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蓍第12章

小说:天劫蓍作者:乾屯更新时间:2025-07-06 16:17:06

云辞昏睡了三天。

厚厚一层深绿色的药膏糊在他心口那片淡青的印子上,像苔藓盖着石头。膏里的凉气勉强压住了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冷,可压不住那股子沉甸甸的累,像整个人掉进了深水里,手脚都绑着石头。他在薄被下缩成一团,偶尔皱下眉头,哼唧两声,像是在梦里跟什么东西较劲。

阿爻守在床边,眼窝底下两片乌青,眼珠子熬得通红。她一遍遍拧着热乎乎的布巾子,小心地擦掉弟弟脑门和脖子上的冷汗。手指头不小心碰着心口那层凉冰冰的药膏,心尖就跟着哆嗦一下。

第四天早上,雨小了些,屋檐水滴答个没完。阿爻看着云辞在睡梦里又不安稳地动了动,心里揪得慌。她端了碗刚熬好的稀粥,走到院里。老药师正对着药圃发愣,坐在冰凉的石凳上。

“师父,”她嗓子哑得厉害,强压着慌,“阿辞心口那个印子……到底是啥?您……您给他算过命没有?”

老药师捏着半根干草的手指头停住了。他慢腾腾转过头,看看阿爻通红的眼睛,又扭头瞅瞅屋里昏睡的孩子。他那双看惯了草枯草长的老眼里,头一回清清楚楚地堆满了愁,里头还夹着点……阿爻从来没见过的、像是怕着什么似的情绪。

“命……”老药师声音低得跟自言自语一样,“这娃的命,像山沟里刚冒出来的泉眼,清亮亮的,一眼看到底,可底子连着最深的地脉。算它?”他摇摇头,干树枝似的手指头指向药圃里一棵刚顶破土、叶子还毛茸茸的小草芽,“看这芽儿,鲜活着呢,可它底下那根,缠着多少石头、多少烂泥?算得过来吗?”他停了一下,声音沉下去,“硬算,好比硬掰开嫩芽看它的根,根伤了,芽……也就完了。”

阿爻的心直往下掉。

“那不是病,”老药师说得斩钉截铁,带着看透了的沉重,“是‘契’。拿血脉当引子,隔着千山万水也能把人捆死的……锁。有人,借了天地间最脏的‘比附’劲儿,硬结下的‘同命锁’。”他朝远处黑沉沉的山影抬了抬下巴,“锁的那头,拴着的,怕是块……用来填无底洞的石头。”

阿爻手里的粥碗晃了晃。捆死?锁住?这些字眼像冰锥子扎心。“师父!那阿辞他……”

老药师沉默了老半天,静得屋檐滴水声都像冻住了。他终于长长地、沉沉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好像有千斤重。

“这‘锁’,靠蛮劲扯不断。它捆的不是肉,是命根子。”他站起身,走到药圃最里头,动作小心得像捧着宝贝,挖出一疙瘩根须缠得像乱麻的何首乌,又掐了几片叶脉清楚、带着细锯齿的忍冬嫩叶子。用块干净粗布包好,塞到阿爻手里。“照看好阿辞。我出去一趟。”

“师父,您去哪儿?”阿爻的声音带了哭腔。

老药师没回头,只留下个孤零零、硬邦邦的背影,撞开院门,消失在蒙蒙雨雾里。声音远远被风扯过来,又干又涩:

“去问问……敢掐算这命的人。”

老药师要去的地儿,藏在更深的山坳里。一个洞口都快被野藤和老树吞没的石头窟窿。雨水顺着湿滑的石壁往下淌,洞口黑黢黢的,一股子陈年老土和骨头渣子烂透了的腥味直冲鼻子。

窟窿里头倒不是全黑。顶上石头缝漏下几丝天光,正好照在中间一小块干爽地上。地上盘腿坐着个干巴瘦的人影。

那是云崖子,老药师的师兄。一身烂袍子早看不出颜色,头发脏得打绺,胡乱披着。最吓人的是那张脸——从脑门到左半边脸,糊着一大片深褐色、烂树根似的疤,把左眼都扯成了条细缝儿。剩下那只右眼,灰蒙蒙的,像蒙了厚厚一层脏窗户纸,一点光都没有。他面前乱七八糟丢着几块奇形怪状的兽骨头,还有些烧焦了边的碎龟甲。

老药师走进来,没废话,一屁股坐在师兄对面的石头上,把怀里捂了一路的小布包轻轻放在脚边。布包里,是阿爻给云辞擦汗、又沾了他心口那股子冰凉气的旧布巾。

“师兄。”老药师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石窟里显得特别响,“给个话,这娃……还有活路没?”

云崖子那只灰蒙蒙的右眼珠子,慢吞吞地挪到布包上。枯树枝似的脏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哆嗦着掀开了布包角,露出里头那块冷冰冰的湿布巾。

他没碰,就用那只死鱼眼似的右眼,死死盯着。好像那不是块布,是口深不见底的井。

时间一点点过去。只有水滴答声,还有云崖子越来越粗、像破风箱似的喘气声。他脸上那疤在昏光里扭来扭去,右眼珠子一会儿缩得像针尖,一会儿又散了神。

突然!

“呃啊——!”他喉咙里挤出半声惨叫!那只灰蒙蒙的右眼,一下子被血丝爬满了!好像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死命抠他眼珠子!

几乎同时,他面前一小块龟甲,“啪!”一声脆响,自己裂了道缝!缝边焦黑,窜起一股带着腥气的青烟!

云崖子猛地捂住那只血红的右眼,身子弓得像虾米,疼得直抽抽。喘了半天粗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铁:“淡……青……蒙……心……”

老药师大气不敢出。

云崖子那只血糊糊的右眼,费力地抬起来,穿过昏暗,死死剜在老药师脸上,里头混着惊吓和一丝不敢相信的尖利:“……草息!干净的草息!他……他心口……是‘蒙’!”

老药师眼皮猛地一跳!“蒙”!混沌初开,万物冒头!这跟云辞身上那股子山泉似的灵性对上了!被师兄这么嚎出来,像炸雷劈在脑门上!

“那锁……那‘比’……”云崖子喘得像拉风箱,捂眼的手背上青筋乱蹦,“脏血……镇渊石……硬拴的链子……想抽干他……抽干那点子刚冒头的草气!”

老药师脸唰地青了。镇渊石?抽干?他眼前几乎能看见那块又脏又沉的石头,正用这“同命锁”死命吸云辞身体里那点“蒙”的活气!

“活路在哪儿?”声音抖得他自己都没发觉。

云崖子血红的右眼死盯着师弟,脸上疤一抽一抽,像在跟啥看不见的东西较劲。他猛地抓起地上几块碎骨头,使上吃奶的劲儿,狠狠往地上一摔!

咔嚓!咔嚓!

骨头渣子乱飞!怪的是,那些碎片自己凑成一堆:底下是烂树根似的碎骨头;上头支棱着尖利骨刺,像野兽牙;正中间,一点小小的、快被骨头渣埋了的嫩绿色——那是摔碎了粘在骨头上的苔藓沫子!

“蒙……在烂泥里……在脏血里……”云崖子声音哑得像鬼叫,血红的眼珠子透过骨头缝,死死咬住那点绿,“……链子……绷得越死……那点绿……就越要……顶出来!”

他猛地一抬头,血眼里闪着疯劲儿和累瘫了的明白,死命盯住老药师:

“草息……想活!就得……更凶!更韧!让那链子……绷到顶!绷到它自个儿……先断!”

老药师看着地上那堆烂骨头和骨头缝里的绿点子,再想想云辞心口的“蒙”印和他对着山水的灵劲儿……脑子里“轰”一声,像黑夜里劈了道闪电!

链子绷紧?顶出来?

师兄是说——那“比”锁想困死、吸干“蒙”的活气,可这活气自个儿,就带着顶破石头、往外冒的劲儿!链子勒得越狠,这活气反抗得就越凶!

救云辞,不是去砍链子——它扎在脏血契约里,砍不断!得让云辞身体里干净的那股“蒙”草气,长得更疯、更结实!直到它自个儿,把那死沉的链子……生生撑爆!

就像骨头堆里那点绿苔藓,早晚顶开烂骨头!

老药师“腾”地站起来!眼里的愁云被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冲散了。他朝干巴瘦、血糊糊的师兄重重一抱拳,转身就冲出了冷飕飕的石窟,一头扎进外面没完没了的雨里,奔着那座被无形链子捆住的小院去了。

石窟里死静,只剩云崖子拉风箱似的喘。他那血红的右眼,还死死粘在地上那堆烂骨头和那点绿苔藓上。

喘了半天,气才顺了点。他那只枯树枝似的脏手抖索着,在碎骨头和烂龟甲片子里头扒拉。手指头摸过几块焦黑的龟甲渣,最后停在一块稍大点、裂口少点的暗褐色龟甲上。疤疤癞癞的手指头,憋着最后一点劲,指甲盖狠狠掐进龟甲表面一道弯弯曲曲的自然纹路里!

咯吱…咯吱…

指甲抠硬甲的声音,听得人牙酸。他那血糊糊的右眼珠子,死死盯着指甲抠过的地方,太阳穴的青筋一鼓一鼓。印子一点一点往下爬:底下三道整整齐齐的横杠(☰ 乾);上头一道断开的横杠(☵ 坎)。水在天上,等着往下掉——正是“需”卦!(䷄ 乾下坎上)

最后一杠抠完,云崖子像被抽了筋,身子一软,弓着背咳得天昏地暗,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才算消停。他喘着粗气,把这块刻了“需”卦的龟甲死死攥在手心,冰凉的粗粝感硌着手。他拖着快散架的身子,一步一挪,挪到洞口。

洞外雨丝飘进来,带着山里的潮气。云崖子站在光暗交界的地方,望着师弟消失的雨雾,那只血红的右眼珠子深处,翻腾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怕娃没命的沉,被天机反咬的痛,还有石缝里瞅见草芽冒头的那点子微弱的盼头。

他闷不吭声,把那块龟甲攥得更紧,好像要把全身力气都按进去。然后,一脚踏出石窟,踩进外头没边没沿的雨水里,深一脚浅一脚,朝着青石小院的方向,挪。

青石小院里,药罐子咕嘟着,橘皮艾草的暖乎气还在飘。

老药师已经回来了,正给云辞心口那片发乌发青的印子糊上新熬的深绿药膏。膏里的活气更足了,跟那看不见的链子在印子底下死命顶着。云辞还睡着,但紧锁的眉头松了点,喘气也匀了些。

“哐当”一声闷响,院门被撞开。浑身湿透、糊满泥巴的云崖子,像个泥猴子,跌跌撞撞扑进来,差点栽地上。他那只血红的右眼珠子飞快地扫过师弟和炕上的云辞,一个字没说,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挪到炕边。

在阿爻和阿木惊呆的眼神里,云崖子伸出那只枯瘦、沾满泥汤子的手,小心避开云辞心口的药膏,轻轻抓住了他搭在炕沿上、冰凉的小手。

指头肚又糙又硬,在那软乎乎的小手心里,极慢、极轻地蹭了蹭,动作带着说不出的庄重。然后,他手指头一用力,把一直死攥在手心、刻着“需”卦(䷄ 乾下坎上)的龟甲,塞进了云辞松松握着的小拳头里。

龟甲又冷又硌,带着石窟的阴气和一路的湿冷。

昏睡中的云辞像是被冰了一下,手指头无意识地蜷了蜷,把那小块硬东西握紧了。

云崖子弯下腰,那张布满血丝的、疤脸几乎贴到云辞苍白的小脸上。他用像枯树叶磨砂纸似的哑嗓子,在云辞耳朵边,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地吐出来:

“旱苗待雨,自有时节。”

说完这句,云崖子猛地直起腰,身子晃得像风里的烂草席。他没再看谁一眼,拖着那身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破衣裳,一步三晃,头也不回地走出暖烘烘的小院,重新扎进外面哗哗的雨幕里,不见了。

老药师望着师兄消失的方向,雨点子砸在地上。他低头,看着云辞紧握着的小拳头。那块刻着“需”卦的龟甲,一个角儿从孩子蜷着的指头缝里露出来。炕桌上油灯火苗一跳一跳,照着底下三道整整齐齐的长杠(乾),上头一道断开的杠(坎),像老天爷打下的哑谜。

“旱苗待雨,自有时节……”老药师低声念叨了一遍,眼神还是沉的,里头却多了点东西——像老农蹲在地头,等着那一声开春的响雷。他粗糙的手掌轻轻抹掉云辞额角的湿汗。心口那片发乌的印子,在厚厚药膏下头,好像随着龟甲的凉意,突突地跳了一下。像土里埋着的种子,攒着劲儿,要顶破压着它的硬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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