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小院的日子,浸透了草汁的清气与汗水的咸涩。六岁的云辞,像一株吸饱了山泉的翠竹,骨节在日头下悄然拔高,单薄的胸膛覆上了一层紧实的、被山风抽打出的薄韧筋肉。天边刚泛起蟹壳青,草甸上白茫茫的露珠子还没被日头舔净,他便踩着湿漉漉的草尖蹿了出去。
草甸是活的绿毯,厚实绵软,随着地势起伏如凝固的波涛。云辞小小的身影在其间腾挪。
脚底板沉沉落下,五趾微张,如同老松遒劲的根须,瞬间“吸”住泥地里蕴藏的沉实地气;几乎同时,脚踝精巧地一旋,前脚掌仅用最轻巧的力道在草尖或泥实处轻轻一点,如同蜻蜓点水,借得那微末之力,身体便轻飘飘地向前滑去。
心口那片淡青的云水痕,随着呼吸微微搏动,仿佛真能穿透鞋底,聆听到草根盘结处的厚实与草窝虚浮处的空荡。阿木抱着两条精瘦黝黑的胳膊,大剌剌地站在草甸边缘,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腰杆子!腰杆子挺起来!别跟钻洞的黄皮子似的缩着!根扎稳了,草尖儿才站得住!”
待他带着一身草屑、汗气与泥土的清新跑回小院,阿爻已在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板上候着。见他回来,顺手抄起墙角一根去了叶的柔韧细竹枝。
“阿木那劲头,像劈柴的斧子,”她手腕一抖,竹枝尖儿在空中划出一道连绵不绝、圆润如满月的水波弧线,“刚猛是撑身子的骨,得有。可光有骨头,硌人。”
说话间,竹枝已灵蛇般贴上云辞下意识格挡过来的小臂外侧。没有硬碰硬的撞击,只有一股粘稠柔韧的“水流”般的力量,轻轻一滑、一带!云辞挥出的、带着少年蛮劲的拳头,便如同砸进了滑不留手的深潭,力道被无声无息地引偏,狠狠砸在空处,带得他身形都晃了一下。
阿爻的声音清亮,点破关窍:“你这‘引’的巧劲儿,要活泛!像后山那条小溪,绕着挡路的石头走,不硬顶,顺着它的势,悄悄掏空它底下的根基!”云辞憋着一口气,胳膊被那竹枝牵引着,笨拙地模仿那股奇特的“水流”方向。一次、两次……他紧绷的胳膊渐渐松软下来,不再硬邦邦得像根木棍。
偶尔,竟也能在阿木虎虎生风的拳脚攻来时,学着样子,用空着的胳膊贴着对方的手臂或腿侧,一引一卸,虽力道尚弱,如同溪水难撼巨石,但那“水溜边儿”般化劲的雏形,已真真切切地显露出来。
这天日头西沉,烧得天空一片橘红,将院门口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松树映成了一道浓墨的剪影。老药师罕见地没在灶膛前守着药罐子,而是背着手,静静立在松树下。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张弓。
弓身不大,显然是孩童的尺寸,通体是温润的乌木色,木质细腻如缎,在夕照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弓臂线条饱满流畅,从手握的弓弣处向两端优雅地弯出饱满的弧线,紧绷的弓弦闪烁着冷硬的金属寒芒,整张弓像一张引而不发的满月,沉静中蕴藏着惊人的力量。
“师父?”云辞刚和阿木过完招,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小脸跑得红扑扑,像熟透的山桃。他黑亮的眼珠一下子被那张乌木弓牢牢吸住,满是惊奇。
老药师没说话,枯瘦如古藤的手指在光滑微凉的弓身上缓缓摩挲,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熟睡婴孩的脸颊。他浑浊的目光越过院墙,投向暮色渐浓、苍苍茫茫的松林深处。
那里,松涛阵阵,归鸟投林。他将一张同样小巧、但明显更粗朴的牛角弓和一袋用溪边硬石打磨得溜圆光滑的石子箭,递到云辞手中。
“试试手。”
云辞接过牛角弓,入手微沉,带着骨质特有的温凉。他努力回忆寨子里那些猎手开弓的架势,笨拙地抽出一支石箭搭上弓弦,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去拉拽那绷紧的弦线!
小小的手臂和稚嫩的肩膀肌肉瞬间贲起,细瘦的胳膊抖得厉害,弓弦却如同顽铁,只被他拉开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弧度,箭杆在弦上左摇右晃,如同风中脆弱的芦苇,根本无从瞄准。
“心浮了,气躁了。”老药师低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不疾不徐,带着山涧般的凉意,“开弓不是拔河较力。
脚,”他枯槁的脚尖轻轻点了点云辞因用力而微微踮起、发颤的后脚跟,“要像老松的根,深扎入岩缝,吸住地脉。”一股沉稳的意念仿佛透过脚尖传来。云辞下意识地沉腰坐胯,脚跟用力向下,仿佛要踩穿身下的青石板,下盘顿时稳如磐石。
“腰,”老药师温厚宽大的手掌随即按在他因拼命拉弓而绷得死紧的后腰上,一股沉实如山岳的力量透入,巧妙地引导着他僵硬如铁的腰背自然舒展、挺直,“要似承重的山梁,稳稳当当。”那僵硬的力道被这股山岳般的沉稳一压一导,瞬间化开,腰背自然挺直,如承载千钧而不弯的山脊。
“臂膀,”枯瘦却有力的手指随即捏住他因过度用力而鼓胀颤抖的上臂肌肉,指肚带着奇特的韵律一揉一按,“当如崖壁上的老藤,柔韧蓄势。”一股酥麻酸胀的感觉传来,那死拉硬拽的蛮横僵力神奇地消散,整条手臂变得异常柔韧而富有弹性,仿佛蕴藏着即将爆发的弹力。
“然后,”老药师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直抵神魂的穿透力,仿佛古老的咒语,“用你的眼‘看’,更要紧的是……用你的‘心’去指!”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同穿透暮霭的鹰隼,精准地投向松林深处一株碗口粗的松树。
那树干粗糙皴裂,一块铜钱大小、颜色深褐的老树疤格外显眼。“看见那树疤了吗?意念集中,仿佛……你的箭,并非死物,而是一股被你的心意所驱使的风!一股……不偏不倚,只追着那树疤眼儿去的风!”
云辞深深吸了一口气,山林间清冽的空气灌满胸腔。他摒弃所有杂念,脚跟如松根深扎,腰背如山梁挺立,手臂放松如蓄势的老藤。他不再死死盯着几十步外那个模糊的树疤,反而缓缓闭上了双眼。
心口那片沉寂的淡青云水痕,蓦地温热起来,如同投入了一颗烧红的炭星。
周遭的世界瞬间清晰数倍——风掠过万千松针发出的细密沙沙声,如同蚕食桑叶;远处山雀归巢的啁啾,近处草虫的低鸣;脚下青石板残留的日晒余温透过薄薄的鞋底传递上来;甚至松林深处那棵目标松树,其粗糙树皮的纹理、那块树疤凹陷的轮廓和确切位置……都无比清晰地被这股温热“勾勒”出来,仿佛近在眼前!
所有的感官汇聚成一股无形而精准的溪流,无声地缠绕住那棵松树,死死“锚定”了那个目标!
屏息,凝神。意念如同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了那根紧绷的心弦。
搭箭的手指,松开了紧绷的弓弦。
嘣——!
弓弦发出一声低沉悦耳的震颤!
嗖——!
石子箭离弦而出!初速并不快如闪电,但它的轨迹却异常稳定!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稳稳托着,又像一道被意念精准指引的气流,划破沉沉的暮色,带着决然的意味,直射目标!
笃!
一声清脆又沉实的撞击声,在寂静下来的松林边缘格外清晰!
那枚光滑的石子箭,不偏不倚,正正钉在那块深褐色的树疤正中心!箭头深深楔入粗糙的松树皮,嵌入足有半寸!打磨圆润的箭尾,兀自嗡嗡地、急速地颤动着,搅动着周围稀薄的暮霭!
“好家伙!”阿木在一旁看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一拍大腿,“神了!”
阿爻紧抿的唇角也抑制不住地弯起,清亮的眸子里盛满了赞许的光芒。
云辞睁开眼,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和写满难以置信惊喜的小脸上。他看着那枚深嵌树心、犹自颤动的箭尾,刚才那玄妙的一瞬仿佛重现——他不再是他,而是化作了那道追风逐影的箭!心意所至,风雷相从!
“记住这滋味。”老药师粗糙如松树皮的手掌,沉甸甸地按在云辞小小的肩头,浑浊的眼底仿佛沉淀着千山万水,“箭是手指的延伸,更是心念的锋芒。
心念若能沉静如古井深潭,所指向之处,自有风云汇聚,雷霆相送。”他抬眼,苍茫的目光投向暮色四合、松涛声愈显浑厚的幽深林莽,声音里带着一种辽阔的期许,“这片莽莽山林,以及山林之外更广阔的人间,都等着你这股初生的‘箭’风,去丈量,去洞穿。”
晚风骤起,松涛如怒。那枚钉入老松的箭尾,在愈来愈浓的暮色里,依旧执着地颤动着,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