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蓍第9章

小说:天劫蓍作者:乾屯更新时间:2025-07-06 16:17:06

山溪淌过四个轮回,将墨色浸润得更深,清冽中沉淀着时光的温厚。院墙边那片厚实的青苔愈发油绿,金银花藤蔓蜿蜒如苍龙,将半壁石屋揽入藤影婆娑之中。

草药的气息依旧是小院不可磨灭的魂,只是更醇郁、更深邃,如老酒窖藏四年,沾衣透骨,却沉淀出令人心安的暖熟。

四岁的云辞,早已不是当年被草甸上的寒凉包裹的小小襁褓。身量抽条如初春山坳里疯长的新竹,眉眼间褪尽了初蒙的懵懂,澄澈如昔的眼底沉淀下对草木纹理、金石脉络更深邃的洞悉。

他仍旧赤脚踩着温润的青石板,脚踝却有了少年人初显的清瘦骨感。长发松松束在脑后,有时阿爻用草藤编个新花样扎起,发尾随着他辨识草药的疾走而跳跃,像山风扫过松尾梢的精灵。

他的天赋,亦如深泉凿山四年,愈发精纯。

辨识百草已不止于形貌气息。新采的草药摊开在竹匾中,他指尖掠过叶脉纹理便知年份深浅、哪日雨晒、土性肥瘠。阿爻翻晒的黄连片,他捻起一片对着日光端详纹路,便轻轻吐出:“岩阳坡东面第三坎,谷雨前半月断根,根缝藏一丝阴溪水气,炮制时火候得减一分燥。”老药师在旁捻须不语,眼底赞许如深潭微澜。

习文诵记更是过目如刻石。那本《开蒙千字》早已烂熟于心,卷了毛边,墨痕也被小指肚捻得发亮。老药师渐次授下的《礼经》《增广贤文》,乃至粗浅的经史典故,他听罢一遍,便常在院中石地上以松枝蘸露,勾画描摹。字迹虽仍带稚气笔触,却已初具筋骨章法,更难得字字如画,常将书中冷墨与眼前活色勾连一处。

“阿辞,替师父看看这匾里的黄精片!”阿爻在灶间扬声道。她正踮脚挪动晒匾,新切的黄精片薄如蝉翼,铺满竹匾,金澄澄晃眼。

云辞闻声走去,指尖轻轻掠过黄精片边缘。不捻不嗅,只眼神如溪水洗过的石子,专注扫过:“西坡背阴第三畦,去年霜降前收的根子,炮制时灶火略急,边缘有些焦脆了。”手指悬停在一片微卷的薄片上方,“这片纹理紧,该是靠着老岩那丛采的,地气足,药力也沉些。”

阿爻指尖沾了抹黄精边缘的微焦处,凑近鼻端一嗅:“果真!这点焦火气坏了一匾好药!”她忍不住戳了下云辞光洁的额头,“你这鼻子眼睛啊,真是山神亲点的药篓子!”笑语间,满院草香仿佛都轻快了几分。

屋檐下那方青石板,已被晨露和无数次水书浸润得墨色沉沉。云辞蹲下身,拣了根光滑的乌柏枝,汲了石凹里昨夜积存的凉沁山水,在温热的石面上流畅地写了个“水”字。水痕清亮,映着天光,边缘很快被石面的温热蒸腾出氤氲白气。

“‘水’字出汗了!”阿木满头大汗地冲进来,肩头扛着个湿漉漉的竹篓,里面几大块粘着蜂巢残渣的岩蜜黄澄澄的,甜香扑鼻。

他渴得嗓子冒烟,摘下腰间葫芦猛灌几口凉水:“日头太毒!坡上老茶树的岩蜂都躲阴凉里去了,刮点蜜比跟狗熊打架还累!”说着便要把蜜块往阿爻刚晾出的一匾金银花上倒。

“哎!蜜渍了花气还怎么用!”阿爻忙拦下,眼疾手快塞给他个空木盆。阿木嘿嘿一笑,把粘稠的蜜块“噗”地甩进盆底,溅起几点金黄的蜜星。

云辞目光被木盆中微微晃荡的浓蜜吸引。那沉重的琥珀色浆液在盆底缓慢汇聚、沉降,边缘拉出粘稠的金丝。他看看石板上水汽蒸腾、已变得模糊扭曲的“水”字,又看看盆中凝厚如脂的蜜。若有所思。暑气更粘稠了,连蝉鸣都有气无力。

“灶上艾草汤滚了三滚了!”阿爻擦了把额角的汗珠,将熬得浓绿的艾汁小心分舀出来。粗陶大盆盛了满满一汪深沉的碧色,热汽蒸腾,辛辣的药气直冲鼻窍,给沉滞的空气劈开一道清冽的口子。这是给师父温养筋骨的。旁边两只小一号的木桶,汤色稍浅,浮着些疏风解暑的橘皮碎和薄荷嫩尖,是预备浸足祛湿的。

云辞放下乌柏枝,走到热气腾腾的深陶盆边。盆中滚烫的碧汤翻滚着细小的气泡,如同压抑着沸腾的力量。他弯腰凝视片刻,复又转身,在院角药渣堆里细细翻拣。末了,寻出几根坚韧未腐的葛藤老筋,又在溪畔拾了块浑圆光滑的河卵石。

“阿辞要做什么?”阿木含着根清凉的甘草棍,口齿不清地问。

云辞不语。先仔细洗净鹅卵石,带着溪水的清凉。他将圆石稳稳沉入那盆滚沸翻腾的艾汁中央!石头一入,汹涌的气泡骤然被压伏了几分,滚沸的汤面竟奇异地沉静了些许,只余下中心一圈更深的碧波环绕圆石无声涌动。

接着,他拿起葛藤,一端轻轻压在沉石之下,另一端则探入旁边阿木那桶温热的橘皮薄荷水中。

橘皮水的温热气息顺着饱浸了汤水的葛藤筋脉,丝丝缕缕向上输送,竟让那深盆滚汤边缘的灼热药气也跟着平顺了几分,不再四溢狂窜。

整个灶旁,浓烈的艾气与清甜的橘香被葛藤悄然勾连,在升腾的热雾中交融、沉淀。

阿爻执勺的手顿住,药勺停在半空,一滴浓绿的药汁滴落桶沿。“葛藤引香,卵石定沸……”她喃喃自语,眼前这片小小的药气流转,竟自成方圆。

日子便在如此安稳醇厚的节奏里悄然滑过。廊下青石板写下的水字,终究在日头下化作了白汽散去;木盆里凝厚的岩蜜,也渐渐析出了晶莹的砂糖;那几块粘着蜂巢的岩蜜,被阿爻置于细口陶罐中,架在小灶上微火温着,慢慢地化出更柔润粘稠的金色糖浆。

晨光熹微时,老药师揭开罐盖查看火候。罐中蜜浆温润,金黄透亮,质地已从最初的混沌粘稠,变为拉丝如绸,细润通透,正达火候最甘润处。他执勺舀起一点蜜膏,琥珀色的糖浆在晨光里拉出柔韧晶亮的长丝,缠绕生光,馥郁甜香顿时弥漫小院。

“蜜熬到这个火色,”老人低醇的声音如同院中暖熟的草药气息,“急不得一分,也拖不得一息。火猛了则焦苦气结,火弱了则凝涩不化。

非得云气蒸腾足了天光,又得了地脉阴凉润泽,才能酿出这分甘润通透。”他用木勺点了点蜜罐口凝聚的一滴饱满糖珠,珠映初阳,莹润生辉,“熬膏如待雨,需心沉气稳,眼明手稳,只待天时地利齐聚那一刻——膏,自成甘露。”

云辞捧着刚洗净的山药块站在一旁。水珠顺着他袖口淌下,滴在晒暖的石板地上,无声无迹。他望着罐中那片晶莹柔润的琥珀光晕,再看看青石板上残留的、蒸腾后又重新凝下的薄薄一层湿润水痕。

老药师话语中那无声的、沉厚的、凝聚如潭的“待”字,与他指尖的水气凉意交织,沉入心湖,悄然荡开更深的涟漪。

便在这一片沉潜如蜜、静谧如潭的夏末院落中,毫无征兆地——

轰——隆——!

一声沉钝的闷雷,如同千钧重鼓在极遥远的天边被猛地擂响!那声音厚重悠长,并不刺耳惊心,却似携带着古老山岩深处孕育了无数个春秋的沉闷力量,缓慢滚过层层叠叠的山峦,穿透繁茂的林海,直直撞入小院安谧的暖熟草香里!

小院霎时一静!

阿爻手中舀水的木勺停在半空。

阿木嘴里的甘草棍啪嗒掉在脚边。

云辞循声抬首,澄澈的目光投向雷声传来的山谷尽头——

院子上方依旧晴空澄澈,万里无云。

然那沉雷尾音未散,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却如同幽暗溪底最隐蔽的泉脉突然被搅动,无声无息地涌起,悄然漫过了他心口那处早已浅淡、却微凉如故的旧日印痕。青苔斑驳的院墙仿佛也在这声悠远的长鸣中沉默着加深了颜色。

老药师凝视着蜜罐口那滴饱满欲坠的琥珀糖珠,手指稳如磐石,未曾颤动分毫。

“山雨欲来风满谷,”浑浊眸光里凝着洞悉世事的平静,温缓语声盖过了远处滚滚而逝的雷声余音,如同古井投入一枚石子后的回响:

“这蓄积多年的酝酿……终于开始滚动了。”

罐中浓稠的蜜,似也在这一瞬反射出更亮、也更深的琥珀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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