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坛秘室里,油灯的光挣扎着,光线昏暗。雨声淅沥,从门外渗进来。老妪抱着襁褓,胳膊还在轻微地抖。怀里的云鉴不哭不闹了,眼睛半闭着,像累极了。左臂内侧那个墨黑的“比”字印记,这会儿摸着竟然冰凉凉的,像石头。
族长脸上的狂热稍微褪去一些,变成了更深的,沉甸甸的固执。他不再看那裂痕斑斑的龟甲,转身走到角落,从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阴沉木匣子里,小心翼翼拿出三样东西:一个巴掌大、光溜溜的黑玉圆盘;一根颜色青灰、看着像石头磨出来的细长针;还有一小块干瘪发黑、硬邦邦的东西,闻着有股淡淡的、几乎闻不出来的陈腐草根味。
“时辰到了。”族长声音很低,压过雨声,带着不容置疑。他把黑玉圆盘稳稳放在石案上,挨着襁褓。光滑的盘面映出晃动的灯火,也映出一团模糊的婴儿轮廓和他臂上那墨黑的印子。
接着,他拿起那根青灰色的细针。针看起来平平无奇。他用针尖,在那块干瘪发黑的块状物上,极其小心地点了一下。针尖沾上了一点微乎其微的深褐色粉末,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族长的视线,像被磁石吸住一样,落在云鉴臂上“比”字印记的正中心——两道断横和那条长横交汇的那个点上。
他捏着青灰针,针尖悬停在婴儿娇嫩的皮肤上方,那一点点深褐粉末在灯下闪着微弱的光。
“云鉴,”族长的声音像是从石头缝里挤出来的,又沉又硬,“这就是你的命。用你的血印,拴住云家的根基,拴住地下先祖的安稳。你的骨头你的血,就是那把锁的钥匙!”
话音落,针尖带着那点深褐粉末,轻轻一碰,点在“比”字印记的中心点上。
没有扎破。
没有流血。
只是针尖上那点微尘般的粉末,留在了墨黑的印记上。
就在点下去的同一秒——
嗡!
云鉴臂上那个墨黑的“比”字印记,猛地亮了起来!不是刺眼的光,而是一种深沉、黏稠的暗红色光,像凝固的血块在发光!
这光一出来,秘室里的油灯火苗都跟着狠狠一晃,好像光线都被那印记吸过去了一些!暗红的光在墨黑的底子上缓缓流动,整个“比”卦的线条都清晰得像是要活过来!
更奇的是旁边那块黑玉盘!盘面原本像镜子一样照着灯火,这会儿那火光影子猛地一扭,消失不见了!
盘子上清清楚楚映出来的,变成了云鉴臂上那个发着暗红光的“比”字印记!那诡异的红光就在玉盘表面流动,把一个完整的“比”卦图案清清楚楚地“印”在了盘子中央!
连盘子边缘那些原本不显眼的古老刻痕,也跟着亮起了微弱的光点!
“成了!”旁边一个族老压低声音惊呼,脸上带着敬畏。
族长枯瘦的脸颊抽动了一下,说不上是笑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更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他小心翼翼地放下那根青灰针。再回头去看石案上那副龟甲——
龟甲上那些密密麻麻、令人心惊的裂缝,特别是刚刚新撕裂开来、朝着禁渊方向爬的那条,竟然不再那么狰狞了!
裂痕的边缘模糊了,钝化了,像是被一层坚韧的、泛着暗红油光的胶给糊住、粘紧了!之前那些不断渗出的、像脓水一样的暗红色液体,也凝固下来,变成了深褐色,像干涸的陈年老血痂,死死地填满了裂痕。
整个龟甲那种随时要散架的呻吟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硬生生捆绑、强行固定住的沉重和稳固。
族长长长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有千斤重。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轻轻摸了摸黑玉盘中央那个“比”卦的光影,指尖传来一种奇特的冰冷和厚重感,像在触摸地底深埋的巨石。
云鉴臂上的暗红血光渐渐变淡,最后缩回了墨黑的印记深处,只剩下边缘还残留着一丝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暗红光泽。玉盘上的印记也暗淡下去,只剩下一道模糊的痕迹和边缘那些微微发亮的刻点。
秘室重新被昏暗和雨声占领。油灯一跳一跳。
那块安静下来的龟甲、那个“印”了比卦的黑玉盘,还有襁褓里臂带印记的婴儿,构成了一种新的、令人压抑的关联——一种用血脉做链子、把一个小小的生命拴在古老根基上的沉重契约。
青石小院里,灶膛的火苗很旺,舔着陶罐底。橘皮和艾草暖融融的香气,努力驱散着雨夜的湿冷。
云辞盘腿坐在热乎乎的小木墩上,手里捏着炭条,正准备在旧木片上画完那个“山”字的最后一竖。小脸红扑扑的。
突然——
“唔!”云辞喉咙里闷哼一声,手里的炭条顿住了。左胸口那片淡青色的、一直安安静静的水纹胎记,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沉重的压迫感!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隔着千山万水,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心口!
那感觉不是疼,是沉,沉得让他瞬间喘不上气,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攥住!眼前发花,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变得模糊旋转。
“阿辞?”正弯腰添柴的阿爻听见动静,立刻直起身看过来,脸上带着关切。
云辞想摇头,想说没事。可那股沉重的压力越来越强,带着一种冰冷的、让人动弹不得的束缚感,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细绳,瞬间捆住了他的手脚,缠住了他的全身!
他想动一动手指,却觉得重得像灌了铅!手一松,“吧嗒”一声,炭条掉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他小小的身子猛地晃了晃,像是抽掉了支撑的骨架,软软地从木墩上滑下来,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本能地用双手紧紧抱住自己的胸口,好像这样就能推开那无形的重压。小脸变得像纸一样白,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牙关控制不住地轻轻打颤。
“阿辞!”阿爻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柴火“哗啦”掉了一地。她扑到云辞身边,温热的手掌立刻盖在他冰凉的额头和紧捂胸口的小手上,“怎么了?哪儿难受?快告诉阿爻!”
云辞说不出话。他只觉得心口那片青痕,像被压上了一块又大又冷的冰石头。
一种深沉的、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疲惫和动弹不得的感觉,像陷进了厚厚的沼泽,要把他拖进黑暗里。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阿爻焦急的脸,可阿爻的样子越来越模糊,灶膛的火光在他眼前打转、缩小,最后变成一团飘摇的、小小的光点……
“师父!师父!”阿爻带着哭腔的喊声像刀子一样划破了小院的平静。
老药师像一阵风刮进灶间门,蓑衣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他脸上的温和不见了,只剩下石头般的凝重。他一步跨到云辞身边,蹲下身,那双沾着泥点、带着草根气息的大手直接探向云辞紧捂的胸口。
指尖隔着薄薄的粗布衣衫,触碰到心口那片青痕时,老药师的眉头瞬间锁紧!那印记……有变化!它似乎微微凸起了一点,摸上去不再是平常的样子,而是刺骨的凉!
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一股极其沉重、仿佛有实物的“锁链”般的感觉,正从印记深处透出来,像冰冷的铁环,一环扣一环,死死地锁缠住孩子的心脉!
“按住他!”老药师的声音低沉有力,不容置疑。阿木也闻声冲了进来,和阿爻一起,稳稳地扶住云辞微微挣扎的小身体。
老药师深吸一口气,双手快得带风。他解开云辞的衣衫。心口那片淡青色的水波纹印记露了出来,在火光下,那印记的颜色似乎变深了,像要下雨前浓得化不开的乌云,边缘模糊,中心微微鼓胀,皮肤下好像有极细微的、深色的纹路在隐隐流动。
一股冰凉的、带着重量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药师并指如电,瞬间点在云辞胸前几处穴位!指力柔和却直透深处,试图截断那股沉重的枷锁之力继续扩散。
同时,他左手飞快伸进怀里,摸出一个扁平的墨玉小盒。盒盖弹开,里面是厚厚一层深绿发黑、如同凝固油脂般的药膏,散发出一股比平时强烈许多倍的、仿佛浓缩了千万棵古树生命的清凉气息。
他并指挖起一大坨药膏,毫不犹豫地、厚厚地糊在云辞心口那片深浓云色的印记上!
“嗯……”昏迷中的云辞发出一声低微的、像是快憋死的人终于喘了口气的呻吟。
深绿色的药膏一碰到那冰冷沉重的印记,没有声响,却像水渗入海绵一样,飞快地包裹、覆盖上去。膏里那蓬勃的生力和清凉,像一股股暖流,注入那无形的冰冷枷锁深处,两者开始无声地对抗、消磨。
印记表面那深浓的云色,被霸道的药膏碧色挤退了一点点,微微鼓胀的感觉也平复下去。
那股缠绕心脉的沉重锁链之力,虽然还在,却被这凶猛药力硬生生地堵住、冻住了,像扔进热水里的冰坨,暂时失去了那刺骨的寒冷和让人喘不过气的束缚感。
云辞僵硬绷紧的身体一下子松弛下来,急促微弱的呼吸变得稍微长了一点,深了一点。
可小脸还是白得像纸,冷汗打湿了鬓角。他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眼下投出脆弱的阴影,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了极度疲惫的昏睡。
“阿辞……”阿爻松开手,看着弟弟毫无生气、像被榨干了精气的样子,眼泪无声地滚下来。她伸出手,用手背极轻极轻地擦去他额头冰冷的汗珠。
老药师缓缓收回点穴的手指,指尖冻得发白。他盯着云辞心口那被厚厚深绿药膏盖住、却依旧透出沉重云气的印记,再转头望向屋外那片被暴雨吞没的、无边无际的黑暗群山,眼神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不是寒热病……”老药师的声音发干,带着看透了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是……有人在结‘同命锁’!血脉相连,此锁已成!沉疴已种!”
那药膏只能暂时压制那冰冷的寒意,却斩不断那根无形的、跨过山山水水把人拴在一起的锁链。青石小院四年积攒的暖意,被这道冰冷沉重的同命锁,碾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