔喊了一声。
“阿辞!阿辞!”阿木的脑袋都快拱进老人怀里去,对着那个正将纯净目光投向高远天空的小脸,“我是阿木哥!我们一起捉蜻蜓好不好?”
阿辞被这轻轻摇动和一声声清亮呼唤引得收回了目光,一双澄澈的眼落进老人含笑的眼底,像朝露映照天空,懵懂又明亮。他咂了下小嘴,喉咙里挤出个奶气十足又软糯的“哦…”音。
老人朗声笑起来。阿爻早已麻利地端来了灶上温着的“草息羹”——细细熬过的米糊里揉了点点去根的党参和山药粉末,氤氲着甜暖的香气。老人坐定,用打磨光滑的枫木小勺舀起稠糊,轻轻吹了又吹,等妥妥温乎了,才柔柔送进阿辞唇缝。暖羹初尝,阿辞小巧的鼻翼翕动,小嘴本能地吮吸起来,像一株新发的草苗,在暖风里颤巍巍舒展叶片。
日头静静走过屋檐。阿辞成了山中小院的一颗新露珠。清早,他裹着布巾坐在院墙根下,看头顶云朵被风推着跑,像天上牧羊;听阿木叽叽喳喳追着花蝴蝶念童谣;也听阿爻用清泉般的声音念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将开蒙的种子撒进懵懂的泥土。
午后的阳光晒暖了石阶,阿爻抱他去看院里的宝贝。“阿辞看,这是紫苏姐姐,叶子搓搓就冒香气,煮鱼去腥可厉害了!”“喏,薄荷叶,揉烂了贴在脑门凉丝丝,夏天最解热…”她指着那些舒展的绿叶,阿辞的小脑袋转来转去,眼神粘在嫩绿里,小嘴偶尔张开咿呀应个声,像雨滴敲打嫩叶。
蒸腾的草药浴桶也成了他的乐园。温水漫过小小的身体,带着艾草清香和姜根的温热力量。阿辞被阿爻小心地抱扶着,小脚丫轻轻点水,在氤氲水汽中咯咯笑起来。那缠在骨子里的阴寒之气,被这日复一日的暖息包裹着,一点点褪到了血脉的缝隙角落。小脸蛋透出初桃的淡粉,唯有心口那片云水样的淡青痕,依旧沉静,却不再触目惊心。
阿爻曾悄悄问:“师父,阿辞心口那个……”
老药师正低头研磨一味晒干的黄精,闻言抬起头,目光温和掠过在草丛中扑闪小手够着一只金翅蛐蛐的阿辞,缓声道:“娃娃身上一点记号,像风走过的印子罢了。眼下最紧要的,是让他吃得饱睡得好,听山雀儿唱,看云朵跑,心窍一点一滴透亮起来。你看他眼睛,如今亮闪闪的,装的可都是清泉流过的石头、顶风摇晃的草叶儿。这才是天地上最好的蒙书。”
这天,山岚凝成了细细的雨丝飘洒。阿爻抱着阿辞在檐下听雨。阿辞睁着大眼,看雨珠在石板上的小水洼里跳舞。一边藤椅上,老药师捧着一卷装订朴素的小册子翻看。里面用简笔勾勒着山泽火风、断横连横的图样,是师父早年记下的《易》理粗痕。阿木趴在膝头,指着一座像山的符号:“师父,这座山画得扁扁,没有咱家后山高!”
老药师笑着讲解时,阿辞窝在阿爻怀里,小耳朵听着雨声,小眼睛却像是被什么亮亮的东西勾住了——他的目光黏在老人摊开的书页上,那里画着下方的两段断横、中部的断横,顶上的长横和最后的双断横(蒙卦图)。
他忽然伸出白嫩嫩的小指头,带着婴儿探索的懵懂直劲儿,咿呀着,颤巍巍地戳向书页上那最底下的一对断横——
恰在指尖触及纸面的刹那!
吧嗒!檐角一滴饱满欲坠的水珠,恰逢其时地落下,砸在阶前水润的青石板上,碎成一捧跳跃的玉屑!
阿辞的小脑袋像是被那清脆的敲击声牵着线的木偶,倏地从书页上转过去,纯净的大眼睛好奇地追逐着水珠消失的地方。水花虽灭,他眼里的亮光却像被激起的涟漪,一层层漾开。小身子无意识地扭动着,想挣脱姐姐的臂弯下去摸摸那块被水打湿的石板。
老药师捻着长须的手定在那里。他深邃的目光从那碎裂的水珠移开,回落到书页那几道简拙古朴的横线(蒙卦之象)上,眼角的笑纹舒展开来:“山下涌泉,稚鸟初啼……倒是个好时令,好兆头。”
他没再多说。檐外雨声淅沥,水滴依旧在石阶上叮咚奏着晨曲。阿辞被抱回温暖怀抱,咿咿呀呀指着院中那丛在雨中愈发青翠的薄荷苗,嫩叶尖上坠满剔透的晶珠。暖意、清泉、草色的生机与无心的触碰交融一处,在那片稚嫩心田上,悄然晕开了第一道澄澈无尘的水墨暖痕。通往山水的蒙昧之路,已如云生云卷,缓缓铺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