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洛水河畔,千年陋习。每逢水患,村民便以妙龄女子献祭河神,祈求风调雨顺。新任县令杜衡,这位坚信人定胜天的探花郎,面对愚昧与恐慌,毅然挺身。当所谓“神迹”在智慧审视下漏洞百出,当祭祀的鼓声掩盖着罪恶的私利,一场以生命为祭品的骗局,终将在青天白日下无所遁形。
第一章 洛水悲歌
时值初秋,本应是天高云淡、金风送爽的时节。然而,在青河县,天空却像一块被墨汁浸透的破布,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铅灰色的云层密不透风,仿佛随时都会倾泻下无穷无尽的怨怼与泪水。
蜿蜒千里的洛水河,此刻已不复往日的温顺。河水浊浪滔天,裹挟着上游冲刷下来的泥沙、断木与牲畜的尸体,发出雷鸣般的咆哮。那声音,不似自然之声,更像一头被困在河床之下的远古巨兽,正用它那沙哑而愤怒的喉咙,发出挣脱束缚的怒吼。浑浊的河水早已漫过了平日里清晰可见的河卵石滩,疯狂地啃噬着两岸的堤岸,发出“嘶嘶”的声响,仿佛巨兽贪婪的咀嚼。
青河县,这座依偎在洛水臂弯里的古老县城,正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所笼罩。
不知从何年何月起,一个血腥而愚昧的习俗,如同跗骨之蛆,深植于青河县人的骨髓之中。每逢洛水暴涨,连日暴雨不止,预示着一场灭顶之灾即将降临时,便需由村中德高望重的耆老与河神庙的庙祝共同主持,挑选一名八字相合、容貌秀丽的未婚少女,作为“河神的新娘”。
这位“新娘”会被盛装打扮,穿上最华美的嫁衣,戴上沉重的银饰。在子夜时分,伴随着诡异的鼓乐与全村人或恐惧或麻木的注视,她会被送上一艘扎满红绸与纸花的“喜船”。船夫会将船划至河心,然后在“新娘”惊恐的目光中,悄然跃入水中,泅回岸边。那艘载着“新娘”的小船,便会随着汹涌的暗流,缓缓驶向河的深处,最终倾覆、沉没,将那鲜活的生命,连同所有人的罪孽与恐惧,一同献给那深不可测的“河神”。
人们相信,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河神的怒火,换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今年,这场被压抑了数年的恐惧,再次达到了顶点。连绵的暴雨已经持续了半月有余,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距离堤岸的警戒红线,仅一步之遥。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青河县蔓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雨点敲打瓦片的单调声响,以及远方传来的、令人心悸的河水咆哮。
村民们自发地聚集在河神庙前,跪在泥泞中,一遍遍地叩拜祈祷。他们的额头沾满了泥水,脸上写满了绝望。然而,他们的目光,却在祈祷的间隙,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有适龄女儿的人家,充满了审视、猜忌,以及一种隐秘而残忍的期待。仿佛在这场集体的灾难面前,只要能找到一个“祭品”,自己就能幸免于难。
县中富户李员外的府邸,此刻更是愁云惨雾。他的独女李秀姑,年方二八,生得一副沉鱼落雁之貌,明眸皓齿,肤若凝脂。然而,这份美丽,在今天却成了催命的符咒。
三日前,河神庙的庙祝亲自登门,手持李秀姑的生辰八字,当着李员外夫妇的面,掐指一算,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判般的口吻说道:“此女命盘,与河神命格天作之合,乃天赐之新娘。若由她侍奉河神,定能保我青河一县平安,水患立消。”
此言一出,李员外夫妇如遭雷击。李员外虽家财万贯,在县里颇有声望,但在“河神”与“天命”面前,却显得如此渺小无力。他当即拿出重金,想要请庙祝通融,另择人选。
庙祝却只是捻着稀疏的胡须,皮笑肉不笑地回绝:“李员外,这非是贫道能做主的。神意已定,岂容凡人更改?若强行抗命,触怒河神,届时不仅秀姑姑娘性命难保,恐怕……还会连累全家,甚至整个县城。孰轻孰重,员外自行掂量。”
说完,庙祝便在李员外夫妇绝望的哭声中,扬长而去。
自那以后,李秀姑便被软禁在自己的闺房里。她不再梳妆打扮,曾经明亮的眼眸如今空洞无神,仿佛灵魂已被抽走。她整日枯坐窗前,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听着远处洛水那仿佛催命符般的咆哮,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她知道,自己的死期,正在一天天临近。
就在这人心惶惶、山雨欲来之际,一辆风尘仆仆的官驿马车,冲破雨幕,缓缓驶入了青河县的城门。
新任县令,杜衡,抵达了。
杜衡,年方二十七,乃是今科探花郎。他生得一副清俊面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难掩其儒雅之气。然而,那儒雅之下,却透着一股久经书卷磨砺出的、不容置疑的锐气与坚定。他因性情刚直,不屑于官场钻营,故而被外放至这偏远贫瘠的青河县。
马车行至县衙门口,杜衡撩开车帘,一股夹杂着泥土腥气与潮湿水汽的冷风扑面而来,让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环顾四周,只见街道空寂,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整个县城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死寂得令人心慌。空气中,除了雨声和水声,还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压抑。
“此地……为何如此萧索?”杜衡皱起眉头,向前来迎接的县丞问道。
县丞是个年近五旬的胖子,脸上堆满了世故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惊惧。他小心翼翼地将杜衡迎入县衙,奉上热茶,才吞吞吐吐地将青河县的“惯例”全盘托出。
“……所以,大人,现在整个县城都在等着祭祀。大家都盼着,只要新娘一送入河中,这该死的雨,也就停了。”县丞说着,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以活人祭河神?”杜衡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落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溅出,他却浑然不觉。他猛地站起身,清秀的面容因愤怒而涨得通红,双目圆睁,厉声喝道:“荒谬!简直是草菅人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当思疏浚治理之道,兴修水利之法,岂能将灾祸归咎于一个弱质女流,行此戕害生灵之事的道理!”
他的声音洪亮,充满了读书人的浩然正气,在空旷的厅堂中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大人息怒,息怒啊!”县丞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此乃千年陋习,乡民愚昧,早已深信不疑。前任几位大人也曾试图劝阻,可……可皆因激起民变,险些丢了乌纱帽,最后都不了了之。况且……况且主持此事的,是河神庙的庙祝和几位乡绅耆老,在地方上威望极高,我们……我们得罪不起啊!”
杜衡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在地的县丞,眼中的怒火渐渐化为一片冰冷的寒潭。他缓缓踱步至窗前,望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声音低沉而有力:“威望?用无辜者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威望吗?本官既到此地为父母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能坐视此等惨剧发生!这祭祀,本官……不准!”
第二章 庙祝之言
杜衡不顾舟车劳顿,在县衙稍作休整,便立刻带着几名衙役,冒雨前往河神庙视察。
河神庙坐落在洛水岸边的一座高台上,庙宇不大,却因常年的香火而显得阴森肃穆。庙宇的朱漆大门上,挂着两盏巨大的红灯笼,在风雨中摇摇欲坠,那红色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如同凝固的鲜血。
庙宇之内,光线昏暗,一股混合着香烛、潮湿与陈年木料的腐朽气味扑面而来。正中央供奉着一尊河神像,神像由整块巨石雕成,面目狰狞,双眼突出,张开的巨口中仿佛能吞噬一切。神像前,几名善男信女正跪在蒲团上,不住地磕头,嘴里念念有词,脸上满是狂热的虔诚。
杜衡在神像前站定,目光冰冷地审视着这尊充满压迫感的雕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在向世人灌输着恐惧与顺从。
“杜大人大驾光临,贫道有失远迎。”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内堂传来。
只见一位身着玄色道袍的干瘦老者,缓缓走了出来。他便是河神庙的庙祝。他年约七旬,身形如同一根枯木,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浑浊,深陷,仿佛能洞悉人心,又仿佛藏着无尽的秘密与算计。
他面对杜衡这位新任父母官,态度不卑不亢,微微稽首,言语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神秘韵律。
“杜大人初到此地,便冒雨前来祭拜河神,足见大人对我县百姓安危的关切之心。”庙祝开口,声音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本官来此,非为祭拜,”杜衡开门见山,语气冰冷,“而是为了活人祭祀一事。”
庙祝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随即恢复平静:“哦?大人对此事有何见教?”
“本官认为,此乃荒谬绝伦的迷信之举,必须立刻停止!”杜衡斩钉截铁地说道。
庙祝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一丝悲悯的笑容:“杜大人有所不知,洛水河神,性情暴烈,非人间神祇可比。若不以新娘安抚,一旦发怒,必将堤毁田淹,我青河县顿成泽国,生灵涂炭啊!此乃古训,历代先民皆以此法保得一方平安。牺牲一人,可救万千黎民,此乃大仁大义之举!”
“大仁大义?”杜衡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气势让庙祝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以他人之女,全自身之安,此乃极致的自私与懦弱!你口口声声河神之怒,本官问你,那河神是何模样?有何凭据证明他需要活人祭祀?又凭什么断定,献祭一名女子便能平息水患?”
一连串的问题,如连珠炮般掷出,让庙祝一时语塞。他强自镇定下来,用一种近乎蛊惑的语气说道:“神意渺渺,岂是我等凡人可以揣度的?神迹,自有显现!大人请看!”
他指向庙宇一角的功德碑,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历代“河神新娘”的名字和祭祀的日期。
“每逢祭祀之后,暴雨必歇,河水必退,此乃铁证如山!至于凭据……历代相传,便是最大的凭据!那李秀姑的八字,乃贫道耗费七七四十九日,以古法精心推算,最合河神心意。由她出嫁,定能保我县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八字?神迹?”杜衡眼中的讥诮更甚,“若真如此灵验,为何青河县的水患依旧频发?为何不将那合八字的女子一次性献给河神,换得永世太平?偏要一次次地牺牲,一次次地重复这血腥的闹剧?”
他不再与庙祝多言,目光如利剑般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庙祝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字一顿地说道:“本官今日在此立誓,青河县的活人祭祀,从今日起,到此为止!谁敢再提,便是与国法为敌,与本官为敌!”
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庙祝和一众香客在原地,面面相觑,眼神复杂。庙祝看着杜衡决绝的背影,枯瘦的手指在袖中悄然握紧,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阴冷的杀意。
第三章 暗流汹涌
杜衡回衙后,立刻写下告示,以青河县令的名义,严禁举行任何形式的活人祭祀,并派了两名得力的衙役,前往李员外府,暗中保护李秀姑的安全。
然而,这道命令,却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早已沸腾的油锅,激起了千层巨浪。
告示贴出的第二天,青河县的几位乡绅耆老,便相约一同来到县衙,求见杜衡。为首的是张员外,一个肥头大耳、满脸油光的中年人,据说他的家族在青河县经营航运码头,富甲一方。
他们一行人走进大堂,没有行跪拜大礼,只是拱了拱手,态度倨傲。
“杜大人,”张员外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满,“关于祭祀一事,我等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杜衡端坐堂上,神情淡然。
“大人初来乍到,可能不知祭祀对我县的重要性。”张员外说道,“这并非什么陋习,而是我们青河人生存的根本。若不祭祀,惹怒了河神,届时水淹县城,生灵涂炭,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是大人您吗?”
另一位姓王的老者也附和道:“是啊,大人。前任王大人,就是因为阻止祭祀,结果那年水患大发,冲毁了几十亩良田,淹死了十几口人。最后,百姓怨声载道,王大人也被罢了官。大人年轻有为,前途无量,莫要因一时意气,毁了自己的前程啊。”
这些话,名为劝说,实为威胁。
杜衡面沉如水,冷冷地看着他们表演:“本官既食朝廷俸禄,自当为百姓的身家性命负责。至于前程,本官所求,非是高官厚禄,而是问心无愧。水患自有治理之法,活人祭祀,绝无可能!”
见杜衡油盐不进,张员外等人脸色愈发难看,最终悻悻然离去。
他们前脚刚走,市井间的流言便开始疯狂发酵。
有人说,昨夜看到新任县令在河边撒尿,亵渎了河神,河神已经托梦给庙祝,说今年的水患,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
有人说,杜衡是个不信鬼神的“无神论者”,是灾星转世,他到哪里,哪里就会大难临头。
还有人说,李员外家为了保住女儿,给了杜衡天大的好处,杜衡这才强出头,不管全县百姓的死活。
恐慌,非但没有因官府的禁令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到了傍晚,甚至开始有激愤的民众,手持农具,聚集在县衙外,高声呼喊着“还我新娘!”“遵从古法!”“杜衡滚出青河!”
面对群情激愤的民众,杜衡下令紧闭县衙大门,严禁衙役与民众发生冲突。他独自一人站在二堂的窗前,听着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咒骂,脸上不见丝毫慌乱,眼神反而愈发锐利。
他知道,这背后定然有人在推波助澜。那些乡绅,那个庙祝,他们绝不可能轻易放弃这块由愚昧和恐惧滋养的“肥肉”。
夜深人静,杜衡没有休息。他命人将青河县历年来的县志、水文记录、以及前任县令留下的卷宗,全部搬到自己的书房。他要在这些故纸堆中,找到这场骗局的蛛丝马迹。
他一页页地翻阅着,烛光在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水文记录显示,所谓“祭祀后暴雨必歇,河水必退”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有好几次,祭祀之后,暴雨依旧连绵了数日,直到自然的雨季过去,水位才慢慢下降。而庙祝和乡绅们,则将这些“不灵验”的案例,解释为“新娘不贞”或“诚意不足”,触怒了河神。
更让杜衡起疑的是,他发现,几乎每一次大规模的祭祀活动,都与上游的几次木材砍伐高峰期重合。他立刻找来县丞,询问青河县的木材贸易情况。
县丞支支吾吾地告诉他,青河县上游多山,木材资源丰富。县里最大的木材商行,名为“顺风商行”,老板姓刘,背景很深。他们的木材,多是通过洛水,以“放排”的方式,顺流而下,运往下游的各大城市。
“放排?”杜衡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是的,大人。”县丞解释道,“就是将砍伐下来的原木,用藤条捆扎成巨大的木排,然后由工人驾驭,顺着河流漂下去。这种方式成本低,但……但对河道的要求很高,尤其是在枯水期,很难进行。”
杜衡的脑中,一个模糊的念头开始逐渐清晰。
他又派自己的心腹师爷,暗中查访庙祝和那几位极力主张祭祀的乡绅的背景。很快,师爷便带回了一个重要的消息:那位肥头大耳的张员外,不仅经营码头,他的侄子,正是“顺风商行”的二掌柜。而庙祝的个人账户上,每年都会有一笔来自“顺风商行”的、数额不菲的“香油钱”。
一条看不见的利益链条,逐渐清晰。
第四章 计破迷局
就在杜衡加紧调查,试图将这条利益链条的全貌拼凑完整之际,青河县的局势,以一种他未曾预料到的方式,急转直下。
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雷声在天际滚动,仿佛巨兽的怒吼。李员外府中,所有人都沉浸在睡梦中,只有负责保护李秀姑的两名衙役,警惕地守在她的闺房门外。
突然,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将庭院照得如同白昼。就在那一瞬间,一股浓烈的、奇异的甜香,从门缝下悄然渗入。两名衙役只觉头脑一阵昏沉,眼前发黑,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闺房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悄无声息地撬开。两个黑影如鬼魅般潜入,用一块浸了药的手帕捂住了李秀姑的口鼻。睡梦中的李秀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便失去了知觉。黑影迅速地将她用早已备好的布袋装好,扛在肩上,从窗户翻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之中。
次日清晨,雨势稍歇。一个早起的渔夫,在下游的河岸边,发现了一艘诡异的小船。
那是一艘通体红色的小船,船身上扎满了崭新的红绸和纸做的龙凤喜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漂浮在水面上的、巨大的花轿。船上空无一人,只在船头放着一套精致的新娘嫁衣,和一只绣着鸳鸯的红色绣花鞋。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整个青河县。
庙祝和乡绅们立刻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庙祝身披法袍,手持桃木剑,在河神庙前装神弄鬼,宣称这是“河神亲自显灵,前来接亲”。他声泪俱下地对围拢过来的民众说,是因为杜大人逆天而行,惹怒了河神,河神才不得不亲自来取他选中的新娘。
“神迹已现!天意不可违!”庙祝的声音在人群中回荡,“河神已经发怒,若我等再不举行仪式,将‘新娘’的衣物送入河中,以表诚意,恐怕三日之内,洛水必将倒灌,我青河县将化为一片汪洋!”
这番话,如同火上浇油,瞬间点燃了民众积压已久的恐慌和愤怒。他们不再仅仅是咒骂,而是开始用石块和烂菜叶投掷县衙的大门。张员外等乡绅则在一旁煽风点火,高声呼喊:“为了全县人的性命,杜大人,你就从了民意吧!”
县衙之内,杜衡接到禀报,面色凝重地来到窗边。他看到外面群情激愤的民众,看到他们眼中那种被恐惧扭曲的疯狂,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但他知道,此刻,任何退缩和妥协,都将前功尽弃。
他强压下心中的怒火,冷静地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李秀姑被掳走,河边出现诡异的小红船。这显然是对方精心策划的一场戏,目的就是为了制造“神迹”,逼他就范。他们算准了,在这种“神意已显”的压力下,他若再强行阻止,很可能会引发更大规模的民变,甚至有性命之忧。
但他们也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河神亲自接亲?”杜衡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世上,哪有什么神,只有装神弄鬼的人。”
他立刻做出部署。
一方面,他派县丞出面,站在县衙门口,对着民众高声宣布:“各位乡亲!县令大人已经找到了李秀姑姑娘的下落,正在组织人手全力营救!请大家稍安勿躁,相信官府,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这番话虽然真假参半,但在混乱中,却起到了稳定人心的作用。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他们开始半信半疑地等待着官府的“好消息”。
另一方面,杜衡亲自点齐了县衙中最精锐的二十名捕快,换上便服,他自己也披上一件蓑衣,戴上斗笠,直奔洛水上游而去。
“顺风商行!”杜衡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他们既然敢掳人,就必然有藏匿的地方。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们的货栈和码头,就是我们的目标!”
一行人冒着零星的小雨,沿着泥泞的河岸向上游疾驰。杜衡一边赶路,一边仔细观察着河水的变化。他注意到,上游的水流,比下游要湍急得多,河水也更加浑浊,其中夹杂着大量新鲜的断木、枝叶,甚至还有一些被冲垮的篱笆碎片。
这绝非寻常暴雨所能造成的景象!
一个大胆的推测在杜衡脑中形成。
所谓的“河神之怒”,很可能是人为制造的!那些木材商,为了将上游砍伐的木材通过河道顺利“放排”至下游,往往会趁暴雨时节,炸开一些临时垒砌的土石水坝,利用骤然增大的水流,加速木材的运输。这种行为,会导致下游水位瞬间暴涨,加剧水患的风险!
而庙祝和与之勾结的乡绅,则利用这种人为制造的“灾象”,渲染河神之怒,推行活祭。这样做,一举多得:
一、掩盖了木材商炸坝放水的不法行径,将水患的责任推给虚无缥缈的“河神”。
二、通过主持祭祀,巩固自己在乡里的权威和地位。
三、可以借机向那些有适龄女儿的富裕人家勒索钱财。
李秀姑被选中,一方面因其八字是庙祝随口胡诌,另一方面,也因李家家资丰厚,或许存了事后勒索之心。而昨晚的“河神接亲”,则是他们在计划败露后,狗急跳墙,强行制造“既成事实”,逼迫自己屈服的最后手段!
想到这里,杜衡的心反而安定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抓住了这起惊天骗局的核心。
第五章 真相大白
杜衡带着捕快,直扑“顺风商行”在上游的一处最为隐秘的货栈。
这里位于一个河湾的死角,平日里鲜有人至。货栈的规模很大,堆满了等待装船的木材。杜衡等人潜伏在附近的芦苇丛中,仔细观察。
很快,他们发现了异常。货栈的一角,有一间被重兵把守的仓库,守卫的都是些眼神凶狠的壮汉,不像是普通的商行伙计。更重要的是,仓库的窗户,虽然被木板钉死,但在缝隙中,偶尔会透出一丝微弱的灯光。
“就是那里!”杜衡做了个手势。
二十名捕快如猛虎下山,手持刀棍,从四面八方冲向仓库。守卫的壮汉们虽然凶悍,但哪里是训练有素的捕快的对手,不过片刻功夫,便被尽数制服。
杜衡一脚踹开仓库的大门。
仓库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恐惧的气息。在仓库的角落里,一个少女被反手捆绑在柱子上,口中塞着布条,正是失踪的李秀姑!她衣衫凌乱,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恐,但看到杜衡和捕快们,眼中瞬间爆发出求生的光芒。
“姑娘,别怕,我们是官府的人,来救你了!”杜衡快步上前,亲自为她解开绳索。
就在此时,仓库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声。原来是“顺风商行”的掌柜,听闻官府突袭,带着更多的打手赶了过来。
“都给我住手!光天化日,你们竟敢私闯民宅,抢夺货物!”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手持一根铁棍,厉声喝道。
杜衡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县令令牌,高高举起:“本官青河县令杜衡!奉旨查案!你们涉嫌非法拘禁、勾结奸人、制造水患、草菅人命!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那掌柜见是县令亲临,气势顿时弱了三分,但依旧色厉内荏地喊道:“我们只是做生意的,什么都不知道!你们没有证据!”
“证据?”杜衡眼神一凛,指向仓库另一侧,“那是什么?”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里堆放着数十个大木箱,其中一个箱子已经被撞开,露出了里面黑色的粉末和引线。
“火药!”有捕快惊呼出声。
杜衡走上前,用剑尖挑起一些黑色粉末,放在鼻尖一闻,沉声道:“这是上好的黑火药。你们囤积如此多的火药,难道是为了开山取石吗?还是……为了炸坝放水,制造所谓的‘河神之怒’?”
掌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人赃并获!
杜衡当即下令,将所有涉案人员,包括“顺风商行”的掌柜、打手,以及被解救的李秀姑,全部带回县衙。同时,他命人立刻前往河神庙和张员外等乡绅家中,将庙祝和那几位极力主张祭祀的乡绅,一并缉拿归案。
公堂之上,气氛庄严肃穆。
杜衡端坐堂上,目光如炬,扫视着阶下的一众犯人。庙祝、张员外、顺风商行的刘掌柜……他们一个个垂头丧气,面如死灰。
杜衡将查获的火药、祭祀用的器物、以及从李秀姑口中得到的证词,一一陈列。他又提审了被抓获的“顺风商行”的工人,在严刑和铁证面前,那些工人心理防线崩溃,将炸坝放水的罪行和盘托出。
真相,与杜衡的推测几乎完全一致。
顺风商行的刘掌柜,为了节省运输成本,长期与上游的山匪勾结,非法砍伐林木。为了将木材快速运出,他每年都会趁雨季,雇佣工人在上游支流的狭窄处,用土石临时筑坝蓄水。待水位积蓄到一定高度,再在夜深人静时,用火药炸开大坝。巨大的水流裹挟着木排,一泻千里,虽然大大提高了运输效率,但也给下游的青河县带来了毁灭性的水患。
而庙祝,年轻时曾是个江湖骗子,被刘掌柜的父亲所救,便一直忠心耿耿地为其家族服务。他利用村民的愚昧和对水患的恐惧,编造了“河神娶亲”的谎言,将人为导致的水位暴涨归咎于神怒。
张员外等乡绅,则因为与航运、码头生意息息相关,炸坝放水虽然会带来暂时的水患,但也清理了河道,对他们的长远利益有利。同时,他们也能通过参与祭祀,捞取政治资本,巩固自己在地方上的地位。
所谓的“河神娶亲”,根本不是什么千年陋习,而是一场由商人、乡绅和骗子联手导演,持续了数十年,沾满了铜臭与鲜血的惊天骗局!
第六章 水落石出
案件审结,杜衡将一干人犯依律严办,上报州府。顺风商行被查封,所有非法所得全部充公。庙祝、张员外、刘掌柜等人,因犯有“妖言惑众、故意杀人、勾结匪类、危害地方”等多项重罪,被判斩立决。
行刑那天,青河县万人空巷。当那些往日里道貌岸然、受人尊敬的“大人物”人头落地时,百姓们先是震惊,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他们终于明白,自己长久以来所敬畏的“神”,不过是几个利欲熏心的凡人。
杜衡又下令,彻底拆毁河神庙中与活祭相关的设施,将那尊面目狰狞的河神像推倒,沉入洛水。他亲自撰写了一篇《破除迷信告示》,张贴在县城的各个角落,将案件的真相公之于众。
起初,村民们依旧将信将疑,甚至有人偷偷地在家里祭拜河神的牌位。但当他们看到,往日里兴风作浪的“神”的代言人已经伏法,看到官府真的开始组织人手,勘察河道,兴修水利,而洛水河在经过几次暴雨后,并未因未献祭新娘而更加泛滥时,人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杜衡请来精通水利的匠人,对洛水河道进行了全面的勘察。他发现,青河县段的河道因常年泥沙淤积,早已高出地面,成为了“地上悬河”,这才是水患频发的根本原因。
他上书州府,申请拨款,同时发动全县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河道疏浚与堤防加固工程。杜衡亲自坐镇工地,与民同甘共苦。他那年轻而坚毅的身影,出现在每一个需要他的地方。
在他的带领下,青河县的百姓们仿佛也变了一个人。他们不再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的鬼神,而是将双手伸向了脚下的土地。汗水,取代了泪水;希望,驱散了恐惧。
李秀姑被安全送回家中,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她脸上的惊恐渐渐褪去,恢复了往日的光彩。李员外感激涕零,带着女儿到县衙叩谢救命之恩。
“大人的大恩大德,我李家没齿难忘!”李员外说着,便要跪下。
杜衡连忙将他扶起,温和地说道:“李员外言重了。本官身为青河县令,保一方百姓平安,是分内之事。”他看向一旁的李秀姑,柔声道:“姑娘,过去的都过去了。从今往后,青河再无河神,只有我们自己。”
李秀姑含泪点头,对杜衡深深一拜。
数月后,水利工程初见成效。一场更大的暴雨来临,洛水虽然依旧湍急,但新修的堤坝坚固如初,河道畅通无阻,青河县安然无恙。
杜衡站在修缮一新的河堤上,看着脚下奔流不息的洛水。河水依旧浑黄,却不再令人恐惧。它只是一条自然的河流,有它的脾气,也有它的规律。
他深知,破除千年陋习,非一日之功。但只要为官者秉持公心,明察秋毫,导民以智,御民以正,再深重的愚昧,也终有被阳光驱散的一天。
第七章 人心即神
光阴荏苒,数载春秋。
青河县在杜衡的治理下,水利渐兴,水患锐减。农业连年丰收,商贸日益繁荣,百姓安居乐业。那“河神娶亲”的恐怖传说,渐渐被人们淡忘,只偶尔在老人口中,被用来警示后辈,破除迷信。
杜衡因政绩卓著,被朝廷调往更重要的州郡任职。
他离任那日,青河县的百姓自发地涌上街头,夹道相送。他们手捧清水,提着土产,用最朴素的方式,送别这位他们敬爱的父母官。
人群中,一个面容红润、眉眼间带着幸福微笑的妇人,携着她的丈夫,静静地站在路边。她看着那个即将远去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眼眶微微湿润。
她便是李秀姑。如今,她已嫁作人妇,生有一子,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是眼前这个男人,将她从绝望的深渊中拯救出来,也将整个青河县,从愚昧的泥沼中拉了出来。
当杜衡的马车缓缓经过时,李秀姑携着丈夫,走上前,对着马车深深一拜。
杜衡撩开车帘,看到了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他朝她点了点头,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马车渐行渐远,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杜衡坐在车上,回望那片他曾为之奋斗过的土地,心中感慨万千。
世间本无神,人心自扰之。真正的风调雨顺,不在虚无缥缈的祭祀,而在脚踏实地的耕耘与治理。所谓鬼神,有时不过是藏在人心里,那最深的愚昧、最暗的贪婪,所投射出的可怖倒影。
而能刺破这倒影的,唯有理性之光,与一份不畏强权、珍视生命的赤诚担当。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杜衡知道,他的路,还很长。但只要心中那盏名为“正道”的明灯不灭,他便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