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星陨东南
是夜,万籁俱寂,唯余浙西山野间的风,呜咽着穿过屋后那片墨色的竹林,带来沁骨的凉意。竹叶沙沙,如泣如诉。
刘基,字伯温,独坐于自家庭院那株百年老槐之下。虬龙般的枝干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切割出狰狞的暗影,仿佛预示着某种不祥。石桌上,一盏龙泉青瓷杯中的清茶早已凉透,氤氲的热气散尽,只余下冰冷的苦涩,恰如此刻他心底弥漫的寒意。他浑然未觉,只微微仰着头,目光穿透稀疏的槐叶,投向那深不见底的苍穹。星河璀璨,亿万颗星辰冰冷地悬浮,按照某种亘古不变的轨迹缓缓运行,冷漠地俯瞰着尘世的悲欢。
他的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掐算,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凉意从指尖蔓延至心脉。眉头愈锁愈紧,在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今夜,星象大异!
紫微垣,帝星所居,此刻却光芒晦暗,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烛。那远在应天的朝堂的纷争诡谲,他虽身居山野,静观云卷云舒,亦能凭此窥见一二。然则,真正令他心惊肉跳脊背生寒的,是东南方向!那里,对应处州府尤其是青田县的星官分野,煞气冲霄!几颗关键的辅星,其光赤红如血,妖异非常,周围更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气缠绕翻涌,形如张牙舞爪的恶蛟,分明是……灭顶水患之兆!
他霍然起身,宽大的素色袖袍因动作急促带翻了身后的石凳,“哐当”一声闷响在静夜中格外刺耳。他却顾不得这些,步履匆匆返回书房,取来那具陪伴他多年的古旧浑天仪与一把泛着幽光的象牙算筹。烛火被他的衣风带得剧烈摇曳,将他清癯挺拔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得忽明忽暗,恍若鬼魅。他屏住呼吸,重新校准星位,手指飞快地拨动算筹,推演干支,细察那无形无质却在他这等大家眼中自有轨迹的云气走向。越是推算,他的脸色越是凝重,最后竟透出一丝灰败。
“贪狼星动于坎宫,破军侵位,辅星陷落……坎水泛滥,其势滔天,绝非寻常霖雨。”他低声自语,声音因长时间的沉默和内心的惊骇而带着明显的干涩,“三日,最多三日之后,子夜时分,青龙山堰塞湖崩,山倾水泻,洪水将如巨龙脱闸,直灌青田县城……水高逾丈,墙倒屋塌,生灵……涂炭。”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指尖猛地一颤,一枚温润的象牙算筹“啪”的一声落在地上,竟生生断成两截,如同某种不祥的谶语。
他闭上眼,浓密的长睫微微颤动。眼前仿佛已见滔天浊浪排空而来,听见了屋舍梁柱不堪重负的呻吟、墙体崩塌的轰然巨响,以及……百姓在灭顶之灾面前那撕心裂肺、绝望至极的哭嚎。那片土地上,有他熟悉的淳朴乡音,有辛勤耕耘、挥汗如雨的农夫,有咿呀学语、天真烂漫的孩童……
“不行!”刘基猛地睁开眼,眼中那片刻的迷茫与痛苦已被一丝磐石般的决绝取代。他不能坐视不理!绝不能!
“先生,更深露重,您已在此坐了三个时辰了,该歇息了。”老仆刘安披着半旧的外衣,提着一盏光线昏黄的灯笼,步履蹒跚地走来,满脸忧色。他跟随刘基近二十年,深知主人一旦陷入这种废寝忘食、神游天外的状态,必定是窥见了了不得的甚至可能引来灾祸的天机。
刘基转过身,脸上已强行恢复了平日的沉静,只是眼底那深沉的忧色如同化不开的浓雾,挥之不去:“备车,即刻去县衙。”
刘安一愣,抬头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天色:“现在?先生,已是亥时三刻了,城门早已落锁,赵县令恐怕也……”
“一刻也等不得!就说刘基有倾覆之事,生死之危,恳请叩见!”刘基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再去寻琏儿来,我有要事吩咐。”刘琏是他的长子,年少沉稳,已能为他分忧解难。
刘安见主人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心知事关重大,不敢再多言,躬身应了声“是”,便匆匆退下安排。
不多时,一辆简朴的青幔马车驶出刘宅,车轮碾过青石板上零落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匆匆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嘚嘚的马蹄声在空旷寂寥的街道上回荡,显得格外急促,敲碎了夜的宁静,也敲打在刘基焦灼的心上。
车厢内,刘基正襟危坐,身形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他闭上双目,手指仍在袖中默默掐算。此刻,他算的已非天灾之象,而是人心之险。青田县令赵德厚,他略知一二,是个靠着阿谀钻营才得以上位的庸碌之吏,素无主见,却极好面子,刚愎自用。此行吉凶难料,恐多波折。
与此同时,刘宅内,少年刘琏接到父亲的密令,虽心中疑云重重,却毫不迟疑地行动起来。他沉稳地召集部分忠实干练的家丁仆役,低声吩咐,众人虽面露疑惑,但基于对刘基的绝对信任,皆凛然遵命。库房被悄悄打开,清点存粮、药材;几骑快马悄无声息地出后门,奔向城外几处高地勘验地形。父亲只让他“秘密准备,以待不时之需”,他虽不明所以,但深知父亲学究天人,此举必有深意, 也许与那夜观星象有关?一丝不安的阴影掠过他年轻的心头。
二、 堂谏惊雷
青田县衙,后堂。
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红烛高烧,亮如白昼,空气中弥漫着酒肉混杂的奢靡气味。县令赵德厚正与本地几位颇有头脸的乡绅饮酒作乐,席间觥筹交错,笑语喧哗。赵德厚年龄四十许,面皮白净,身材已显富态,穿着常服,更显得一团和气。他刚收到府尊大人的嘉奖书信,夸他治理地方“颇有章法,民风淳朴”,心下正自得意,满面红光。
“报——”一名衙役急匆匆跑入,气喘吁吁,“老爷,刘基刘先生在外求见,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关乎全县存亡!”
“刘基?”赵德厚端着酒杯的手一顿,脸上那团和气瞬间冻结,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厌恶与不快。他对这个名头极盛却屡征不仕、只在乡间隐居的“高人”素无好感,觉得此人太过清高自许,不识时务,简直是对他这等“务实”官员的一种无声嘲讽。但刘基的名望摆在那里,民间甚至有其“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的传言,他也不好直接拒之门外,免得落个怠慢贤士的名声。他挥了挥手,带着几分酒意和不耐:“这深更半夜的,他能有何存亡急事?真是扫兴!让他进来吧。”
片刻,刘基大步走入堂内。他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带着夜露的微湿与寒意,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清癯,目光湛然若星,那份渊渟岳峙的气度,瞬间将这满是酒肉俗气的后堂衬得黯然失色。他看也不看两旁那些醉眼惺忪、衣着光鲜的乡绅,径直向主位上的赵德厚拱手一礼,声音清越而沉凝:“县尊大人,基夜观天象,推演历数,发现我县三日之后恐有灭顶之灾!”
语惊四座!
堂内霎时安静下来,连角落里咿呀作响的俚俗小调也戛然而止。乡绅们面面相觑,有的惊讶地张大了嘴,有的怀疑地皱起眉头,有的则交换着心照不宣的带着看笑话意味的眼神。
赵德厚放下酒杯,由于用力稍猛,杯中之酒溅出几滴,落在华贵的锦缎桌围上。他皱了皱眉,拖长了声调,带着明显的质疑:“伯温先生,此话……从何说起啊?什么灭顶之灾?我县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何灾之有?”
“洪水!”刘基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基推算出,三日后的子夜,上游青龙山因地质松动,其堰塞湖必将崩溃,洪水倾泻而下,势若奔雷,直冲县城。水势之大足以淹没城墙荡平屋舍!还望县尊即刻下令,动员全城百姓,速速迁往城外凤凰山、翠微峰等高處避禍!迟则……悔之晚矣!”
“洪水?青龙山?”赵德厚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懒洋洋地指了指窗外静谧的夜空,“伯温先生,你莫非是连日劳累以致梦魇了?你自己看看,这几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星月皎洁,哪来的半点洪水征兆?再说那青龙山的湖泊,自古有之,一直平静无波,渔歌唱晚,怎会突然就崩溃了?简直是无稽之谈!荒诞至极!”
一名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乡绅打了个响亮的酒嗝,腆着肚子附和:“是啊,刘先生,您是不是看错了?这朗朗乾坤太平盛世,哪来的什么洪水嘛!莫要自己吓自己。”他是本地米商之首,家业多在城中,最不愿见到动荡。
另一名瘦削些眼神精明的乡绅则阴恻恻地笑了笑,捋着山羊须道:“听闻刘先生精通卜筮星相之术,能断吉凶祸福。莫非是……算到了什么别的隐情,不好明言,故以此骇人听闻之语示警?”话语中的暗示,不言而喻。
刘基心如明镜,知道这些人沉溺安乐,疑心他故弄玄虚,甚至借此邀名敛财,或别有用心。他强压住心头翻涌的焦灼与一股悲凉之意,耐着性子,字句清晰地解释:“县尊,诸位,天象示警,地脉异动,绝非虚言!那青龙山湖看似平静,实则因近期地龙微动,山体内部早已松动,湖底暗流汹涌,堤堰不堪重负,危如累卵。加之星象明确显示,三日后上游山区必有持续暴雨,届时雨助水势,犹如天崩地裂,堤堰必垮!此事关乎满城生灵,阖县百姓的身家性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此刻组织撤离,尚可保全大多;若心存侥幸,届时……玉石俱焚!”
赵德厚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如同蒙上了一层寒霜。他本就厌烦刘基这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超然姿态,此刻更觉得对方是在公然挑战自己的权威,诅咒他治下出事,打他的脸面。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杯盘“嗡嗡”作响,霍然起身,冷笑道:“刘伯温!本官敬你是个名士,素有乡望,才容你在此妄言天象,扰我酒兴!你说三日后有雨?好!若三日后,果然天降暴雨,引发洪水,淹了我这县城,本官自然信你,并即刻上表朝廷为你请功,表你救民之功!可若是三日后,依旧如今日这般晴空万里,风平浪静呢?”
他绕过桌案,走到刘基面前,肥胖的身躯带着一股压迫感,浑浊的眼睛逼视着刘基清澈深邃的双眸,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刺骨:“那便是你刘伯温妖言惑众,散布谣言,扰乱民心,意图不轨!按《大明律》,妖言惑众、扰乱地方者,该当何罪?!你是读书人,应该比本官更清楚!”
堂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赵德厚因酒气和怒气而扭曲的脸庞,以及乡绅们或惊惧或幸灾乐祸的神情。
刘基迎着赵德厚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充满威胁的目光毫无惧色,身形挺拔如故,只是那宽大袖袍下的手微微握紧,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深深的无奈与悲悯。他早知道,与这等庸官多言无益,但苍生何辜?
“县尊,天机莫测,变幻无穷,但基所言,句句属实,发自肺腑。人命关天,岂能以此作赌?这非是儿戏!”
“赌?本官偏要与你赌这一局!”赵德厚酒意上涌,加之被刘基那该死的镇定激得怒火中烧,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若三日后无雨无灾,你就得在县衙门口,当着全城百姓的面,披枷带锁,磕头认罪,亲口承认自己是妖言惑众,愚弄乡民!然后,滚出青田县,永世不得回还!”
刘基身体微微一震。他看着赵德厚那张因狭隘和傲慢而显得狰狞的脸,又扫过堂上那些或漠然事不关己或讥诮落井下石的面孔,心中一片冰凉,如同浸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他知道,再劝无益,徒费口舌。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那仿佛能撑起苍穹的脊梁,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穿透人心的力量:“既然如此,基,愿立此状!若三日后平安无事,基甘受一切责罚,绝无怨言。只望县尊……到时莫要后悔今日之言。”
说完,他不再多言,甚至不再看堂上众人一眼,猛地转身,拂袖而去。青衫背影在晃动的烛光下拉得很长,孤直而决绝,带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悲壮,消失在县衙后堂那沉沉的夜色里。
三、 千夫所指
刘基夜闯县衙妖言惑众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冷水,在天亮之前就已炸开,经由赵德厚有意派人散布添油加醋的版本,迅速传遍了青田县的大街小巷每一个角落。刘伯温被描绘成一个因仕途无望心生怨怼,进而诅咒地方恐吓乡民的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妖人!
起初,大多数百姓还将信将疑。毕竟,“刘伯温”三个字,在江浙一带几乎是“神机妙算”的代名词,过往许多事迹都被传得神乎其神。
但第一天,从晨曦微露到日落西山,烈日始终当空,碧蓝如洗,连一丝云彩都吝于出现,更别提风了。灼热的阳光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人们原本就不甚坚定的信任。
市井间,议论开始甚嚣尘上。
“刘先生这次……怕是真看走眼了吧?”一个老者蹲在茶馆门口,摇着蒲扇,忧心忡忡。
“我看未必!刘先生是何等人物?当年辅佐……那般功业,岂是浪得虚名?说不定是真有我们看不到的凶险。”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男子低声反驳,但底气明显不足。
“是什么是?这老天爷的脸色明明白白!热得老子汗流浃背!我看呐,是有些人名气大了,年纪老了,就开始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了!”一个粗豪的汉子光着膀子,瓮声瓮气地嚷道,引来一片附和。
第二天,依旧万里无云,酷热难当。那轮烈日,仿佛铆足了劲儿要证明刘基的错误,毫不留情地挥洒着光与热。
舆论彻底转向,如同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茶馆酒肆里,街谈巷议中,充满了对刘基的嘲讽、指责和怒骂。
“呸!什么神机妙算,我看是欺世盗名!老了昏聩了!”
“就是!害得我婆娘听了风就是雨,非要我把家里那点粮食藏到地窖里,折腾得人仰马翻!”
“赵老爷说得对,这就是妖言惑众!扰乱我们安生过日子!其心可诛!”
“他还跟县尊老爷立了军令状了呢,说明天要是没事,他就得磕头滚蛋!看他到时候还有什么话说!”
愤怒的情绪在持续的高温和流言的煽动下,迅速发酵、膨胀。有人隐约提及,似乎看到刘基家的人这两天鬼鬼祟祟,好像在往城外运东西,更坐实了他“早有预谋”、“别有用心”的猜测。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羞辱感在人群中蔓延。
傍晚时分,夕阳如血,将天边染得一片凄艳。一群被愤怒冲昏头脑的百姓,在一些别有用心者的鼓噪下,聚集起来,浩浩荡荡地冲向城外的刘宅。他们拿着烂菜叶、臭鸡蛋,甚至捡起了路边的石块,如同汹涌的潮水,高声咒骂着,声音汇聚成一股充满恶意的洪流。
“刘基,滚出来!”
“妖人!滚出青田!”
“还想骗我们?做你的清秋大梦!”
“打死这个祸害!”
刘宅那扇平日里总是敞开、迎接四方学子访客的木门,此刻紧紧关闭。门内,刘琏和忠心耿耿的家丁们手持棍棒,紧张地护卫在门后。刘琏年轻俊朗的脸上因愤怒和委屈而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握着棍棒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与那些不明是非、恩将仇报的人理论个清楚!
“父亲,他们……他们怎能如此!如此愚昧!如此忘恩负义!”刘琏猛地转身,冲进书房,对着静坐如钟,仿佛外界一切喧嚣辱骂都与他无关的父亲,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甚至看到父亲手中捧着的还是一卷《道德真经》。
刘基缓缓放下书卷,抬起眼。他的脸上无喜无悲,平静得如同千年古潭,只有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眸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与悲凉。“琏儿,”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他们安居已久,骤闻灾厄,心生恐惧,加之庸官蛊惑,不明就里,有此反应,亦是常情。怨不得他们。”
“可是……他们这是要逼死我们啊!”刘琏急道,眼圈泛红。
“没有可是。”刘基打断他,语气转而严肃,“我让你准备的事情进行得如何了?”
刘琏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答道:“按您的吩咐,家中存粮十之七八、所有药材以及能找到的布匹帐篷,都已秘密运至凤凰山后山那几个隐秘的山洞,派了刘忠等几个最可靠的老人看守。也反复探查过,那里地势高峻,背风向阳,有水源,足以容纳全县百姓暂避数日。”他顿了顿,仍是忍不住问道:“可是父亲,既然他们如此对待我们,视我们如仇寇,我们为何还要……还要为他们耗费家财,苦心谋划?这岂不是……岂不是……”他想说“热脸贴冷屁股”,但碍于孝道,未能出口。
刘基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的缝隙,望着远处暮色中沉静矗立、轮廓模糊的凤凰山,轻轻叹道,那叹息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重得能压垮人心:“琏儿,我辈读书,所为何事?上则匡扶社稷,下则解民倒悬。岂能因他人一时之无知怨谤,便心生嗔恨,坐视万千苍生罹难而袖手旁观?此非仁,亦非义。读再多的圣贤书,若不能知行合一,不过是个寻章摘句的老雕虫罢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仿佛在说服儿子,也更像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念:“他们骂得越凶,赶我们走的态度越坚决,届时……或许反而能救下更多人。世事之奇,有时正在于此。”
刘琏似懂非懂,但见父亲神色间的沉痛与坚决,不敢再问,只是心中那股愤懑,稍稍平息,转化为一种更为复杂的带着悲壮感的决心。
这时,外面的叫骂声达到了顶峰,如同狂风暴雨般冲击着宅院。甚至有石块砸在厚重的门板上,发出“砰砰”的巨响,如同战鼓擂响。
刘基整了整身上那件已然有些褶皱的青布长衫,神情平静地对刘琏道:“开门。”
“父亲!”刘琏大惊失色,几乎要跳起来,“外面群情汹涌,您此时出去,恐有危险!”
“开门。”刘基重复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难道我们要在这宅院里,听着他们骂到天明吗?有些局面,终须面对。”
刘琏咬紧牙关,知道拗不过父亲,只得对家丁们使了个眼色。两个健壮的家丁深吸一口气,缓缓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的景象令人心寒。黑压压的人群,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在火把的跳跃光芒下显得格外狰狞。烂菜叶、臭鸡蛋如同雨点般飞了过来,大部分砸在刚刚开启的门扉上,但也有些落在了刘基的身上、脸上。粘稠腥臭的蛋液顺着他的脸颊滑下,烂菜叶挂在他素净的青衫上,狼狈不堪。
他躲也不躲,甚至没有伸手去擦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汹涌的人群。那些原本气势汹汹叫骂不止的人,被他那清澈、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却又带着无尽悲悯的目光一看,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咒骂声戛然而止,有些人甚至心虚地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诸位乡邻,”刘基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基,所言非虚,灾祸就在明日。此刻出城,迁往高处,尚且不晚。望诸位……珍重性命。”
“还在妖言惑众!”人群中沉默片刻后,爆发出更强烈的反弹,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试图驱散心中那瞬间升起的不安。
“打死他!让他闭嘴!”
更多的污物和石块飞了过来。
刘琏和家丁们再也忍不住,想要冲上前用身体护住刘基,却被刘基用眼神严厉制止。他就那样站着,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根孤直的青竹,任由污秽加身,嵬然不动。
“滚!滚出青田!我们不想再看到你!”疯狂的呼声再次震天动地。
刘基深深地看了众人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对愚昧的痛心,有对生命的悲悯,有对局势的无奈,也有一丝最终下定决心的决然。他不再说什么,缓缓转身,对满面悲愤的刘琏及浑身紧绷的家人们仆役平静道:“我们走。”
在百姓持续不断的、充满敌意和唾弃的咒骂声中,刘基带着家小,登上那辆来时的青幔马车,离开了这座他居住多年本以为可以终老此地的青田县境。马车颠簸,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如同噩梦般的喧嚣与火光。
车内,刘琏看着父亲脸上被石块划出的细微血痕,以及青衫上刺目的污渍,眼圈彻底红了,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滑落:“父亲,您……您受苦了……”
刘基闭目养神,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只是淡淡道:“无妨。去凤凰山顶。记住我交代你的事,按计划行事,一步都不能错。”
四、 智激迁徒
刘基一家并未远走,而是绕了一条僻静的小路,悄然登上了县城西北方向的凤凰山顶。此山巍峨高耸,林木葱郁,山顶平坦开阔,足以俯瞰整个青田县城,视野极佳。
山顶有座前朝遗留下来的废弃道观,断壁残垣,荒草没膝,勉强可以遮风避雨。安顿下来后,刘基便让刘琏带着那几个最精干机灵的家丁,依计行事。
第三天,如期而至。
天空依旧是一片死寂的湛蓝,那轮烈日似乎比前两日更加酷烈,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仿佛要将所有的水分都蒸发殆尽。连一丝云彩都看不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燥热。
青田县城内,几乎所有人,无论是相信刘基的还是嘲笑他的,都在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氛中,等待着午时三刻的到来——那是赵德厚与刘基约定“验明正身”的时刻。虽然刘基已被驱逐,但这场赌约,在百姓看来,已是赵县令大获全胜的象征。人们如同潮水般涌向县衙前的广场,准备看一场期待已久的“好戏”,看官府如何宣判那个“妖人”的最终失败,同时也是一种集体的宣泄,庆祝“妖言”被粉碎,庆祝生活即将回归他们所以为的“正常”轨道。
赵德厚更是志得意满,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明察秋毫”、“挫败阴谋”的功绩上报朝廷后的风光。他早早命人在县衙前搭起凉棚,摆好桌案,备好了香茗点心,准备等时辰一到,就要当着全城百姓的面,大肆宣扬自己的“英明果断”,彻底将刘基钉在耻辱柱上。
然而,就在接近午时,日头最毒、人心最躁的时候,几件看似不起眼却暗藏玄机的事情,接连发生了。
先是几队穿着普通甚至刻意弄得灰头土脸的人,赶着十几辆用油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大车,神色仓皇却又目标明确地从不同城门急匆匆出了城,径直朝着凤凰山方向而去。有那日在刘宅前闹事眼尖的人隐约认出,那似乎是刘基家的仆役,虽然他们刻意做了一番伪装。
“咦?他们这是干什么?”
“难道刘基还不死心,想偷偷躲到山上去?”
“不对啊,都被赶走了,还回来干嘛?山上有什么宝贝不成?”
“跟去看看!说不定有蹊跷!”
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不少人暂时离开了喧嚣的广场,鬼使神差地尾随着那些车辆上了山。到了山腰一处相对平坦隐蔽的林间空地,他们震惊地发现,刘家的仆役们正在紧张地卸车,车上装的竟然是堆积如山的麻袋(显然是粮食)、成捆的布匹、以及一箱箱散发着浓郁药草气息的药材!而且还在山林更深处、更为隐蔽的地方,依托山势,搭建起了大量的简易窝棚,规模之大,足以容纳数千人!
“刘家这是要干什么?长期驻扎啊?”
“他们……他们真的相信会有洪水?而且这么确定?”
“不对啊!太不对了!要是没洪水,他们准备这么多救命的东西干嘛?还跑到这荒山野岭来耗费如此巨资?刘家虽然有些家底,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吧?”
“难道……难道刘先生说的……是真的?!”
议论声再次响起,但这次的意味已经彻底变了。怀疑的种子迅速发芽、疯长,一种名为“恐惧”的藤蔓开始缠绕每个人的心脏。如果刘基是骗子,他为何要如此破费、如此大动干戈?难道他算准了自己会输,提前给自己家族找好退路?可这退路也未免准备得太充分、太像是……真的要应对一场大灾难了!
就在这时,刘琏按照父亲的精密算计,“恰好”出现在那些躲藏偷看的百姓视线内。他对着几个心腹家丁(实则就是说给那些跟来的百姓听),故意摆出一副年轻气盛、受了天大委屈无处发泄的模样,声音提得老高,充满了“愤懑”与“不甘”:
“……父亲也真是!到了这步田地,还要念着那些愚民!明明早已算准了洪水会从城北那片低洼地袭来,注定要淹没全城,偏偏那赵德厚昏聩不听!还有这些……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跟着起哄,辱骂驱逐!我们耗尽家财,提前准备好这些救命粮和安置点,本想等洪水来时救他们一命,他们倒好,反而把我们当仇人!现在好了!这些东西,就留着咱们自己用吧!等洪水来了,看他们在水里扑腾,看那赵德厚如何收场!”
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又似一道雪亮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偷听者心中的迷雾!
洪水!城北低洼处!不是之前模糊的指向,而是具体的地点!救命粮!安置点!不再是空泛的预言,而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应对!
那些尾随而来的百姓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如纸。
“他……他说洪水从城北来?!”
“城北!那边地势确实最低!河道也比城南宽!”
“刘家连救命粮和住的地方都准备好了?!我的天!难道是真的?!”
“快!快回去!回去告诉家里人!快跑啊!”
极度的恐慌如同燎原的烈火,瞬间吞噬了这些人,并以他们为媒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山下县城蔓延。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在传播中不断被强化、被具体化,但核心越发清晰骇人:刘伯温没骗人!洪水真的要来!就是从城北来!而且刘家连后路都给我们准备好了!赵德厚那个天杀的昏官是要害死全城的人!
“走!快去凤凰山!刘先生给我们留了活路!”
“再晚就来不及了!洪水要来了!”
“快跑啊!”
起初是几十人,然后是几百人,如同滚雪球一般,最后几乎是全城的百姓,无论贫富贵贱,都陷入了疯狂的逃难潮中。他们扶老携幼,背着、扛着、拖着所有能带走的细软家当,哭喊着、叫骂着、互相推挤着,如同无头的苍蝇,又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涌出城门,拼命向着凤凰山方向奔去。场面彻底失控,混乱不堪,踩踏事件时有发生,哭爹喊娘之声震天动地。
县衙前的赵德厚目瞪口呆,他试图站出来维持秩序,声嘶力竭地呼喊,命令衙役阻拦,但他的声音如同蚊蚋,瞬间被恐慌的人潮吞没。精心准备的桌案被惊慌的人群撞翻,香茗点心洒落一地,被无数只脚踩踏成泥。他脸色煞白,浑身肥肉颤抖,指着那汹涌失控、仿佛要吞噬一切的人流,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完全懵了,不明白,明明胜券在握,阳光依旧灿烂,形势为何会急转直下,发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刘基……他到底做了什么?
黄昏时分,原本熙熙攘攘、充满生机的青田县城,几乎成为一座死寂的空城。只有少数将信将疑或是腿脚不便无法远行的老人,以及面如死灰、失魂落魄的赵德厚和他的几个亲信衙役,如同被遗弃的孤魂野鬼,还留在城内。
而凤凰山上却是另一番人声鼎沸、如同闹市般的景象。刘琏带着所有能调动的人手,按照事先周密的规划,引导着潮水般涌来的百姓到不同的、预先划定的区域安置,分发少量食物和清水,竭力维持着最基本的秩序,安抚着惊恐万状的人群。虽然拥挤不堪,吵闹混乱,但数万人总算暂时找到了一个落脚之地,有了些许安全感。
人们惊魂未定,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担忧着,目光不时充满恐惧地望向山下那座渐渐被暮色笼罩、死寂得可怕的空城,以及更远处,在昏暗天光下显得格外阴森狰狞、如同匍匐巨兽的青龙山方向。他们此刻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对刘基,有劫后余生的巨大感激,有之前误解辱骂的强烈羞愧,有对未来的茫然无措,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如果,如果他们没有听到那个“秘密”,如果他们还留在城里……那下场,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刘基独自一人坐在道观最高处那截断裂的、布满青苔的石台之上,依旧是一袭沾染了污渍的青衫,在渐起渐劲的夜风中猎猎飘动,仿佛随时可能羽化登仙。他俯瞰着山下那座空城,以及更远处墨色的山峦轮廓,面容古井无波,如同老僧入定,无人能窥见他那深如渊海的心绪中,此刻是悲是喜,是轻松还是沉重。
他在等。等那个他早已算定却依然令人心怀敬畏的时刻来临。
五、 洪涛证道
夜,深了。
山顶上,数万人聚集,却陷入了一种异乎寻常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连山风都屏住了呼吸。只有怀中婴儿因饥饿或恐惧发出的偶尔啼哭,以及那穿过松林、愈发凄厉呼啸的风声,更添几分恐怖。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山下,盯着县城的方向,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
子时将至。
天地间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漆黑,连最后几颗倔强的星辰也被不知从何处涌来的、低垂的乌云吞噬。一种无形的仿佛来自洪荒巨兽的沉重压力笼罩四野,闷得让人胸口发疼,几乎喘不过气。
突然——
“轰隆隆!!!!!!”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最深处的巨响,陡然从青龙山方向传来!那声音并非瞬间的霹雳炸响,而是持续不断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咆哮,仿佛大地的心脏被狠狠撕裂,震得整座凤凰山都似乎在微微颤抖,震得山上所有人的心肝脾肺肾都跟着一起狂跳,几乎要蹦出胸腔!
紧接着,是另一种声音——如同千万面战鼓同时擂响,又似九天神雷汇聚成一股毁灭的洪流,由远及近,滚滚而来,速度越来越快,声势越来越浩大!那是水!滔天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洪水!
借着乌云缝隙中偶尔漏下的、惨淡的微光,山上数万双眼睛看到了让他们魂飞魄散、永生永世刻在骨子里、至死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一道浑浊的、高达数丈的白色水线,如同传说中共工怒触不周山后倾泻而下的天河,从青龙山方向咆哮着、翻滚着推进!它没有冲向大多数人潜意识里认为的距离青龙山更近的城南,而是果然如刘琏昨日“愤懑抱怨”的那般,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操控着,猛地一头撞向了地势更为低洼、河道也更为宽阔的城北!
轰!!!!!!!!!
洪水如同亿万头彻底失去理智的狂暴巨兽,携带着崩裂的山石、断裂的巨木以及被连根拔起的草木,以一种摧枯拉朽、无可阻挡的恐怖力量,轻易地撕裂、冲垮了北面那段看似坚固的城墙!浑浊的、夹杂着大量泥沙的浪涛,瞬间吞没了城区的北部,然后如同贪婪的恶魔,向着全城每一个角落疯狂蔓延、灌入!青砖黛瓦的屋舍,在洪水的冲击下如同孩童搭建的积木,纷纷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然后轰然垮塌,激起冲天的水花。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片刻之间,整个青田县城已是一片浑黄的汪洋!只有县衙那最高的旗杆顶端、以及几座钟鼓楼的飞檐,还勉强露出水面一角,如同绝望的、即将被彻底吞噬的孤岛。
水面上,漂浮着无数桌椅、橱柜、门板、梁柱,还有……来不及带走的鸡鸭猪羊的尸体,随着浊浪翻滚起伏。
凤凰山上,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被这真实不虚的、毁天灭地的景象吓得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如纸,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牙齿格格打颤。孩子们吓得忘了哭喊,女人们死死捂住嘴巴,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男人们则目眦欲裂,不敢相信自己世代居住的家园,就在这片刻之间,化为了乌有,成为龙王爷的宫殿!
如果……如果他们此刻还在城里……还在那些已然消失的房屋里……
没有人敢再想下去。那个后果,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人肝胆俱裂!
劫后余生的无比强烈的庆幸感,和之前对刘基的误解、辱骂、驱逐所带来的那种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强烈羞愧,像两股性质相反却同样汹涌的浪潮,猛烈地冲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不知是谁第一个从极致的震惊和恐惧中回过神来,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朝着道观方向,“噗通”一声重重跪了下去,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变形:“刘先生!是刘先生救了我们啊!是我们瞎了眼!是我们不是人啊!!”
“刘先生!我们错了!我们给您磕头了!多谢刘先生救命之恩!!”
“呜呜呜……刘先生,您是活神仙啊!没有您,我们全都完了啊!”
霎时间,山呼海啸般的哭喊声、忏悔声、感激声,响彻了整个凤凰山顶,甚至压过了山下洪水的咆哮!数万人,无论男女老幼,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黑压压地朝着那个青衫身影静坐的方向,涕泗交流地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
赵德厚也在人群中,他是由两个亲信衙役连拖带拽、狼狈不堪地逃上山的。此刻,他望着山下那片取代了繁华县城的、无边无际的汪洋,又看看身边跪满一地、对刘基感恩戴德的百姓,最后目光落在那个依旧静坐石台仿佛眼前这天地翻覆、人心激荡都与他无关的刘基身上,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最终双腿一软,无力地瘫倒在地,如同一滩烂泥,失魂落魄,眼中只剩下彻底的绝望与茫然。
天,终于艰难地一点点地亮了。
微弱的晨曦穿透浓厚的云层,如同吝啬的金粉,洒在凤凰山上,洒在每一张惊魂未定、泪痕未干、写满了复杂情绪的脸上。洪水开始缓慢地退去,留下的是一片狼藉不堪、布满淤泥和残骸的、触目惊心的废墟。曾经人来人往的街道、鳞次栉比的屋舍、繁华的市集,几乎被从地图上彻底抹去,只余下断壁残垣,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浩劫的恐怖。
刘基缓缓站起身。他走到山崖边缘,俯视着山下那一片仿佛被巨灵神蹂躏过的泽国,目光沉静而悲悯,深邃如海。
刘琏来到他身边,看着父亲那在晨光中显得愈发清瘦却挺拔的背影,低声道,声音里充满了后怕与敬佩:“父亲,您……您早就算到,洪水会改道,从城北来袭?”他现在才彻底明白,父亲让他散播的那个看似“抱怨”的“秘密”,才是真正的、救下这数万生灵的锦囊妙计!若直接告知洪水从城北来,且不说赵德厚和百姓根本不会相信,甚至可能更疑心他另有所图,反而误事。而利用被驱逐的“委屈”,让儿子“不小心”泄露“天机”,反而在最后关头,利用人的求生本能和对“内部消息”的盲目信任,成功地、甚至是“逼迫”性地促成了这次惊天大迁移。
刘基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望着那满目疮痍,淡淡道:“天道无常,地势有变。青龙山崩,山体移位,主流自然改道,北向低洼,乃地势使然,自然之理。观星可知其势,察地可明其径。然,”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深入骨髓的疲惫,“知其理易,通其心难。若非彼等疑我、骂我、驱我,又岂会因琏儿你一番看似无心之失的‘抱怨’,便深信不疑,争先恐后弃家上山?骂声愈烈,驱之愈急,上山避祸之心反而愈切,愈是坚决。此非智计高超,实乃……无奈之下,行此险招,利用人心之疑以救人性命罢了。”
刘琏恍然大悟,心中对父亲的敬佩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不仅仅是神乎其技的算学推演,更是对世态人心精准到可怕的把握,以及……那超越了个人荣辱、以德报怨的仁者胸怀与菩萨心肠!
六、 余波难测
洪水退去后第七日,青田县城开始了艰难而缓慢的清理和重建。劫后余生的人们将刘基奉若神明,他的话语被奉为圭臬。赵德厚无颜见人,更无颜面对刘基,托病不出,县务暂由县丞代理,百废待兴。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仿佛命运的漩涡,从不因一时的安宁而停止转动。
这一日,晌午刚过,一队约二十骑、风尘仆仆却难掩精悍之气的骑兵,护卫着一辆装饰华丽而不失威仪的马车,径直来到了凤凰山下。为首者,竟是一名身着猩红缎底、绣有张牙舞爪飞鱼纹、腰佩狭长冷冽绣春刀的锦衣卫千户!
消息如同插了翅膀,瞬间传遍山上临时聚居的灾民营地,引起一阵巨大的骚动和恐慌。锦衣卫!那可是天子亲军,缉捕百官,权势滔天,能止小儿夜啼的存在!他们为何会来到这刚刚遭灾、偏僻破败之地?
那锦衣卫千户利落地翻身下马,态度竟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恭敬,对着迎上来的面带警惕的刘琏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卑职锦衣卫千户沈炎,奉圣上密旨,特来拜见刘伯温先生!”他目光扫过周围面带菜色、眼神惶恐的百姓,以及那一片狼藉的山下县城,神色愈发凝重,“先生神算,救青田万民于水火,此事已通过八百里加急,传至京师。圣上闻之,惊为天人,亦深为赞叹先生之能。”
刘基闻报,从临时搭建的草庐中缓步走出,面色平静如水,并无丝毫受宠若惊之态,只是淡淡还了一礼:“千户大人远来辛苦,基,山野鄙夫,愧不敢当‘天人’之誉。不知陛下遣千户前来,有何见教?”
沈炎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仅容刘基及近前的刘琏听见:“先生,青田之灾,乃天祸无情。然如今京师应天恐有人祸将至,其危更甚洪水十倍!朝中……派系倾轧,暗流汹涌,北方战事接连不利,边关告急,且有绝密情报显示,或有巨奸窃柄,蒙蔽圣听,动摇国本之危!圣上夙夜忧叹,寝食难安,思及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神鬼莫测之机,特命卑职星夜前来,恳请先生以天下苍生为念,出山入京,襄助圣躬,以解皇城之危,救大明江山于倾覆!”
说着,他竟不顾身份,单膝跪地,双手高高奉上一卷明黄色的象征着无上皇权的密旨,语气恳切至极:“圣上有口谕,先生若肯出手,力挽狂澜,愿以国师之位相待,言听计从,共享富贵!”
草庐内外,一片死寂。刘琏和周围几个闻讯赶来的乡绅代表都屏住了呼吸,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国师!这是何等显赫的尊荣,位比王侯!皇城危机,天下安危!这比一县之水患,不知重大多少倍,关乎整个王朝的命运!
所有人的目光都灼灼地聚焦在刘基身上,等待着他的回应。这似乎是一个无法拒绝的、光宗耀祖的契机。
刘基看着跪在地上、姿态放得极低的沈炎,又看了看那卷在昏暗天光下依然显得刺眼的明黄密旨,脸上却缓缓露出一抹极淡、极复杂、难以言喻的神情。那神情里,有对朝堂纷争的洞若观火,有对命运弄人的深深疲惫,有一丝看透世情的讥诮,更有一种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般的悲凉。
他并没有去接那卷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密旨。
沉默在草庐前蔓延,只有山风掠过残破草顶的呜咽声。良久,在沈炎越来越不安、几乎要再次开口恳求的目光中,刘基轻轻摇头,发出了一声悠长的仿佛承载了千年兴衰、万里河山的叹息。
“沈千户,”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深山古潭,不起丝毫涟漪,“请回禀陛下。”
他微微抬头,目光似乎穿透了草庐简陋的顶棚,望向了那虽然放晴却依然显得高远莫测的苍穹,又似越过了千山万水,落在了山下那片尚未恢复生机、满目疮痍的废墟之上,更落在了这茫茫乱世、无数挣扎求生的黎民百姓身上。
“刘基,能算天机,能测地理,能借人心之疑而解一县之倒悬……然,”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如同黄钟大吕,敲在每个人的心头:
“我算不尽,这天下人的命。”
语毕,他不再多言,甚至没有再看那密旨和锦衣卫千户一眼,缓缓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草庐内室,将那代表着无上权势与责任的锦衣卫千户、那卷象征荣华富贵的密旨以及身后所有惊愕、不解、惋惜、或是若有所思的目光,都决绝地留在了那里,留在了这凤凰山顶的风中。
草庐外,山风更疾,呼啸着吹动着道观残破的、早已褪色的经幡,发出猎猎的声响,仿佛也在呜咽着,重复着那句充满了无尽苍凉与哲思的话语,在群山间回荡,悠悠不绝。
凤凰山依旧沉默地矗立,见证着人世的沧桑。山下,废城待兴,前路漫漫,苦难与希望交织。而关于刘伯温的传说,伴随着这最后一次震撼人心的抉择,才刚刚开始,飘向更远的远方。