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溪水淌过晒暖的石头,不紧不慢。云辞眼里的神采一日日亮堂起来,心口那片淡青的印子被厚药膏糊着,底下那股刺骨的冷和沉甸甸的捆缚感,像是被压进了箱底的旧袄,不常翻出来,但那股子寒气还在箱缝里丝丝缕缕地钻。
老药师的话,像种子撒进了新翻的土里。“草根咬石头”,云辞嚼着这几个字。他常蹲在院角那丛车前草边上,看那些细白的根须如何死命往硬土里钻,如何把碎石块顶开细缝。看得久了,那丛草仿佛活进了心里,连带着他自己心口那点闷着的韧劲儿,也跟着草根一起,在看不见的深处悄悄往下扎。
这天晌午刚过,天就变了脸。先是一阵邪风卷着枯叶尘土,打着旋儿扫过小院,抽得篱笆笆上的藤蔓啪啪乱响。锅底云从山后头飞快地涌上来,又厚又沉,把日头捂得严严实实。空气闷得能拧出水,雷声在云层深处滚着,像藏着不耐烦的巨兽。
“要下大雨!”阿木从溪边跑回来,怀里抱着一大捆刚抢收的干柴,小褂子被风鼓得像帆。
阿爻手脚麻利地收拾院里晾晒的草药,声音被风扯得有点飘:“阿辞!快回屋!”
云辞正蹲在药圃最边上,守着那几株刚冒头没几天的嫩苗。那是老药师新下的防风籽,刚顶破土皮,细弱的茎秆顶着两片嫩黄的小叶子,在越来越急的风里抖得可怜。他伸出手,用小小的手掌拢住其中一株,想替它挡挡风。
轰隆——!
一声炸雷贴着山脊滚过,震得脚下的地皮都在颤。豆大的雨点紧跟着噼里啪啦砸下来,砸在泥土上溅起细小的烟尘,很快连成了白茫茫一片雨帘。
“阿辞!”阿爻急了,顶着雨冲过来拉他。
云辞被姐姐拽着胳膊拉起来,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冰凉刺骨。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那株被他拢过的防风苗——细弱的茎秆被雨水砸得东倒西歪,嫩黄的叶子紧紧贴着泥地,眼看就要被浑浊的泥水淹没。
老药师站在屋门口,蓑衣斗笠穿戴整齐,手里还拎着把药铲。他没喊阿辞,只隔着厚重的雨幕,浑浊的目光落在药圃边上那个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的小小身影上。
又是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昏沉的天幕!紧随其后是惊天动地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滚雷声在山谷间回荡、叠加,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都跟着揪紧!
“走啊!”阿爻的声音被雷声盖住大半,手上用力。
就在这雷声轰鸣、雨幕如注的刹那!云辞被阿爻拽着,踉跄后退一步,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混乱中,他似乎想伸手扶住什么,手胡乱地挥了一下,指尖像是擦过了药圃边缘湿漉漉的泥地。
就在他指尖触碰泥地的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奇异牵引力的波动,以他指尖为中心,无声地荡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肉眼不可见,却清晰地穿透了湿透的泥土,覆盖了整个小小的药圃!
几乎同时!
轰!咔——!
一道刺目的、如同巨斧劈开天地的闪电,猛地撕裂了锅底般的云层!它不再只是照亮,而是带着毁灭般的炽白光芒,如同被激怒的银龙,直直劈向小院附近的一处山头!
震耳欲聋的炸雷声几乎与闪电同时炸响!那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近、更爆裂!仿佛天穹都被撕裂!被闪电劈中的地方,一株孤零零的老松瞬间被点燃!在倾盆大雨中腾起一股浓烈的黑烟,火焰挣扎着,发出噼啪的爆响,红得刺眼!
整个小院都被这近在咫尺的天地之威震得死寂了一瞬!连瓢泼的雨声仿佛都被压了下去!
阿爻吓得猛一哆嗦,拽着云辞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云辞呆呆地站在雨里,浑身湿透,小脸煞白,望着那山头燃烧的老松和冲天的黑烟,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映着跳跃的火光,充满了纯粹的惊悸和茫然。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刚才那一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猛地松开,快得抓不住。
阿爻回过神来,一把抱起吓懵的云辞,冲回屋檐下。
老药师依旧站在门口,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成水线。他浑浊的目光,从那燃烧的山头,缓缓移回药圃——尤其是刚才云辞指尖无意中触碰过的那片泥地附近。
几株被暴雨砸得东倒西歪的嫩苗,此刻被浑浊的泥水半淹着,显得更加脆弱不堪。然而,老药师的眉头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他敏锐地捕捉到,在那片被泥水覆盖的药圃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带着青草气息的生机,正顽强地抵抗着暴雨的冲刷和泥水的窒息。这股气息……比刚才被雨水冲刷时,似乎……更凝聚了一丝?更……坚韧了一丝?如同被雷火淬过,被暴雨狠狠捶打过的草籽,反而在绝境中攥紧了最后一点力量。
这感觉极其微妙,如同风中烛火那最后一点摇曳的微光,若非老药师浸淫草木之道一生,几乎无法察觉。但他的心,却因这一点微弱的异样而重重一跳!
祭坛深处,秘室。
油灯的火苗被窗外灌入的风雨扯得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在墙壁上投下扭曲变幻的巨大阴影。角落里的龟甲安静地躺在石案上,那些被暗红色胶质覆盖、如同凝固血痂的裂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重。
襁褓中的云鉴突然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那哭声尖锐、扭曲,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瞬间撕裂了秘室的死寂!他的小身体在襁褓中疯狂地弹动、抽搐,细弱的四肢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撕扯,灰翳的眼睛翻白,露出大片眼白,小小的脸庞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形!
“呜哇——!呃啊——!”
哭声夹杂着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令人心胆俱裂。他左臂内侧那个墨黑的“比”字胎记,此刻边缘的暗红光泽如同烧红的烙铁般剧烈地脉动起来!整个印记变得滚烫无比,隔着襁褓都能感受到那股灼人的热力!印记周围的皮肤瞬间鼓起一片片细密的水泡,又迅速被烫破,渗出淡黄色的液体!
“怎么回事?!”守在一旁的族老骇然失色,手忙脚乱地想按住剧烈挣扎的婴儿。
轰——咔——!
一道惊天动地的炸雷仿佛就在祭坛顶上炸开!整个石砌的秘室都在雷声中剧烈震颤!灰尘簌簌落下!油灯的火苗被震得几乎熄灭!
就在这雷声轰鸣的瞬间!
云鉴臂上那滚烫灼热的“比”字胎记深处,猛地爆开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排斥和反噬意味的暗红光芒!那光芒如同活物般在他皮肉下挣扎扭动!仿佛有一股来自遥远彼端的、纯净而坚韧的生机之力,如同逆流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这污秽的契约核心!
“哇——!!”云鉴的哭嚎瞬间变成了濒死般的惨叫!小小的身体猛地向上挺直,又如同断线木偶般软软瘫倒,只剩下剧烈急促、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臂上的胎记如同被抽干了力量,那剧烈脉动的暗红光泽迅速黯淡、萎缩下去,只留下一个颜色更加深暗、边缘甚至有些枯槁萎缩的墨黑印记。印记表面布满烫破的水泡和渗出的组织液,一片狼藉。
秘室角落那块布满血痂裂痕的龟甲,在这反噬爆发的刹那,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道极其细微、如同头发丝般的焦痕,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道主裂痕边缘已经凝固的暗红胶质上,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过。
风雨如晦,雷声渐渐远去。秘室里只剩下云鉴微弱痛苦的喘息和油灯摇曳的噼啪声。那新生的“镇器”,在契约的另一端第一次爆发的、带着草息韧劲的反冲之下,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沉甸甸的锁链依旧冰冷地缠绕着幼小的生命,但锁链深处,一丝源自“蒙”之生机的逆流尖刺,已悄然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