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蓍第6章

小说:天劫蓍作者:乾屯更新时间:2025-07-06 16:17:06

山里的日子像溪水一样,清亮亮地向前淌,一转眼就把那个溪边拾来的小冰疙瘩,养成了个三岁的小人儿。

院墙根上的青苔更厚实了,金银花藤蔓爬上屋顶茅草,金澄澄的阳光斜斜地从坡上滑下来,把小小的院落涂上一层暖釉。阿辞就长在这暖釉的金粉里。

清晨雾气还没散尽,他便顶着一头睡得翘起的软毛,像条机敏的小狗,跟在阿爻身后,钻进院外的露水草丛里。阿爻教他认草,说一种,他便蹲下去,小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戳那叶子上的露珠,再用指腹轻轻摸摸叶子边缘。

“阿辞,这个是半边莲,瞧见没?叶子只长半边,像个月牙刀,”阿爻拔起一株,“根是甜的,晒干了是味好药,理气消胀……”

她话音未落,阿辞已凑着小鼻子在那带泥的根须边嗅了嗅,黑葡萄似的眼睛眨巴两下,忽然伸手指向不远处另一丛刚抽出嫩条、还未开花的藤蔓,小奶音清亮脆生:“茜草根!辣!”

阿爻手里的半边莲差点掉了,惊得杏眼圆瞪。那边匍匐在湿土里的,几株茎带倒刺、叶子三角的幼苗,可不就是没开花的茜草?寻常娃娃连荠菜蒲公英都分不清,他怎能隔着几步就认出?还闻到了生茜草根特有的那点子辛辣冲鼻气?!

“阿…阿辞,你…你怎么知道?”阿爻蹲下来,心口扑通扑通跳。

阿辞却浑然不觉,兀自用小手指点着周围的草叶子,如数家珍:“白芷!香!白茅根……甜水……地榆!圆叶子……嚼苦苦……” 每指一样,必说其名,还带出他尝过或闻过的独一份气息、味道,像是那些草药的魂儿都印在了他那双清亮亮的瞳仁里。

这还不算奇。等晨露被朝阳晒干,阿爻在院里支开藤架,晾晒新采的一簸箕药草:红的当归片、黄的金银花、紫的紫苏叶、白的茯苓粒……像打翻了调色板。她正分门别类地往竹匾里码放。

阿辞摇摇摆摆走过来,也不吭声,小胖手便在旁边一堆混杂的草叶里扒拉。只见他一手捏起两根青绿色如细羽毛的叶子(蕨菜?),啪嗒扔进另一面空匾,那是前几日晒干的穿心莲,叶子形似却更细窄。他转头又捡起几片略宽大、边缘带细齿的深绿叶(寻常苦菜?),毫不犹豫地放进了放着同样形状、颜色稍浅的败酱草匾里。

阿爻初时疑惑,蹲下一比,立时傻了!这小子分毫未错!那细羽状的确是药性稍异的贯众叶,被他精准剔出杂入的蕨菜;那带齿的宽叶正是与败酱草极似的羊蹄叶幼苗!这小子一双眼睛,竟比晒药老师傅手里那把称量精细的小戥子还准?!

更奇的在后面。傍晚老药师在檐下小炉旁试药,一边捣着石臼里的朱砂,一边随口问阿辞:“小子,早上晒的当归片是哪簸箕?”

阿辞正趴在石桌上,小胖手认真描摹着阿爻画给他认字的松树枝桠,闻言头也不抬,小嘴一张,像屋檐滴水似地流畅背道:“北墙根第三匾,红片九分厚,潮气三分干,日头晒两炷香。”声音奶声奶气,却清晰得像山涧滚落的玉珠!

老药师捻药的手指一顿,眼里笑意如暖泉漫溢。阿爻惊得捂住了嘴!不仅说对了,连当归片的特征、干湿程度、晾晒时辰都滴水不漏!这哪是记?分明是把晨光里那些草药的气味、颜色、薄厚都嚼碎了吞进肚里,再原样吐出!

日子久了,小院里的活计,阿辞都爱插一手。阿爻捣药,他便搬个小木墩坐在旁边,伸出白胖的小手抢那枣核大的石锤,小手攥不紧,锤头便在他手心左摇右晃,药汁溅得他额发小脸上点点朱红。他也不恼,咯咯笑着,学着姐姐模样,小手手腕使劲儿往下顿,模仿那有韵律的“咚咚”声,尽管药草只被砸得汁水四溅,囫囵未烂。他看阿木劈柴,便会拖着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小柴筐吭哧吭哧挨片捡拾散落的碎柴片,码得歪歪扭扭。听见阿爻念书,他便放下手头的活计,颠颠跑到身边,把小脑袋使劲凑到书页前,像只嗅墨香的小松鼠,尽管书上的字还如同天书,那双眼睛里却燃着比灯还亮的好奇火焰。

老药师每每瞧见,只含笑捋须不语。清晨教他药名草药,讲那生长时节、药用根叶,声音如润物无声的春霖。小家伙仰着头听得聚精会神,点墨般的眸子如两口清澈小泉,默默吸纳着阳光、甘露、草木精魂。蒙卦所谓“山下出泉”,不正是如此?山厚德滋养,泉自然而发。他不急着教“字”,只是指着云问它去向何方,指着鸟问它鸣唱何意,指着风中摇曳的狗尾草穗子,问它们像不像阿辞的头发?这天地万物,便是滋养蒙昧之泉的沃野。

这天午后,阳光暖得正好。老药师盘坐在院中石墩上闭目养神,膝头摊着那卷记满象形符号的古册。阿辞不知何时挨了过来,小手搭在师父膝盖上,也不言语。他的手指干干净净(阿爻刚给他用凤仙花汁洗过),只指尖还留着点黄精粉末。他歪着小脑袋,看那摊开的古册上,几根横断交错的简笔,旁边画着潺潺的山溪,水边草木丰茂(蒙卦之象)。

他看了好久好久,阳光把他的睫毛投下长长的影子。忽然,小手指头轻轻伸过去,点在画卷上那片潺潺溪水边、空余的空白处,又转回上方,点了点画中溪流的源头——那道断裂交错的阴爻之象。

他抬起小脸,纯净的眼眸望向正慈和看着他的师父,声音带着孩童独有的、近乎郑重的好奇:

“爹爹?水…是从缝缝…钻出来的吗?它的根儿…埋在…山石头里?”

他的小手指又无意识地拂过画里那条代表“泉”的弯曲线,指尖带起册页上一缕微不可查的药尘碎屑,轻扬,又轻轻落回。

那动作无痕,却仿佛轻轻叩响了尘封的泉源。

老药师浑浊的瞳孔里,刹那倒映出小童眸中闪动的、未沾世俗尘埃的清澈光点,如同初生的嫩芽点破暗泉覆盖的石面,激荡出第一圈无声的涟漪。他粗糙温暖的大手,轻轻覆在阿辞仍指着画上那道“缝隙”的小手背上。

“是啊,阿辞,”师父的声音如同晒暖的松涛,低沉而温暖地响起,带着一种洞悉本源的笃定,“天底下那些看不见的根须枝蔓,有些在泥里,有些在石头缝里,”他另一只手的指肚,轻轻点了点那本摊开的古册扉页上一个像连绵小山、又像云雾缭绕的符号,“更有一些,深藏在人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心涧灵窍之中。找到了它,”师父的手指顺着那“泉”的墨线,缓缓滑向画中溪流边茂盛的草木,“灵性的泉水自然破土而出,浸润万物,蓬勃不息。”他的目光深深落入阿辞那双倒映着画中山溪的澄澈眸子里,“阿辞今日触到了缝隙,便是在叩问泉心,是个好兆头。”

阿辞似懂非懂地仰着小脸,师父手掌的温度和那沉稳的话语如同暖流,熨帖着心口深处那片清凉的烙印之所。小院的风里,草木香息更浓了,仿佛回应着那一问、那一答。他懵懂的心中,那道无形的泉眼似被微光轻轻一点,有什么东西悄然松动,无声浸润开一片稚嫩而蓬勃的清凉之地。蒙昧之心,被这清澈一问叩开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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