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劫蓍第13章

小说:天劫蓍作者:乾屯更新时间:2025-07-06 16:17:06

灶上的药罐子又咕嘟了小半个月。深绿的药膏糊在云辞心口那片淡青的印子上,厚厚的,像给石头包了层苔藓。那股子从骨头缝里往外钻的刺骨冷劲,被药膏里的活气死死堵在里头,成了闷在石头底下的寒气。那沉甸甸压在心口、让人喘不上气的分量,也像是被药膏里的韧劲儿一点一点顶开了些,松动了些。

云辞醒了。不再是昏沉沉的睡,眼皮颤颤巍巍掀开条缝,露出底下两汪失了神采的清泉。人蔫蔫的,像霜打过的嫩苗,歪在炕上。醒着的时候少,睡着的时候多,即便醒着,眼神也是散的,望着屋顶横梁或者窗格子外头的天光,半天也不动一下。阿爻守着他,心揪成一团,喂水喂饭都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着。

又过了几天,灶膛里的火日夜不熄,暖意熏着,云辞眼里的神采才慢慢聚拢。虽然还是没什么力气,但能靠在阿爻怀里,小口小口地抿温热的米汤了。

这天傍晚,油灯的火苗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云辞倚着阿爻,眼睛望着跳跃的灯芯。老药师坐在炕沿的小凳上,手里拿着那块刻着“需”卦的龟甲,粗糙的指腹慢慢摩挲着龟甲上那三道整整齐齐的长横(乾)和上方那道断开的横(坎)。

“师父……”云辞的声音小小的,像蚊子哼哼,带着久睡后的沙哑,还透着一股子没散尽的虚软,“我……我好像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老药师摩挲龟甲的手指停住了,浑浊的眼睛看向他:“哦?梦见啥了?”

云辞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脆弱的阴影。他小小的身子往阿爻怀里缩了缩,像是想汲取一点暖意,驱散梦里的寒气。

“黑……好黑……”他声音更低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黑得……像掉进了……石头缝的最底下……”他下意识地抬起小手,轻轻摸了摸自己心口那片被药膏覆盖的印记,隔着粗布衣衫,能感觉到下面微微的凸起。“有东西……冷的,重的……像铁链子,拴着我……往底下拽……”

阿爻听得心里发紧,手臂下意识地收拢,把弟弟更紧地圈在怀里。

“还……还有……”云辞的声音抖了一下,小脸白了白,“一块……石头……又黑又烫……像刚从火里扒出来的炭……上面……上面好像刻着字……”他努力回忆着,眉头紧紧锁起,“它……它也拴着链子……那链子……连着我心口……它想……想把我心口那点……凉丝丝的东西……都吸走……”

他的小手无意识地抓紧了阿爻的衣襟,指节泛白。梦里那种被沉重冰冷的锁链死死缠住、一点点被拖向深渊、同时心口那点微弱的暖意被强行吸走的恐惧,再次攫住了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老药师的目光落在他紧攥的小手上,又移回他苍白的小脸,声音沉稳得像山根下的磐石:“然后呢?”

“然后……”云辞喘息了几下,似乎在努力平复那股翻涌的恐惧,“我……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话……”他努力回忆着梦里那模糊的声音,努力模仿着那种低哑、又带着点奇异力量的语调,“……‘旱苗……待雨……自有时节’……对!就是这句!”

他说出这句话时,紧攥着阿爻衣襟的小手,竟然微微松开了些。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另一只一直虚握着的手动了动,摊开手心——那块刻着“需”卦的龟甲,一直被他紧紧握在手里。龟甲冰凉粗糙的触感,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定。

“后来……我就看见……那根又冷又重的链子……它绷得好紧……绷得……咯咯响……”云辞的声音里,那浓重的恐惧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在回想中慢慢滋生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韧劲儿,“……我……我好像……没那么怕了……心口那里……那点凉丝丝的东西……好像……好像自己……在往外顶……”

他说得断断续续,词不达意,但炕沿上坐着的老药师,浑浊的眼睛里却掠过一道细微的光亮。他看着云辞,看着这孩子苍白的脸上虽然还带着惊悸的余韵,眼神却不再是全然涣散的恐惧,而是多了一丝……经历过风暴后残留的、却更为清晰的澄澈。那澄澈底下,隐隐透出点石头缝里小草芽顶开碎石的韧劲。

“再后来……”云辞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黑……好像就淡了……那链子……好像也……没那么吓人了……”

他说完,像是耗尽了力气,软软地靠在阿爻怀里,闭上眼睛,长长地、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吐出来,仿佛把积压在心底很久的郁垒也带走了大半。虽然人还蔫蔫的,但眉宇间那层厚重的阴霾,似乎被这倾诉驱散了不少,露出底下属于孩子的、疲惫却干净的本色。

老药师没再追问梦的细节。他粗糙的手掌轻轻落在云辞汗湿的额发上,掌心带着温热的草药气息:“梦醒了就好。链子再沉,压不垮顶开石头的草根。” 他的目光扫过云辞紧握着龟甲的小手,落在心口那片药膏覆盖的淡青上。“你心口那点‘凉丝丝’的东西,就是那草根。”

日子一天天暖起来,山坳里的风也软和了。云辞像一棵被春雷惊醒的笋,虽然缓慢,却一天比一天精神头足。心口那片印记在厚厚药膏的覆盖下,不再冰冷刺骨,那股沉甸甸的束缚感也淡得像蒙了一层纱,偶尔才会在夜深人静时隐约浮现,但已不再能轻易将他拖入恐惧的深渊。

他开始下炕了。先是在屋里扶着墙慢慢挪,后来能走到门槛边,晒晒暖洋洋的日头。院子里那熟悉的泥土味、药草香和柴火气丝丝缕缕钻进鼻孔,让他昏沉了许久的脑袋渐渐清明。

这天午后,日头正好,晒得人骨头缝都发酥。老药师在药圃里弯腰侍弄那些刚抽新叶的药草。阿爻在檐下缝补衣裳。云辞坐在院子角落的小板凳上,眯着眼看一只花翅膀的蝴蝶在金银花丛里扑棱。

看了好一会儿,蝴蝶飞走了。云辞的目光落回地面,落在自己脚边一块半埋在土里、棱角分明的小石头上。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伸出还有些发软的小手,开始扒拉那块石头周围的土。

土有点硬,还有点潮气。他手指头没什么力气,抠得有些吃力,指甲缝里很快塞满了黑泥。但他没停,就那么一点点地、固执地挖着。汗珠从他额角渗出,顺着细嫩的脸颊滑下来,他也只是抬起胳膊,用袖子胡乱擦一下,又继续埋头对付那块石头。

阿爻抬头看见了,想过去帮忙,却被老药师轻轻一个眼神止住。

老药师直起腰,站在药圃的垄沟里,隔着几丛新绿的药草,静静看着那个小小的、执拗的身影。云辞的脸颊因为用力微微泛红,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眼神专注得发亮,紧紧盯着那块石头和缠绕着它的草根。

终于,“噗”的一声轻响,连着石头的几缕纤细的草根被他的小手指扯断了。那块棱角分明的小石头被他从土里挖了出来,托在沾满泥污的小小掌心里。

云辞看着手里那块带着湿泥、沾着断根的小石头,又低头看看地上那个被挖出的小坑,坑底是几截被拉断的白色草根。他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那块冰凉坚硬的石头,然后扬起小脸,看向药圃里的老药师。

阳光落在他脸上,汗水混着泥印子,却遮不住那双眼睛里的光——那不再是懵懂或惊惧的清澈,而是一种经历冲刷后沉淀下来的、如同山溪里被水流磨圆却更显坚韧的卵石般的沉静和韧性。他朝着老药师的方向,把手里的小石头举了举,像是在展示一件小小的战利品,又像是在无声地证明着什么。

老药师看着那双眼睛,看着那块沾着泥土和断根的石头,布满皱纹的脸上,那惯常的温和沉静中,第一次漾开一丝极淡却极其清晰的、带着欣慰与期许的笑意。他弯腰,从脚边的药草丛里拔起一棵刚长成的车前草,草根细白坚韧,牢牢抓着一大团泥土。

“草根咬石头,”老药师的声音不高,却像山风拂过林梢,清晰地落在云辞的耳朵里,也落在阿爻的心上,“靠的不是硬碰硬,是它自个儿那股子……认准了地底就不松口的韧劲儿,是它根须里……一天天攒下来的活气。”他把那株车前草连着泥土递给走近的阿爻,目光重新落回云辞身上,浑浊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如同地底奔涌的暗流,沉稳而充满力量,“日子还长,草根扎得深了,石头……自会被它顶开道缝。”

云辞握着那块冰冷的小石头,看着师父,又看看阿爻姐姐手里那株根须虬结、沾满泥土的车前草。阳光暖烘烘地照在身上,心口那片淡青的印记在衣衫下似乎也微微地、无声地搏动了一下。指尖那块石头的坚硬冰冷,掌心泥土的潮湿微腥,还有师父话里那股子沉甸甸的韧劲儿,都混在了一起,沉甸甸地落进他刚经历过风霜的心田里。

上一章|章节目录|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