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城市被一场夜雨洗过,凌晨三点的空气湿冷清冽,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废弃的机械厂区深处,警灯无声旋转,将斑驳的红蓝光线投在锈迹斑斑的管道和残破的砖墙上,切割出明明暗暗的诡异图案。
秦晴弯腰钻过警戒带,皮鞋踩过积水洼,发出细微的声响。她身形高挑,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风衣,即使彻夜未眠,眉眼间的锐气依旧如出鞘的刀,不曾折损分毫。
“头儿,这边。”年轻的警员小李脸色发白,引着她走向厂房中心。
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机油和铁锈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即使经验丰富如秦晴,胃里也忍不住轻轻抽搐了一下。
空旷的厂房地面,仰躺着一个肥胖的男人,双目圆睁,瞳孔里凝固着临死前的惊骇。他的四肢被以一种充满仪式感的角度拉开,裸露的胸膛上,一道深刻的Y形切口从锁骨一路延伸到下腹,皮肉向外翻卷,露出暗红色的内部组织。鲜血浸透了他身下的地面,形成一大片近乎黑色的黏腻区域。
更刺目的是他额头皮肤上烙下的两个字——「有罪」。
字迹边缘焦黑,与苍白的皮肤形成狰狞的对比。
秦晴的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留片刻,冷冽如冰。她认出了死者,赵大勇,三年前因恶性抢劫致人重伤被她逮捕,判了八年,因在狱中“表现良好”获得减刑,三个月前刚出狱。
这是第四個了。
过去两个月里,前后三个被秦晴送进监狱又因各种原因提前释放的罪犯,都以类似的方式被处决。现场干净得令人发指,除了死者自己的痕迹,几乎找不到任何外来者的线索。媒体给这个神秘的杀手取了个代号——“法官”。
“秦法医到了吗?”秦晴的声音在空旷的厂房里显得有些低沉。
“到了,在那边取证。”小李指了指角落。
秦晴转头望去。阴影里,一个穿着白色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的纤细身影,正蹲在地上,用镊子小心翼翼地从一个排水沟缝隙里夹起什么,放进证物袋。动作精准,稳定,没有丝毫多余。
那是秦月,她的妹妹,市局法医鉴定中心最年轻的首席法医。
秦月似乎感受到她的视线,抬起头,护目镜后的眼睛隔着一段距离望过来。那双眼睛,和秦晴的一模一样,是漂亮的杏眼,轮廓清晰,瞳仁很黑。但此刻,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专注。
秦晴走过去:“怎么样?”
秦月站起身,将证物袋递给旁边的助手登记,然后才看向秦晴,声音透过口罩,有些发闷:“死亡时间大概在昨晚11点到凌晨1点。和前三次一样,致命伤是心脏位置的精准刺穿,凶器应该是细长、双刃、带血槽的锐器,类似军用匕首。体表的Y形切口是死后造成的,额头的烙印也是死后所为。手法…很专业。”
她顿了顿,补充道:“比前三次,更冷静。”
秦晴的眉头拧紧。比前三次更冷静,意味着凶手在“进化”,或者在享受这个过程。
“有其他发现吗?”
“暂时没有明显的搏斗痕迹,死者应该是被突然制伏,或者是在无反抗能力的情况下被杀。”秦月示意助手将尸体翻动少许,露出底下半凝固的血泊,“和之前一样,现场被清理过,凶手有很强的反侦察能力。”
现场勘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但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这起案子不仅恶劣,更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整个刑侦支队,尤其是秦晴的脸上。
天光微亮时,现场初步处理完毕。秦月摘掉沾满血污的手套和外层防护服,露出里面深蓝色的警服。她走到厂房外的临时照明灯下,取下口罩,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姐妹俩并肩站着,相似的侧脸在灯光下勾勒出清晰的线条。一个外露锋芒,一个内敛沉静。
“第四个了。”秦晴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疲惫和怒火,“都是经我手进去,又出来的渣滓。”
秦月看着远处城市边缘泛起的鱼肚白,语气平静:“姐姐,这不是你的错。法律程序如此。”
“但有人在做法律做不到的事!”秦晴猛地转头,盯着妹妹,“用这种私刑的方式!”
秦月沉默片刻,才轻轻说:“或许在‘法官’眼里,这才是正义。”
秦晴怔住了,她看着妹妹平静无波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2.
回到警局,气氛凝重。
技术中队很快送来了现场提取到的微量物证分析报告。在赵大勇的尸体被移动后,技术员在他身下血液未完全浸润的一小片地面上,发现了一处极其模糊的鞋印残留,经过增强处理,勉强能分辨出是一种特定品牌法医鞋的独特花纹。
而更让人心惊的是,在法医中心对尸体进行更衣处理时,在死者指甲缝的深处,发现了一小撮几乎难以察觉的微纤维,经过初步检验,与警局配发给法医的某种工作服面料高度吻合。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隐隐约约地指向内部,指向那个最能冷静面对血腥和死亡,最能精准下刀的群体。
专案组的会议上,各种意见争执不下。有人认为是内部人员作案,有人认为是凶手故意伪装、栽赃陷害。
秦晴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发言的人,最后落在角落那个一直沉默的身影上。
秦月低着头,正在看自己的笔记本,仿佛周围的争论与她无关。
散会后,秦晴叫住了准备离开的秦月。
“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局长对此案高度重视,同时也承受着巨大的舆论压力。他找秦晴谈过话,话里话外提醒她注意避嫌,毕竟所有死者都与她有关。秦晴只是梗着脖子回答:“我相信我的团队,更相信证据。”
办公室里,姐妹俩相对而坐。
秦晴看着妹妹,秦月穿着一身简单的便装,白色的衬衫领口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妆容,显得干净又疏离。她正用一把小巧的银色镊子,仔细地将一份文件页角细微的折痕抚平。她有轻微的强迫症,见不得任何不规整的东西。
“现场的初步报告,你怎么看?”秦晴直接问道。
秦月抬起头,眼神清澈:“鞋印很常见,很多地方都能买到。纤维…也不能说明什么,接触过警局工作服的人很多。”
“但能同时具备这两种条件,并且对解剖和我们的办案流程如此熟悉的人,并不多。”秦晴身体前倾,目光如炬,“秦月,这个月,第四起了。”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你,没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办公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窗外远处传来的车流声。
秦月看着姐姐,那双与秦晴一模一样的眼睛毫无波澜,反问道:“姐姐不相信我?”
秦晴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相信?她们是双生姐妹,流着相同的血,从小一起长大,是彼此最亲密也是最了解的人。秦月性格是孤僻了些,喜欢待在安静的解剖室,对社交毫无兴趣,但她专业、严谨、甚至有些过分追求“秩序”和“洁净”。她会因为现场一个血滴喷溅的形状不够完美而反复研究,会因为报告里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而重新打印整份文件。
这样的秦月,会和那些血腥、残忍、充满“审判”意味的谋杀联系在一起吗?
秦晴不相信。
但证据……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我信你。”
她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副铮亮的手铐,走到秦月面前。
“但更信证据。”
“咔哒”一声轻响,手铐合拢,冰冷坚硬的金属圈住了秦月纤细的手腕。
秦月没有挣扎,甚至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或愤怒的表情。她只是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银色镊子,又抬头看向秦晴,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难以捕捉的弧度。
她轻笑,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入秦晴的耳膜:
“可惜,证据从来都在说谎。”
3.
秦月被暂时隔离审查。
消息像炸弹一样在警局引爆。所有人都难以置信,那个冷静、专业、甚至有些冷漠的秦法医,会是连环杀人犯“法官”?
秦晴亲自带队对秦月的住所和个人物品进行搜查。秦月的家和她的人一样,整洁得近乎刻板,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没有多余的装饰,没有柔和的色彩,只有黑白灰,冷冰冰得像一间样板房。
搜查似乎一无所获。直到技术员在秦月书房的专业书籍中,发现了一本厚厚的《司法精神医学概论》,书的中间部分被掏空,做成了一個隐藏的暗格。
暗格里,放着几张照片。
照片上,是前面三起“法官”案死者的生前活动照,像是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偷拍的。照片背面,用打印的宋体字写着他们的名字、出狱日期,以及……预估的死亡时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小瓶无色液体,后被检验出是一种高效镇静剂,与在赵大勇体内检测出的残留药物成分一致。
铁证如山。
连一直为秦月说话的少数几个人,也哑口无言。
秦晴看着那些照片和那瓶药剂,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她拿着证物袋,走进暂时羁押秦月的房间。
秦月坐在椅子上,依旧平静,手腕上的手铐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
“为什么?”秦晴的声音沙哑,将证物袋放在桌上。
秦月瞥了一眼那些东西,眼神没有任何变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他们不该被放出来。”秦月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法律给了他们惩罚,却又轻易地打了折扣。那些受害者呢?他们的痛苦和恐惧,谁来了结?”
“所以你就代替法律执行正义?”秦晴猛地一拍桌子,怒火攻心,“用这种残忍的方式?秦月!你是法医!你的职责是替死者说话,不是送他们去死!”
“替死者说话?”秦月轻轻重复了一遍,抬眼看向秦晴,那双和秦晴一样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某种类似情绪的东西,却是冰冷的嘲讽,“姐姐,你抓了那么多人,看着他们因为各种漏洞、因为所谓的‘表现良好’而提前恢复自由,甚至可能再次作恶,你就从来没有怀疑过吗?”
“怀疑不等于可以践踏法律!”秦晴逼近一步,紧紧盯着妹妹的眼睛,“你不是法官!你没有权力决定别人的生死!”
姐妹俩的目光在空中交锋,一个愤怒痛心,一个冷静偏执。
僵持中,秦晴的手机响了。是小李打来的。
“头儿!有个新情况!之前我们排查赵大勇社会关系时忽略了一个人,他出狱后曾在一个地下**当过打手,那个**的看门老头刚才来报案,说他案发当晚,大概12点左右,在机械厂附近捡垃圾时,看到了……看到了一个穿着警服的女人,个子挺高,短头发,很像……很像你。”
秦晴的呼吸一窒。
像她?
她猛地看向秦月。
秦月依旧平静地看着她,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些。
4.
目击者的出现,让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秦晴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案发当晚她一直在局里主持另一个案件的复盘会议,几十个同事可以作证。
那么,目击者看到的是谁?
一个和秦晴长得非常像的人?
秦月……
一个大胆而可怕的念头在秦晴脑海中形成。她立刻调取了案发当晚,秦月声称自己在家休息时,她家小区周边所有可能的监控探头记录。
秦月所住的小区比较老旧,监控存在不少盲区。技术中队加班加点,在海量的视频资料中搜寻。终于,在距离秦月家两个路口外,一个私人店铺安装的朝向街面的摄像头拍摄到的一段模糊画面里,发现了一个身影。
时间大约是案发当晚11点15分。一个穿着深色连帽衫、戴着口罩的身影快步走过街角,身形高挑,步态利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脸,但那个侧影的轮廓,那个走路的姿态……
和秦晴至少有七八分相似。
更重要的是,在这个身影的手部,一个不经意的抬手动作间,摄像头捕捉到了一抹微弱的反光——那似乎是一块手表。画面放大后虽然依旧模糊,但基本能确认,那是一块和秦月日常佩戴的同一型号的法医专用腕表。
视频中的“秦月”出现在了案发时间段,并且正在前往案发现场的方向。
而几乎同时,对秦月家第二次更细致的搜查有了惊人发现。在秦月那间一尘不染的浴室,经验丰富的技术员使用特殊光源,在排水口的内壁边缘,发现了几点极其微小的、已经干涸的褐色喷溅状斑点。经过DNA检验,确认属于第一名“法官”案的受害者。
这是直接指向秦月与谋杀现场的铁证!
之前所有的不确定,所有的怀疑,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确切的答案。
秦晴看着鉴定报告和那段模糊的视频,心脏沉入无底深渊。证据链已经完整得可怕。隐藏的照片和药物,指向案发现场的纤维和鞋印,目击者的证词,还有这决定性的生物样本和行踪视频……
她想起秦月被戴上手铐时说的那句话——“可惜,证据从来都在说谎。”
当时她以为那是妹妹的狡辩或是故弄玄虚。现在想来,那眼神,那语气,平静得可怕,仿佛早已预料到一切。
秦月想干什么?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自己这个代表“程序正义”的姐姐宣战吗?
5.
审讯室里,气氛降到了冰点。
秦晴将新的证据——照片,视频截图,DNA鉴定报告——一一摆在秦月面前。
“现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秦月的目光扫过那些东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在看到那排水口斑点的照片时,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不是我。”她平静地说。
“那他的DNA为什么会出现在你家?”秦晴逼问。
秦月沉默了一下,抬起被铐住的双手,用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姐姐,有时候,眼睛看到的,也未必是真实。尤其是当有人想让你看到的时候。”
“你是在暗示有人栽赃你?”秦晴冷笑,“谁能把死者DNA样本放在你家浴室里?谁能模仿你的身形出现在监控里?谁又能对你如此了解,甚至知道你把证据藏在哪里?”
秦月看着她,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姐姐,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有一次我发烧,很严重,躺在床上好几天。你一直守着我。”
秦晴皱紧眉头,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时候,我就想……”秦月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如果有一天,姐姐遇到危险,我也一定会保护你,不惜一切代价。”
她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带着一种秦晴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可惜,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你站在光里,追逐秩序和规则。而我……”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只是微微摇了摇头,“我累了。”
她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摆出了拒绝再交流的姿态。
无论秦晴再怎么问,她都不再开口。
6.
案件似乎可以告一段落了。证据确凿,嫌疑人也基本默认。局里上下都松了口气,准备整理卷宗,移送检察院。
只有秦晴,心里总盘旋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太顺利了。
顺利得像是有人精心布置好了一切,就等着他们一步步走进去。
秦月的态度也让她耿耿于怀。那不是一种认罪的态度,更像是一种……失望?或者说,是一种无力辩驳后的疲惫?
她反复观看那段模糊的监控视频,看着那个和自己如此相似的背影。她注意到一个极其细微的细节,视频中的人,在转弯时,左肩有一个非常轻微的、习惯性的下沉动作。
秦晴自己也有这个动作,那是早年训练时留下的旧伤导致的习惯。
秦月……有吗?
她调出警局历年体检报告,找到体态评估一栏。秦月的体态记录一直是“良好”,没有任何旧伤记载。
她又想起了那个目击者,那个**看门老头。她再次找到他,仔细询问。
“你看清楚她的脸了吗?”
老头努力回忆着:“没有,离得远,灯光也暗,就是觉得……个子、身形,还有走路的那个劲儿,特别像秦队长您。哦对了,她手里好像……好像拿着个小手电筒?还是什么东西,亮了一下。”
手电筒?秦晴办案时确实习惯带强光手电。
但这些都不是决定性的。
真正让秦晴产生巨大怀疑的,是她在整理秦月个人物品时,发现的一个旧手机。那是一个早就淘汰的型号,没有SIM卡,里面几乎是空的。但技术队恢复了它的数据后,发现里面只存了一段音频文件。
录制时间,就在第一名死者遇害的前一天。
秦晴点开了播放键。
里面先是传来一阵细微的、像是衣物摩擦的杂音,然后是一个压低了的、有些模糊的男声,声音经过了明显的处理,带着电子合成的怪异感:
“……计划很清楚。模仿她的手法,但要留下‘尾巴’……鞋印,纤维,还有最后的……她会明白,所谓的证据,是多么不可靠……”
音频到这里就中断了。
秦晴如遭雷击,全身冰凉。
这个声音……虽然处理过,但那语调,那停顿的习惯……
她猛地冲出办公室,驱车直奔看守所。
她需要立刻见到秦月!
7.
看守所的会面室,隔着厚重的玻璃。
秦月坐在对面,脸色比之前苍白了一些,但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
秦晴将那个旧手机拍在玻璃上,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这个人是谁?!他在说什么计划?!秦月!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秦月看着失态的姐姐,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说了,你会信吗?”她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从一开始,你就选择了相信证据。那些指向我的,铁证如山的证据。”
“现在有新的证据指向可能另有其人!”秦晴低吼。
“然后呢?”秦月静静地看着她,“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法官’不是我,那会是谁?谁能如此了解你的办案思路,了解我的行为习惯,了解警局的技术手段?谁能如此精准地设计这一切,把所有的线索都完美地引向我,甚至……不惜犯下真实的谋杀案来坐实我的罪名?”
秦晴的心脏狂跳起来,一个可怕的猜想浮上心头。
秦月隔着玻璃,凝视着秦晴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姐姐,你站在光里太久了,久到已经忘了,影子有时候,并不只有一个。”
她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
“或者,你有没有想过……‘法官’,也许从一开始,想审判的,就不是那些垃圾呢?”
那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插入了秦晴混乱的思绪中,试图拧开那扇通往最黑暗真相的大门。
秦月看着她骤然变化的脸色,缓缓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
“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姐姐,剩下的路,你自己选吧。”
是坚持用那些“完美”的证据将妹妹送上审判席,以此维护法律的尊严和自己心中的正义?
还是冒着打败一切、甚至可能身败名裂的风险,去撕开那个可能隐藏在光明背后的、更庞大、更恐怖的阴影?
秦晴站在那里,看着玻璃对面妹妹平静而苍白的脸,第一次感觉到,明与暗的界限,原来是如此模糊。
而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深处,她似乎看到了某种决绝的、类似于保护的东西。
冰冷的战栗,沿着脊椎,一路蔓延到尾椎。
她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玻璃对面,秦月闭合的眼睫,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8.
秦晴站在看守所的会面室里,隔着冰冷的玻璃,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凝固。秦月最后那句话,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海,反复噬咬。
“‘法官’,也许从一开始,想审判的,就不是那些垃圾呢?”
审判谁?审判她秦晴吗?因为她的“无能”,让本该受到严惩的罪犯提前出狱?还是审判整个司法系统?或者……这根本就是针对她们姐妹俩的一个局?
那个旧手机里的音频,那个经过处理的男声……“模仿她的手法,但要留下‘尾巴’……她会明白,所谓的证据,是多么不可靠……”
“她”指的是谁?是指秦月,还是指她秦晴?
秦晴猛地转身,冲出看守所,外面的阳光刺眼,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她需要冷静,需要跳出这个被精心设计的思维陷阱。
她重新回到办公室,将自己反锁在内。白板上,案件线索错综复杂,所有箭头最终都指向秦月。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件艺术品。凶手对警方的办案流程、技术手段、乃至她和秦月的行为习惯都了如指掌。
不是内部人员?那会是谁?
她再次调阅所有四名死者的详细档案,不放过任何一点蛛丝马迹。赵大勇,抢劫伤人;钱坤,诈骗致人破产自杀;孙强,暴力催收致残;李强(第一名死者),醉酒驾驶肇事逃逸致人死亡。
他们罪行不同,判刑年限不同,出狱时间也不同。唯一的共同点是,都经她秦晴之手逮捕,又都因为各种原因提前出狱,都被“法官”以类似私刑的方式处决。
她盯着这四个人的社会关系网,寻找交叉点。前三个人的圈子似乎毫无关联,混迹于不同的区域,有着不同的“江湖”。直到她看到赵大勇出狱后短暂工作过的那个地下**——「金煌娱乐城」。
这个**……她有点印象。在调查钱坤的诈骗案时,似乎有一个很小的线索指向过这个**,当时因为钱坤的主要罪行不在此,就没有深入追查。孙强暴力催收的对象里,好像也有一个欠了「金煌娱乐城」高利贷的赌徒?
一个模糊的焦点开始显现。她立刻让小李重新梳理四名死者与「金煌娱乐城」可能存在的一切关联。
结果令人心惊。钱坤曾为这个**做过几次“财务咨询”(洗钱嫌疑);孙强所在的催收公司,偶尔会接这个**的“外快”;而赵大勇,出狱后直接在那里当了打手。甚至连第一个死者李强,他肇事逃逸前参加的酒局,组织者也被证实是「金煌娱乐城」的一个小头目!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金煌娱乐城」这根线隐隐串了起来。
这个「金煌娱乐城」的老板,名叫周琨,外号“坤爷”,是个几进宫的老油条,但每次都能找到顶罪羊,自己滑不溜手。秦晴几年前曾调查过他,却因证据不足,最终无法将其定罪。
难道……周琨就是那个“法官”?他为什么要杀自己手下的人?或者说,他杀的都是些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甚至可能带来麻烦的小卒子?同时还能完美地将罪名栽赃给秦月,一石二鸟?
动机是什么?报复她秦晴?还是另有图谋?
9.
秦晴决定亲自会一会这个周琨。她不能以官方身份直接调查,以免打草惊蛇。她换了一身便装,来到了「金煌娱乐城」所在的那条嘈杂混乱的街道。
娱乐城表面看是一家普通的电子游戏厅,内里却别有洞天。秦晴知道规矩,没有贸然进入,只是在外面观察。她注意到后门不时有神色警惕的人进出,搬运着一些箱子。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一个穿着娱乐城工作服、戴着鸭舌帽的清洁工,在清理垃圾桶时,似乎无意中撞了她一下,迅速将一个小纸团塞进了她的手里。
秦晴心中一震,面上不动声色,握紧纸团走开了。
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她展开纸团,上面只有一行打印的字:「想知道真相,今晚11点,旧港区3号码头,废弃仓库。单独来。」
字迹是打印的,无法追踪。这像是一个陷阱,但也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那个清洁工是谁?为什么帮她?
秦晴回到局里,内心天人交战。去,风险极大;不去,可能永远无法揭开真相,秦月就要背负杀人的罪名。秦月最后那决绝而复杂的眼神,不断在她眼前闪现。她说的“影子”,指的到底是什么?
她想起秦月小时候,性格虽然孤僻,但极其维护她。有一次秦晴被高年级的学生欺负,是秦月默默捡起石头,从背后砸了那个人的头。她总是躲在秦晴的光芒之后,做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难道这次,秦月又是想用自己的方式“保护”她?替她除掉那些漏网之鱼,然后独自承担所有罪责?不,这说不通,那些指向秦月的证据太具体了,像是被人精心植入的。而且,那个音频里的“计划”又作何解释?
10.
晚上10点50分,秦晴还是出现在了旧港区3号码头。她没有完全听从指令,暗中安排了信任的队员在远处布控,一旦有异常情况可以随时支援,但她要求没有她的明确信号,绝不准靠近。
废弃仓库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黑暗里,只有远处灯塔的光偶尔扫过,映出斑驳锈蚀的外墙。海风咸湿,带着腐烂木材和海藻的味道。
秦晴握紧了配枪,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虚掩的仓库大门。
里面堆满了废弃的集装箱和报废机械,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灰尘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来自仓库中央,一盏悬挂着的昏黄灯泡,灯下放着一把孤零零的椅子。
椅子上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她,看身形,像是个男人。
“你来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电子合成的怪异感,显然此人戴了变声器,和手机录音里的那个声音一模一样!
秦晴举枪瞄准:“你是谁?转过来!”
椅子上的人缓缓转动椅子。灯光下,那是一张带着判官面具的脸,但眼神却通过面具透着一种冰冷的狡黠。
“秦队长,久仰大名。”男人笑了笑,笑容里没有温度,“自我介绍一下,你可以叫我‘影子’。”
“影子?”秦晴心头巨震,想起秦月的话。
“没错。秦月是你的影子,而我,是‘法官’的影子。”男人慢条斯理地说。
“周琨在哪?这一切都是他指使的?”秦晴厉声问。
男人嗤笑一声:“周琨?他不过是个摆在明面上的幌子,一个有点小聪明的混混而已。他还没这个资格导演这么大一出戏。”
“那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男人摊摊手,“重要的是,秦队长,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你妹妹会心甘情愿地走进这个为她量身定做的牢笼吗?”
秦晴的心脏猛地一缩。
“因为她发现了比那些垃圾更该死的人,也发现了……关于你们父母的一些,有趣的往事。”男人的话如同重锤,“她以为自己是在执行正义,是在保护你,却不知道,她只是我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用来引出真正的目标——你,秦晴。”
11.
“引出我?”秦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你们的目标一直是我?为什么?”
“为什么?”男人重复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因为你和你父亲一样,太碍事了。当年他追查‘暗网’人口贩卖链条,差点就摸到了我们的核心,可惜……他运气不好,死于一场“意外”的车祸。”
秦晴如遭雷击,父亲在她和秦月很小的时候因公殉职,一直被认为是意外!难道……
“那不是意外!”秦晴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当然不是。”男人坦然承认,“而现在,你,秦晴,秦月继承了你们秦家人的‘优良传统’,又开始盯着不该盯的地方。我们需要你们停下,或者……永远消失。但直接动一个刑侦支队长太麻烦,所以,我们为你和你妹妹,精心准备了这场戏。”
他顿了顿,欣赏着秦晴脸上痛苦和愤怒的表情:“让妹妹成为连环杀人犯,让姐姐亲手将妹妹送进监狱,甚至可能看着她被判处死刑……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惩罚吗?而且,还能彻底毁掉你们秦家两代人在警界的声誉。一举多得。”
“那些死者……”
“哦,他们啊。”男人轻描淡写地说,“本来就是些渣滓,利用完了,顺便清理掉,还能让戏更逼真。模仿秦月的手法并不难,她做事太有规律了。在她家里植入证据,对我们来说易如反掌。那个目击者,也是我们安排的。至于监控里那个像你的身影……找个身形相似、稍微训练过的人并不难,别忘了,我们有很多‘资源’。”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自负的说道:“心理暗示和引导,才是最高明的艺术。我们慢慢引导秦月,让她关注这些提前出狱的罪犯,让她对司法失望,甚至给她灌输‘替代性执法’的念头。她很聪明,但有时候,聪明人更容易被自己的执着引入歧途。她收集那些照片,研究那些人的行踪,却始终没有动手,她这一切都在我们的监视和操控之下。直到时机成熟,我们代替她动了手,并完美地将一切嫁祸给她。”
秦晴听得浑身发冷。这是一个极其阴险、深谙人心的犯罪组织!他们利用秦月的正义感和对司法瑕疵的愤怒,利用她们姐妹之间的感情,布下了这个死局!
“那个音频……”
“故意留下的破绽,或者说,是一个诱饵。”男人笑道,“我们知道,以你的性格,绝不会轻易相信秦月是凶手。当你查到一定程度,那个手机会‘适时’地出现在你面前,引导你来到这里。现在,游戏该结束了。”
他话音未落,仓库的阴影里突然闪出几个持枪的黑影,枪口齐齐对准了秦晴。一人手里拿着一个高度酒的酒瓶,慢慢向秦晴靠近。
这是打算伪造她酒后意外死亡。
12.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仓库外突然响起了尖锐的警笛声!紧接着,仓库顶棚传来一声巨响,几个震撼弹被丢了进来,强光和巨响瞬间剥夺了所有人的视觉和听觉!
“行动!”秦晴对着隐藏的耳麦大吼,同时凭借记忆向旁边翻滚,躲到了集装箱后面。
激烈的枪声瞬间爆发!
秦晴在混乱中看到,那个自称“影子”的男人试图从仓库后门逃跑。她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
两人在堆满杂物的码头追逐,枪声在身后不断响起。男人显然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七拐八绕,将秦晴引向一艘废弃的货轮。
秦晴追进货轮底舱,里面一片漆黑,只有远处水面反射的微弱光亮。
“没用的,秦队长。”男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回荡,“你抓了我也没用,你找不到我们的核心。你妹妹的罪名,依然无法洗清!”
“那就试试看!”秦晴凭借声音判断方向,小心移动。
突然,黑暗中寒光一闪!男人手持匕首扑了过来!秦晴侧身闪避,同时扣动扳机!
“砰!”
子弹击中了男人的肩膀,他闷哼一声,匕首脱手。秦晴趁机上前,将他死死按在地上,用手铐铐住。
“你们到底是谁?!”秦晴喘着粗气,厉声问。
男人咧嘴一笑,嘴角溢出血沫:“我们……是无处不在的‘阴影’……秦月……她知道的……比你想的要多……问她……问她为什么……那么执着于……‘清洁’……”
他的话戛然而止,头一歪,似乎咬碎了藏在牙齿里的毒药,瞬间毙命。
秦晴看着脚下的尸体,心情沉重。线索似乎又断了。“阴影”?“清洁”?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13.
仓库外的战斗也很快结束,几名匪徒被击毙或抓获。但经过审讯,这些都是外围成员,对核心组织一无所知。
案件似乎取得了重大突破,证明了存在一个神秘组织陷害秦月,并且可能与秦晴父亲的死有关。秦月的杀人嫌疑被暂时排除,但因为之前她私自调查、收集死者信息等行为,以及那个神秘组织可能利用了她的心理,她仍需接受内部调查,暂时停职。
姐妹俩再次见面,是在秦晴的家里。经历了这一切,两人都憔悴了许多。
“所以,‘清洁’……是什么意思?”秦晴给秦月倒了杯水,轻声问。这是“影子”临死前留下的唯一线索。
秦月捧着水杯,手指微微颤抖,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小时候,爸爸的书房里,总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在掩盖血腥味。他经常深夜回来,带着一身看不见的‘污秽’。他跟我说,他的工作就是‘清洁’,把社会上的垃圾清扫干净。”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泪光:“他死后,我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了一本隐藏的日记。里面记录了他对一些悬而未决的失踪案的怀疑,指向一个利用暗网进行犯罪的神秘组织,他称之为‘阴影’。他提到,这个组织擅长制造‘完美的证据’,让一切看起来合情合理。他怀疑警局内部有他们的人,但他找不到是谁。他的那场‘意外’……日记的最后一页,写着‘他们无处不在,证据也会说谎’。”
秦晴震惊地看着妹妹,她从未知道这些。
“所以我学法医,因为我觉得,只有死者不会说谎。”秦月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努力做到最精确,最‘洁净’,我想用无可辩驳的证据,找到杀害爸爸的真凶。当我看到那些被姐姐你抓进去的人,又因为各种原因轻易地出来,我就想到了爸爸的话,我觉得现在的法律,有时候无法完成真正的‘清洁’。那个神秘组织……‘阴影’……他们可能接触过我,用一些隐晦的方式,放大我的这种想法……我承认,我动过念头,但我没有杀人!那些证据,是他们在模仿我,在陷害我!他们知道我在调查爸爸的事,知道我的执念!”
秦晴终于明白了。秦月所有的偏执、她对“洁净”和“秩序”的追求,她对司法瑕疵的愤怒,都源于父亲死亡的阴影和未解的仇恨。那个神秘组织“阴影”,巧妙地利用了这一点,将她作为棋子,同时也作为打击秦晴的工具。
姐妹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一刻,隔阂与误解在真相面前冰雪消融。
“对不起,姐姐,我当时……差点就相信了他们那套‘私刑正义’的理论。”秦月低声道。
“都过去了。”秦晴搂住妹妹的肩膀,眼神重新变得坚定,“现在,我们知道了敌人的存在。他们躲在暗处,玩弄人心,伪造证据。但这一次,我们在一起。”
14.
数月后,秦月恢复了职务,姐妹俩的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表面上,生活恢复了平静,“法官”案和“阴影”组织仿佛随着“影子”的死亡而销声匿迹。
但秦晴和秦月知道,战斗才刚刚开始。她们在暗中继续调查,利用秦月对证据的敏锐和秦晴的刑侦能力,从父亲遗留的日记和“影子”留下的蛛丝马迹入手,小心翼翼地寻找着“阴影”的踪迹。
这是一个庞大而狡猾的敌人,他们隐藏在正常社会的表皮之下,操纵着罪恶。但秦晴和秦月,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坚信程序正义,一个洞察证据的谎言,她们成为了彼此最坚实的后盾,也是刺向“阴影”最锋利的双刃剑。
光与影的界限或许模糊,但只要光明不灭,阴影就永远无法吞噬一切。姐妹俩的故事,还远未结束……
(此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