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蓍第8章

小说:天劫蓍作者:乾屯更新时间:2025-07-06 16:17:06

河滩上的新草,被七月的溪水洗得透亮翠浓。山桃谢了,野樱雪白,细碎的花瓣随溪流打着旋儿。风中裹着暖煦的草气,还沾着一点早熟的莓果香。

青石小院内,日头早早地给松木柱子抹上了金粉,晒得草药气息也绵软温热了许多。

阿木一头汗,扛着把自制的木叉,光脚丫踩着滑溜溜的溪石飞奔进门:“姐!姐!阿辞的生辰日到了!溪里水暖了!我叉到一条这么大的花斑鲤鱼!”他兴奋地挥舞双手,两条精瘦的胳膊夸张地比划着鱼的大小,泥点子从乱草似的头发上滴落。

阿爻正坐在檐下,手里绞着几股韧劲十足的野藤条。闻言,指尖一颤,细藤差点勒进肉里。她抬起头,望向墙根处趴在石桌上、正用一根松针蘸着露水在青石板上写写画画的阿辞。

小家伙浑然不觉时日变化。心口那片青痕在春衫薄衣下若隐若现,衬着小脸却已褪尽早年的苍白,泛着点山野孩子特有的蜜桃粉。听见阿木的咋呼,他抬起眼,澄澈的眸子扫过来:“生辰?鲤鱼?”浓长的睫毛扇着,带点茫然,“是……阿辞钻出石头的日子吗?鲤鱼身上……是不是有山神画的花影子?”

阿爻心口一酸,随即化作更浓的暖流:“傻阿辞!”她放下藤条,起身走过去,轻轻抚了抚阿辞睡得翘起的那撮发梢,“是你被溪水送到石头滩上,被我们‘捡宝’一样抱回来的那天!整四年啦!”她又扭头冲阿木笑骂,“还比划!快去拾掇!你那鱼在筐里蹦跶要撞破篓了!”

“哎!”阿木脆应一声,又风风火火跑向后院,筐里鱼鳞撞着竹篾壁,“噼啪”作响。声音惊飞了篱笆墙上几只偷吃花籽的雀。

院角药圃里,老药师直起腰,手里刚摘的白前草叶滴着清露。“鲤鱼得四月溪水温润,正是育籽怀胎的时候,”他温和的声音如润土的春霖,落在院中,“今日捕它一尾,倒应了你这小娃‘河滩石中来’的缘法。”

阿辞似懂非懂,却觉得“缘法”二字如蜜汁浸过心头那片微凉的印痕,泛起点点奇异痒麻的甜意。

暮色渐笼,小院里的暖意却更浓了。

阿木把那尾一尺来长的鲤鱼拾掇干净了鱼鳞内脏,在溪水里冲得银亮发白,盛在木盆里。阿爻手巧,野藤条在她指间翻飞跳跃,已编出一个精巧的六角灯笼架。她将晒干的松针、染色的野菊瓣、几片莹莹的红浆果叶细细糊在藤架上,像给灯笼披了层斑斓的霓裳。松明火塞进去一点亮,暖黄的光透过松针间隙、薄薄果叶,洒下星星点点的光斑,照得院中亮堂又温馨。

“鲤鱼跳阿辞的灯!”阿木咧嘴把灯笼塞给阿辞。

灯笼温暖柔和的光映着阿辞白皙的脸颊,他双手捧着,琉璃似的眼珠被灯芒映亮,望着盆中微微张合的鱼嘴,又看看灯笼里跳跃的松明火光:“鲤鱼没火灯……它嘴巴一张一合,是吞溪水的冷光呢?”

阿爻噗嗤笑了:“小笨瓜!鱼吞的是水流气!”却也被这奇异联想勾得心头微漾。

檐下小灶咕嘟冒着热气。老药师揭开陶锅盖,浓郁鲜香混合着几味新下的温补草药气息(黄芪、当归须)弥漫开来,勾起人腹中馋虫。“来,汤滚了!”老药师招呼,声音里带着难得的烟火熨帖,“这尾鱼借四月水暖化腥寒,当归须引它游魂回本归命,黄芪根添它腹底气力,正好给你添寿添力!阿辞端碗来!”

阿辞立刻丢开灯笼,小跑着踮脚去捧那只边缘磕掉了块茬的旧陶碗。碗沿厚实,带着朴拙的暖意。

鲜浓的鱼汤盛在碗里。白嫩的鱼肉层层翻卷如凝脂,汤面浮着几滴琥珀色药油,蒸腾的热气氤氲了阿辞的眼帘。他抱着碗,小口吹着气,小心翼翼啜了一口。鱼汤烫呼呼滑下喉咙,暖洋洋的气息瞬间驱散了傍晚微凉,一路暖进心窝,连胸口那点常年的微凉也似乎被冲淡了些许。

“好喝!”阿辞的小鼻子被热气熏得红通通,弯起眼睛,满足得像只吃到蜜的小狸猫。

阿爻和阿木也各分了一小碗。阿木迫不及待地扒拉鱼肉入嘴,烫得舌头直吹气。阿爻细嚼慢咽,脸上带着笑意。老药师却只盛了浅浅一勺清汤在碗底,也不喝,捻着须看三个小辈吃得香甜。小院静谧祥和,只有汤勺刮碗底的轻微声响。盆里剩下的鱼汤还冒着氤氲热气。

阿辞很快喝完了自己碗里的汤,意犹未尽地舔舔小嘴唇,黑眼珠又溜溜地望向盆里浮沉的鱼头鱼尾。小灯笼的光落进盆中汤面,在鱼骨间映出一个跳跃闪烁的、边缘模糊的水光之圆!

“盆里……也有灯圈圈!”他指着汤面光影惊叫。那光圈随着汤液波动变形扭曲,忽明忽暗地浮在鱼骨之上,仿佛鲤鱼吐出的最后一枚虚影之鳞!

阿木噗地喷笑:“傻阿辞!那是灯笼掉进水影里的脚板印!”

阿辞却皱着小眉头,眼珠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那个晃动的水圈光轮。那光圈并非始终浑圆,时而被鱼骨撕裂一角,时而被热汤气流卷得微微凹陷又鼓起,光影边缘像无数细小的银鱼在颤动游走。他看看喝空的陶碗,再看看桌上阿木那碗还剩大半的鱼汤,再看看阿爻正小口啜饮的侧脸。

仿佛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阿辞突然抱着自己那只空陶碗,蹬蹬蹬走到桌边大木盆前。盆里鱼汤还剩半满,暖黄灯光落在汤面晃荡。他踮起脚尖,伸长小胳膊,用小木勺舀了满满一勺冒着热气的鱼汤——

勺子晃晃悠悠伸过去,竟不是倒入自己碗里!

乳白汤汁裹着一小块嫩白鱼肉被舀起!木勺越过石桌中央,汤滴如串珠落下!

“阿木……哥!”阿辞小脸绷得通红,小心翼翼地把那一勺温汤稳当倒入阿木那还剩些残羹的陶碗中央!“给!给阿木填填碗底!”

阿木端着碗愣住了,嘴里嚼着一小块鱼肉,眼睛瞪得溜圆。

阿辞又踮脚舀了一勺!汤里夹着两片颤巍巍的莹白鱼鳔肉!木勺歪扭着朝阿爻递去!汤水从勺边泼洒,溅湿他衣袖!

“给……阿……爻姐!”

阿爻猝不及防,慌忙伸手想接勺,阿辞的小手却抖得厉害。汤勺一倾!温热的汤汁混着鳔肉啪嗒一下大半淋进阿爻刚放下、碗底还汪着点汤渍的空碗里!乳汤热烫,瞬间融化了一点残余碗壁的羊油,化开一小片浑浊温润的油光!

阿爻看着碗里骤然多出的丰盛鱼肉汤羹,嘴唇微微张着,喉头滚动了一下,竟忘了接话。灯光落进碗底油花里,折射出几道细碎的微光。

第三勺!

阿辞抿紧小嘴,使了大力气,半勺汤裹着唯一一小段沉在盆底、软糯可口的鱼肚腩肉,颤巍巍举起!他个子矮,踮脚绕过石桌角落,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径直递向一直沉默坐在阴影中的老药师!

“师父……喝暖汤!暖……暖透小石头缝!”

勺尖悬在师父手捧的、盛着薄薄清汤的空碗之上!那碗里只映着几丝微澜和檐角漏下的清冷月光!

“……”老药师捻须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浑浊深邃的眼珠骤然凝定!如同沉寂的古潭投下巨石!

院中刹那极静。

灯笼的光在藤叶隙缝里游移。阿木碗中被填满,阿爻碗中被泼溢,师父碗中半空待暖汤注入。盆中鱼头骨嶙峋,倒映着阿辞高举颤抖的小手和勺中摇摇欲坠的汤滴鱼肉。

无声一刻长如岁。

忽地,盆中那片被阿木嘲笑的光影水圈,不知为何微微一荡,竟映出一弯极其清晰的、因汤液抖动而弯折成半弧的新月倒影!明晃晃地点在阿辞勺沿悬垂欲落的大滴汤珠之中,如同新月将坠!

阿辞懵懂的瞳孔里,被那滴汤中圆月骤然点亮!他仿佛被某种深埋在血脉里的冲动点燃!

“鲤鱼的圆影子……”稚嫩的奶音在寂静中爆开,清脆如石落玉潭:

“落进空碗里!破了壳壳……吐泡泡!甜!”他小手奋力一抖!勺尖那滴巨大粘稠、裹着弯月光影的浓汤,“啪嗒”一声,不偏不倚,稳稳落入老药师碗底几丝微薄的清汤之上!

汤珠砸入清汤,瞬间将碗底月影漾开揉碎。那汤珠浓稠似琥珀,月影在浑浊乳汤里扭曲变形,又迅速消融,只留下一点温热的余波和那小块珍贵的鱼腩沉在清汤底。月影虽碎,暖汤犹存。

老药师枯井般的深眸,倒映着碗中油灯晃动的光点,更映着阿辞眼瞳深处那片被童言纯澈破开的碎月流光。一层极淡却清晰的水汽迅速浮上老者浑浊的眼角!

他猛地俯身!

不是接勺!

那双粗糙布满药迹、仿佛有千钧之力的手伸了过去——却极其轻柔、极其珍重地——稳稳托住了阿辞那几乎快要折断的、沾满油腻汤迹的细瘦手腕!

温厚干燥的手掌包裹住那微凉的小手。力量如山岳稳沉。

“傻阿辞……傻阿辞啊……”老药师的声音抖得如同风中的松枝,那嘶哑的尾音仿佛滚过烧灼的铁,熔尽平生的波澜不惊!他苍老的脸颊在昏灯下微微抽搐,眼窝深处那点水光终究被强压下去,只余下更深沉、更浑厚如老泉的暖流在喉间鼓荡翻滚!

“‘鲤’之为物,腹阔而气通,善逆流而上不惧水湍。你今日所为……”老药师的喉咙似被那块滴入碗中的凝脂鱼腩哽住,喉结滚动了一下,方才吐出的字句沉缓有力,在寂静的小院里如同古钟回鸣:

“汤满则溢,心满则安。三勺盛出鱼魂一点暖,添入空盏破微凉……这便是‘礼’了。不是书卷刻就的规条……”老人温热的呼吸拂在阿辞耳畔,目光如炬点向阿辞下意识抚向心口的小手,“是……心泉将通时,自然涌出抚平山隙石痕的柔水……让那孤寒的裂缝……生出一点暖融的光来……是谓‘和’!”

老人话音落下那刻,檐角灯笼芯微一哔剥轻响,几点金黄火星炸开,溅落盆中汤面。

光火如金鳞!

沉浮的鱼骨汤面上,骤然映出点点流光!

刹那间!

汤中鱼骨间沉坠的那圈被阿辞分汤之勺搅动过的水波之圆,连同那滴碎入清汤的月影光斑,无声地拼凑、旋转、融合成一轮——前所未有的浑圆明光!

仿佛水底沉落的那尾灵鲤,终于吐尽了最后一颗属于尘缘的珠魄!

光轮在羹汤中载浮载沉,散发着柔和包容的气息。那光芒穿透氤氲的汤气,暖暖地落在阿辞心口那微凉的青色浅痕上,如同轻柔的抚摸,瞬间便驱散了最后一丝残余的寒意……

那印痕在衣衫下,仿佛微不可察地……轻轻“熨”平舒展了一瞬。

“3岁生日快乐……阿辞……”阿爻轻轻靠过来,微凉的脸颊蹭了蹭阿辞柔软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师父说得对……这‘暖水熨石痕’的一日……才是阿辞真正的生辰!”

远处山溪潺潺,流淌不息。盆中汤圆,碗里羹暖,灯下人影融融。初度之辰的风终于吹过石隙,无声涌出一脉甘泉。

——此日初圆,是为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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