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溪水气浸润的晨光,穿透松针筛下点点金箔,落在老药师院中的青石板上,也落在那卷摊开的《开蒙千字》上。书纸是寻常的糙麻黄,被药草气息熏久了,隐隐透出干柏叶的清香。三岁半的阿辞,盘腿坐在小竹凳上,身形只比那石墩子高出半个头。他乌溜溜的眼珠仿佛被磁石吸住,牢牢粘在书页中那第一个墨字——“天”上。
“‘天’,阿辞,”老药师的声音温厚,像晨光里化开的蜜糖。他没有直说字形,反而抬眼望了望头顶那片被晨雾洗得透蓝的天空,又指了指院墙头斜伸过来的一株老松蓬松如巨伞的树冠,“看这天,广不广?大不大?像不像顶在我们脑门上的一口青石大盘?”他边说边在书桌旁的石地上,捡了根稍粗的枯松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不住边似的半圆,象征天空的穹盖。“这便是‘天’字的模样。”他顿住枯枝,在阿辞清澈专注的目光里点着书页上端方正正的“天”字:“书里写的,就是这天盖的魂!”
阿辞歪着脑袋,瞅瞅师父地上草草勾画的半圆,又看看书上那工整的墨字。小眉头微微蹙着,似乎在费力把无形的天空、潦草的树枝画、和规整的墨痕,在脑中搅和成一锅浓浓的粥。
片刻后,他黑葡萄似的眼珠倏地一亮!也不吭声,爬下小凳,蹬蹬蹬跑到院墙根角那堆新晒的松针旁。小手在厚实蓬松的松针层里一阵扒拉,拽出几个昨日晒干后遗漏的松塔球。那球果早已半开,露出层层叠叠、鳞片般向上绽开的硬壳。他双手捧起一个最大最圆的,踮着脚小心地放在书页“天”字的旁边。棕褐色的松塔裂开成完美的弧形穹顶,仿佛将一角青天凝固其中。
“松塔天!”他小手笃定地点着松塔裂开的圆弧顶,又指指书上的“天”字那饱满的顶部一笔,“圈圈画天!盖住了云!”
老药师的眼底漾开温暖的涟漪。孩子心中的文字,已生根发芽,长进了这山石草木里。他并未急着翻下一页,而是拿起石地上那根枯松枝,递到阿辞跟前:“你也画个天盖,可好?”
阿辞接过松枝,小手握得尚不熟练。松枝蘸着早晨未干的薄露,他蹲在青石板地上,屏着气,用松枝在石板上用力地旋转拖曳。石面湿滑,松枝划出扭曲不稳的深绿色湿痕,根本合不拢一个圆,更像蚯蚓乱爬出的湿泥沟。阿辞小脸通红,鼻尖沁出细汗,试了几次,都不得其法。
“不急。”老药师宽厚的声音带着松木暖意,“天盖自有筋骨。你看这松塔上的鳞片,”他拿起阿辞摆在书旁的那个松塔,指尖摩挲着塔壁上那细密、规整如棋格般的鳞甲纹理,“写字亦如编鳞,一横一竖,皆有根基,不是混沌一锅煮。你手指捏住松枝稳当些,从这石缝边缘起笔……”
阿辞受教地点点头,小手笨拙但努力地握紧松枝尾端,屏气凝神,依着石板天然一道细纹为起笔线,小心而缓慢地横向划动。虽依旧歪斜,却已有了一股执着的根骨支撑其上。
***
认“地”字时,阿爻正在石臼旁舂新采的土茯苓块。黄褐色块茎被石杵捣开,露出沙糯微粉的芯肉。阿辞跑过去看新鲜,鼻尖沾了飞扬的微黄粉末。老药师指着舂臼里砸裂的土块和根须:“瞧见没?‘地’啊,就像这药臼的底——厚实!稳稳兜住这山药根儿茯苓渣儿!”他摊开手掌,手掌宽厚,纹路深邃如沟壑:“‘地’字的模样,便是这般盘根错节,稳稳撑天!”
阿辞看得入了神,小嘴微张。他忽然蹲下身,伸出沾着泥的小手,竟将老药师长袍下摆的一角使劲压在了地上!那下摆纹路粗厚,正是深靛蓝布上用结实麻线缝出的几道回形暗纹。他又跑回书页旁,小手摩挲着纸上那方稳重的“地”字横竖勾折之处,嘴里念念有词:“地纹……下摆兜住……脚板印……”
午后的日头晒暖了门槛。阿木在院中举根木棍,装腔作势舞剑,口喝“小贼看招”。阿辞正翻着书页新学的“飞”字,墨痕舒展飘逸。阿木大喝劈柴,木棍破风声疾!小阿辞耳尖微动,眼中“飞”字刹那间活了起来!书本被他一把丢开,他蹿起身,光脚蹦跳模仿阿木劈风姿态,双臂展开如翼:“飞!风在切!”接着小腿使劲一蹬泥地,腾起几寸高!
“‘飞’字跳起来了!”他兴奋得小脸放光,喘着气嚷嚷。那一刻,横捺竖勾的墨迹尽化作了盘旋的飞鸟,穿行于山风,栖息于林梢。
傍晚暮色四合,灶间火塘橘红的光映亮檐下。阿辞缩在藤椅上,盖着暖烘烘的旧褥子。老药师坐在他对面,手持松明灯,翻开书页。昏黄光晕跳跃在书页的“鱼”字上。
“‘鱼’,你看尾翘处多活络,”老药师将松明灯挪近些,焰芯的火苗正扑跃着,“像不像潭里鲤鱼摆尾?”
阿辞盯着松明跳跃的火光,看着它倒映在书纸边缘模糊的水墨印痕上,光与影、墨与水在视野里扭曲、交融、幻化……忽然,他用小手指在空气中模仿鲤鱼扭身摆尾,喉咙里甚至发出细微的“噗噜”声响,仿佛自己也潜入了光影交织的水波深处。
日子如溪,清亮亮地趟过石滩。
字,不再是纸上的死物。它们被阿辞嚼碎了吞进身体里,又被他的灵视酿成了能嗅、能尝、能跃动的甘泉。
他认“草”字。老药师指着那顶上三撇的小嫩芽:“像不像才拱破土的草苗尖儿?”阿辞二话不说,蹬蹬跑到篱笆边,从刚抽叶的蕨菜苗上摘下几个小卷如钩的新芽,铺在“草”字顶头的墨痕上。“芽尖尖顶破字皮啦!”嫩芽青翠卷曲,饱含露水,仿佛真的要从纸页破土而出。
院中有棵老桃树,春日桃花开罢,结着毛茸茸的小果。阿辞仰头盯着小桃尖上一粒含苞待放的花骨朵——被风雨吹落,尚未来得及开放便僵住。他拣起这枯萎的骨朵儿,用小指甲耐心地将已失色的花瓣掰开捋平,小心地搁在书页“花”字最后一捺笔锋扫出的撇尾之尖上。“花的脚趾头……”奶音稚嫩,“挂着……哭过的桃泪……”
识“雷”字。天上恰好一声春雷沉闷滚过山岭。阿辞吓得猛地钻到老药师膝间,小手捂住耳朵。待雷声远去,他从怀里挣出,惊魂未定地瞪着书上那个裂帛般带着锋芒的“雷”字,小拳头攥得死紧。第二天晨光初露,他便抱着个小竹碗跑到晒场上,对着刚刚捣出的大黄药碓凹坑,捏起石锤使劲往下砸!“咚!咚!咚!”药末飞溅间,他模仿雷声闷吼:“雷滚过来啦——轰隆轰隆藏石头缝里!”药碓凹陷的泥底被震得嗡嗡作响。
他的记忆力更是惊人。阿爻晾晒新收的赤芍片、丹参须、甘草节,随口告知名称分量与晒制火候。小家伙在旁用小铲子戳沙坑玩耍,似未在意。傍晚阿爻却发觉,阿辞竟用湿木棍在石地上刻出草草几排字符:“赤芍薄红九分干,石凹三簸;丹朱须须抖去泥,西墙暴晒两个卯……”虽字形歪扭,笔画粗劣,但药名、特征、晾位、时辰无一缺漏!那些药草的气息、触感、光影,都凝成了他指尖下流淌的符号泉瀑。
阿辞识字的模样,也成了院中一道独特的风景。他有时盘腿坐在石地上,捻一撮晒干的松针沫当墨,指尖蘸着在青石板面上画出横竖转折,松香混着墨意,字迹清浅斑驳,日头晒过就消失不见。然而他描字的眼是亮的,小嘴念念叨叨,仿佛那些松香墨字已活生生嵌入石头的年轮里。
他学“梦”字时,老药师点着那一方如枕的轮廓:“闭眼,心飞了,飞去的就叫梦。”阿辞当时默默无言。却于当夜子时惊醒,赤脚奔出小屋,指着天边一钩清冷冷的峨眉月牙大喊:“‘梦’挂在月亮弯勾上了!”惊得阿爻忙起身将他揽入怀中。那夜虫鸣低回,月光水一样浸过小院。阿辞在阿爻温软的臂弯里昏昏欲睡,却又忽地挣扎仰头,指着窗外一片婆娑摇曳的竹影,呓语般嘟囔:“梦影子……在追……竹叶船……” 字入其心,万物通灵,这便是溪畔蒙童的悟境。
初秋山浓,药谷气息郁馥扑鼻。
老药师晒场上摊着厚实一层新采松针,松脂经烈阳烘烤,浓香如雾,将整个晒台笼得暖烘烘、香喷喷。阿辞赤着小脚,在蓬松的松针层上踩踏嬉闹,小脸晒得红扑扑。
老药师在旁的旧石案上缓缓铺开一张泛黄的棉纸,又取了些新捣碎的松针碎渣,兑了几滴晨露,在碗中揉捏,揉出一小团墨绿油润的松烟渣泥。他手持一根磨润的竹木条做笔杆,以针尾蘸取松烟泥墨,腕走龙蛇,在纸上稳稳写下——“泉”!
墨色幽深,油润厚重,如深潭凝碧。结构凝劲,仿佛饱含地脉张力。
“泉!”阿辞早被吸引过来,踮着脚看,“字渴!松烟冒汗了!”
他学着老药师,也捡来一小团墨绿松烟泥。小手攥满湿腻的渣墨,急吼吼拍在一张垫药根的粗草纸上!“噗叽!”墨迹炸开一片!他嫌竹笔太滑太规矩,干脆抓起墙角一块带凹棱、边缘粗糙的小石片,当做刮刀,像刻木头般在湿墨印上一下下刮刻!
石片锋棱刮过湿墨,带出深绿与浅绿交错的轨迹,也带出松针碎屑!一道又细又深又干硬的墨痕在纸上“沟壑”处凝定!像一道渴念被石片硬生生犁进纸骨!
他照着老药师那圆融深厚的“泉”字轮廓去模仿!然而石片笨拙,小手控不住力,更不懂中锋藏气的笔法!石棱刮过湿纸,带起的不是流畅墨线,而是像犁头耕开冻土般裂出的沟壑!纸被石棱刮出纤薄的破丝!墨汁与碎纸丝混合!刮出的“泉”字左突右冲!上端石片一抖,多带出了一道深深的岔笔飞白!下端用力过猛,石棱猛地一撇,墨浆被甩出一线!洇湿纸面!
“泉字……喝撑吐了!”阿辞看着自己石破天惊的“大作”,小脸红扑扑气喘吁吁,眼中却光芒灼灼!那不是临帖,更像一个懵懂顽童,用石棱和蛮力,把对天地泉源的渴念凿进纸浆!
老药师却捻须而笑。他并未纠正那粗砺狂狷的“泉”字,目光落到石桌上自己那规矩端正的墨书旁,又转向阿辞狂野裂开的纸痕,再指向那铺满松针的晒场。
“泉字渴,”他低声道,声音如松风盘旋,“有人用松明点灯熬出规矩墨膏,去润纸缝;也有人,”苍老的目光深如古潭,直直看穿阿辞眼底的炽热光焰,“将一颗渴念塞进地脉缝隙,让它自己……破石成泉!”
话音刚落,他枯瘦指尖拈起阿辞桌上那张裂字泼墨的纸。日光慷慨地穿透松烟墨痕、纸丝破絮和被墨浸透的坑洼。那粗粝的“泉”字边缘,松针碎屑仿佛吸收了无尽暖意和水分,在阳光里微微蜷曲起来,如同深潭底蠕动醒来的黑鳞细虫。松香气裹挟着泥土腥气和药气在纸上盘旋蒸腾,如同那无形渴念,终在日光蒸腾下化作一缕破纸而去的微渺烟气。
阿辞愣愣看着那缕青烟在眼前袅袅散去。松香味还萦绕鼻端,石板地上自己刻画的“天”字湿痕早已蒸发不见。唯独心头那点被石棱撬开的新泉眼般汹涌的灼热感却仍在胸腔左突右撞,呼之欲出。他似乎隐隐捕捉到了什么,如雏鹿第一次看清山谷的广阔轮廓,既雀跃又带着踏空般的微悸。
日影悄然滑过屋檐,在阿辞脚边烙下一寸沉默的金痕。风掠过晒场蓬松温热的松针层,沙沙如低语。那卷摊开的《开蒙千字》静静地躺在石桌上。墨色依旧方正深稳,像一潭波澜不惊的古水。而他方才以石为刃、剐出狂痕的草纸,已干硬卷曲起来,边缘带着焦渴的枯意。
“师父……”阿辞的声音轻轻响起,沾了松烟气的小手无意识地挠了挠心口那片浅淡的青痕,那里微凉如旧,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涟漪无声,“那渴……渴是不是……化进松烟里飞了?”他抬起沾着黑绿墨渍的小脸,稚气的眼中盛满了困惑与懵懂的探索光亮,纯如初雪。
老药师深潭般的眸子映出这一幅童真画卷。他没有直接回答,只微微俯身,粗糙却温暖的大掌揉了揉阿辞蓬乱的胎发,温声如暖粥:“飞了是字渴的魂松快了,没飞的呢?”枯枝般的手指缓慢却沉稳地指向石桌上那卷《开蒙千字》,指尖滑过一列列方正如山的墨痕:“落纸生根,结出千颗果子万盏浆汁的,”语声沉缓落下,目光灼灼如同点亮的松明:
“——这才是文字蒙了心田,涌出滋润乾坤的水!”
阿辞仰头看着师父眼中那两簇跳跃如泉水的松明火焰,顺着粗糙手指所向的目光,定定落回《千字文》上端正如尺规的方墨字粒。墨字安静地盘踞纸页,像蛰伏在石下的泉眼。而心田深处,那些曾被嚼碎咽下的字字句句——草芽天穹,火苗跳跃,鱼翔光影——在这一刻,仿佛被师父口中涌出的灼热水流瞬间浸透泡软!
噗通!
仿佛一颗熟透的浆果落进深潭!
一滴滴墨字的甘泉开始在心间破土喷涌!
字已非字!
药香、草气、松墨、日光、雨露——
连同师父手中那两粒跳跃的泉水之焰——
都融成了无声奔流的溪!
在他蒙昧未开的清澈心窍里,汇成了最初一眼活泉!
“识遍山中药草是味理,”老药师的声音如溪水流过滩石,深沉通透:
“嚼透这横竖撇捺点勾魂,才是点通蒙昧活水开源的——心药!”
阿辞黑葡萄似的眼珠里,映满师父点亮的松明火焰,也映着石桌上墨字沉稳的黑点。那火焰在他眼瞳深处跳跃、奔突,仿佛要挣脱束缚。
“心药……”阿辞的小手无意识地抚摸着摊开的书页上那个“药”字。墨迹方正内敛,如晒场青石的稳重沉着。他忽然低头,凑近墨迹轻轻嗅了嗅。干燥的纸墨带着陈旧的柏叶清气。他又抬头,望向檐角上那一缕被日光穿透的新落松枝碎屑——松香浓烈鲜活!
“‘药’字……闻着像……晒过太阳的老柏皮!”他笃定地指着那端正墨痕。
旋即他跳下小凳,小跑到檐下那缕松屑飘落处。小手小心翼翼捧起几片金棕色薄如蝉翼的老松树脱落的干枯树皮,又捡起一片刚落下的翠绿新松针!一股混杂着清鲜又沉稳的气息在掌中弥漫。阿辞蹬蹬蹬跑回书桌旁,胖乎乎的手指捏起那金棕枯皮和新绿松针,直接戳在“药”字顶头第一笔——那厚实有力的一“丶”之上!
“老柏皮裹着松芽心!”阿辞奶音清亮,竟带着一丝灵光乍现的穿透力,“药字的药力在芯子里藏着!”
金棕与碧绿重叠!枯萎与生机并存!恰好覆盖在墨点上方!墨痕深沉是古旧典籍的凝练,松针新绿与褐皮枯旧是现世草药的呼吸!二者虽迥异,气息却奇异地交融在一处!
阿辞眼中倒映着这字与物交融的奇景,小嘴微张,懵懂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撞击了一下——又仿佛石缝间初绽的泉眼第一滴清流!那是自他识得草木根叶纹理以来,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知到墨迹之下的生命力脉动!仿佛那个方正的“药”字骤然剥去了干硬的外壳,露出了温厚如大地、蓬勃如新芽的药魂根本!
字有筋骨,亦有血肉!识字如尝药,观其形,嗅其气,感其脉,方入其髓!
老药师久久未语。只那双阅尽山泉草木的浑浊眼珠深处,亮起一点微弱的星辰之光,映照在阿辞那张沾着墨痕和松香的小脸上,熠熠生辉。蒙昧之心与天地药韵,终在墨痕与草息的碰撞处——点通了!泉眼已然初开,那汩汩微流虽细弱,却分明带着滋润乾坤的无尽甘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